被访者:欧阳江河
采访者:杨 公 拓
欧阳江河,诗人、北师大特聘教授,博导。出版中文诗集13本,德语诗集4本,英语诗集2本,法语诗集、阿拉伯语诗集各1本,西班牙语诗集3本。赴全球五十多所大学及文学中心讲学、朗诵。其创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被视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自幼喜欢书法,近年来在国内外多地举办过个人书法展,拥有众多藏家。
杨公拓:首先谈谈您的学书经历。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书法的?
欧阳江河:我大概在六七岁时就开始写书法了,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开始学的就是碑,当时纯粹出于爱好,在古旧书店买了几本字帖。写了一段时间后,遇到了一位喜欢写字的小学老师,他给我的字帖是《张黑女墓志》,后来又有一本《崔敬邕墓志》,这都是魏碑比较秀丽一派的。我上的是部队的八一小学校,当时我住在学校,半年才回一次家,我父母在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一个管我们生活的老师,她的先生是个军人,也喜欢写字,写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她也建议我写《多宝塔》,但是,颜字我对没什么感觉。我对柳公权的字也不感兴趣,我选了褚遂良,褚遂良的字帖我写了好几本。我还写过赵孟畹摹兜ò捅罚悦项就《胆巴碑》还有点意思。楷书持续了十几年,之间只是写了一点篆书汉隶和简牍,功夫打得还是比较深厚的。
大约在1974年,我下乡在农村将近两年这一阶段时间,我开始博览群帖,通过朋友我买了很多帖带了过去,遇到过几个老人,他们有大量的帖借给我或者转卖给我,魏碑就扩大到《龙门二十品》《爨龙颜》和《爨宝子》了。汉碑也有十几种,像《孔方宙》《张迁碑》《西狭颂》等等。我有一张《张迁碑》的拓片,在美国我把它送给了李陀夫人刘禾了,因为她想学字。
欧阳江河 书《心经》
我是1976年底1977年初当的兵,当时已经二十岁了,我才开始用宣纸写。1979年停止练书法,开始写现代诗了。在这之前,我只是写过一两年的宣纸,差不多是在下乡的时候,开始有创作的意思了,开始写行书。行书也是从王羲之入手,但很快就进入了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我没有写过颜体楷书,《祭侄文稿》对我影响非常大,虽然到现在一遍都没临过,但是我是深读,我读过几乎所有能读到的帖,可是有的我一遍都没有临过,有点印象后只是意临,不是照着帖。
我第一次接触王羲之的字是在一位学医的朋友那里,他是我中学同学,他自己写颜字,他说他哥哥喜欢王羲之,我就说那借我看看,他不借,我到他家里去看的,王羲之的帖保存在墙角,因为怕被收走,他拿出来给我看,我在那里都看呆了,但把迷住我的还是《丧乱帖》《远宦帖》和《快雪时晴帖》,因为买不到,我就去拿着复印,当时有些单位已经有复印机了,花了大约十几块钱,那时算很高的价格了。所以王羲之的帖我拥有的第一本是复印的。复印的这个帖现在还在我手里,复印的效果一塌糊涂,但是能看得出形来,细节已经完全没有了。“文革”后,大量出版的字帖,我反而不怎么买了。
后来就开始写草书,一开始写就是张旭和怀素大草这个路子,而不是王羲之的《十七帖》和孙过庭的《书谱》。差不多四十多岁才看到林散之,和王铎差不多是同时看到的。一看到林散之就把我给震了,他真了不起。
杨公拓:童子功是不是很重要?
欧阳江河:我个人认为童子功很重要的。我那时的童子功和现在还不一样,现在是要学一门技艺,已经有一种功利性,请一个老师教字,带有强烈的训练性质。我一开始就出于爱好,一看到书法就觉得太美了,不知天高地厚就去写,觉得写字是很舒服很愉快的一件事,即不是训练又不是功利,也不是纯粹的修身养性。我也不是书香门第出身,父母没什么家学,也不像现在的父母逼着自己的小孩非要学个什么手艺,不像现在的小孩弹钢琴、滑冰,学书法学画画。我写字纯粹是小孩天性的一种审美,一种茫然的懵懂无知,全无功利性,这就是我童子功的起源。
欧阳江河 书屈原诗
杨公拓:现在,写书法在您的日常生活里占用多少时间?
欧阳江河:不一定,我总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在外面总是跑来跑去,我偶尔带一只笔,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如果呆在家里,每天都会写一写,短的话半个小时,长的话四五个小时,我写过通宵。现在书法对我来讲,不是长不长进的问题,是变化。我在两种情况下书法有变化,一种就是长时间写一个字体和一种风格,就会有变化。还有一个相反的就是长时间的不写,比如我一个月半个月不写了,但手痒得很,尤其在海外呆着的时候,带去的纸写完之后,长时间没纸写,我最长有过一次四个月没写,但一写就带来变化了。没写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对书法的阅读和思考。
现在大部分都是在宣纸上直接写,草书写得很多,平时写起来,有时一天就是四五个小时,一刀纸对裁只能写两天,每天可以写到一百张左右,有时候时间不允许,但又想过过手瘾,写个七八张的时候也有。对于临帖,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意临,突然想起哪种字就写写,也不管写得怎么样,就是直接书写,也说不清是创作还是日课,也许两者是融为一体的。我很赞成林散之的说法,自然书写,而不像当代书法有一种设计感,布白呵字形呵,事先都安排好的一种书写。自然书写能出一些天趣,也许它没有那么精心构造,总会有一些瑕疵,但有一种意外效果。
杨公拓:现在怎样来看写碑学和帖学?
欧阳江河:我写的汉碑和林散之有重复之处,他可能没有写过魏碑!我写过《张黑女墓志》《杨大眼》等魏碑。但我看到孙伯翔和王学仲的字以后,就不敢碰了。他们的碑写得是真好。但是碑写得太好了以后,我也认为有负面的问题,写得太好字就流动不起来了,因为碑是停止的,而且碑写到最后,甚至就不能写草书了。我喜欢把反的东西综合在一起,一方面我喜欢碑,但我又喜欢草书,碑是一个把字写死,把活的流动的东西写得停止,把字从纸写到石头里,笔写到刀里面去,写得沉重,写到骨髓里面去。但有一个深入浅出的过程,很多人深入进去就不出来了。我是天生喜欢草书,喜欢偶然性这个东西,喜欢书法在纸上那种云烟散开的感觉,这是魏碑所没有的,碑是软笔写出刀意来。我更多地把碑作为一个综合的书写,同时又发展到写民间书法。民间书法产生在穷乡僻壤,千百年来,那些无名氏写的便条,药方子,抄经等,也是我的书法的来源和参考的对象。他们不是文人,不是书法家,那些写的刻的留在石头上的书法,对我也有影响。尤其我的小楷是大量参照他们的笔意和趣味。它有那个时代的精神,在我们的碑和帖之外。
我的草书完全来自于帖,行书更多地脱胎于写碑而不是脱胎于写帖。我的行书里面比较笨重的、比较涩的、比较停滞的东西多。至于那种像水一样流动的元素,它更多体现在我的草书里,一开始我学的就是张旭和怀素,这两个人就是我学草书最根底的东西。草书的根本在于它的运动性,流动感。碑是反对流动,是让流动停下来。就是孔子所说的“知止”。知道停止,是碑这一派根本的美学立场,根本的美学判断标准。草书是运动起来的,一切都是在连绵不断的运动中,快速流动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的书法包含了一种矛盾的、相反的、抵触的性质在里面。我的草书流畅里面也有很多别扭的东西。林散之写草书,他是放进了汉碑的笔意。王铎的草字是限制提按的运用,节奏靠笔的顿挫,以此表达对运动和停止的理解,运行里面包含了停止,顿挫靠转笔节奏的调节来表达对草书的了解。而怀素的草书笔法里面掺进了大篆笔意,线条的粗细变化很小,笔笔中锋,将篆的笔法当草法。祝允明、王宠直接把楷书用到草法里面去,黄山谷是把行书的笔法放进去,所以行书、草书、竹简、汉碑这些笔意都是可以放进草书的。但我个人认为最纯粹的草书还是大草,还是张旭、怀素、林散之,这三个人的草书天下无敌,对我的影响也很深,在草书的根本理解上面,我是同意他们的看法的。
欧阳江河 书杜甫诗
杨公拓:想不到您是这样理解草书的。
欧阳江河:我理解草书是深入到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深处的阅读和思考,而不是单纯的书写。书写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形似和技术上的熟练,炫耀的只是一个字法,一个字形。但是,草书的根本不在这里,这些只是草书的幻像以及知识体系,知识体系只是文化形态的一个外在的呈现形式。如果进入到草书的深处看它的镜像,它的形态,那么你写出来的就不一样。张旭、怀素、王铎、林散之他们的草书深处有这样的形态,有一个根本的立场,一个思想体系,一个世界观。这个是很重要的,我的理解和思考已经很深地进入到了草书的这个镜像和这个体系,我写草书也就十年左右,我觉得我缺少的是功力以及技术层面上的东西,我的生长空间还很广阔,我已经理解了草书的内核,草书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深处的文化背景是什么,这些东西我是非常深地想要抓住它。
杨公拓:草书和碑帖、经书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又是怎样超越了这些关系呢?
欧阳江河:碑帖、经书只是一个表现形态,但更深处还有一个生命的文化形态,这对草书特别重要。它不是天天写就可以得来的,但是行书和楷书是可以的,包括隶书,你可以对深处的东西茫然不知,天天写,下死功夫写,就可以写出大概的像模像样的东西来。但是草书不行。草书像云一样千变万化,不像楷书、行书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定型的范式。这个范式已经开花一样浮到了表面形态,这些书体深处的镜像,大致有一个百分之九十的表象呈现。草书泄露天机,只是泄露了一些零碎的物象。草书深处的幻象和文化形体通过书写或许可能呈现百分之二十,是天机不可泄露。我们如果只是简单的仿写,所知所得一定甚少。为什么林散之草书出现的时候,中国和日本懂书法的人都是那么的震惊,因为他带了一部分深度天机出来,而且是综合的,不是从他人身上,就是本就搁放在某个处所被他所洞悉,又被他神秘地近乎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杨公拓:您从书法的书写转到了新诗的创作,又从新诗的创作回到书法的创作上来,您这一次华丽的转身对您有什么影响和感悟?
欧阳江河:我从书法书写转到新诗创作,有个人的原因,因为我写新诗一开始就是以创作的姿态出现的,就想写出最好的诗,就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诗人。开始就有这样一个抱负,由于有这个抱负,其他的东西我都不去碰。当时我有多方面的可能性,但是都放弃了,精力都集中在新诗的写作上了,包括书法都搁置了,这是一个决定。现在为什么回到书法创作呢?书法确实是我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爱好。2001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过多年停写后重又捡起了书法,原有的几成功力,二三个星期就恢复了。停那么久,书法的能量,书法的新鲜感,那种兴奋,使我的字写得非常有意思,非常有冲力。回想起来,触发我回来写书法的是日本书法。我在美国华盛顿DC看了日本的一个书法展,在专门展出亚洲艺术作品的一个展览馆。还看了一个中国的当代书法展览,但是日本的书法展太吸引我了,里面有我特别喜欢几个书法家,其中有一个叫古谷仓韵的,是写简的,字写得真有意思,激起了我重新写书法的冲动。但是当时在美国没有宣纸,没法写,憋到九十年代末才开始写。
后来我又看到了井上有一的书法,也带来很大的震撼。他没有任何消费意识,没有功利性,那种把命都放到书写里的状态,字里有一种舍命的崇高感,既古老又极其当代。大多数书家都还是写修养,写趣味,写文化身份,写一种优越感、精英的东西,文人的东西,井上有一把这些全掏出来扔了,他就是要掏空一切为了把命放进去写。
这两个人对我影响太大了,加上林散之先生是三个人。古谷仓韵我完全不知道此人,这个人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只有字。井上有一正好相反,命和字一体了,你在他的书法里面可以看到他的肉身,鲜血淋漓的一个人。两者对我影响都很大,一个是只有书法,后面没人,一个是人书一体,构成一个内驱力的气场。当时林散之的字我看到的还不多,但已经够了,足以造极。
欧阳江河 书法(局部)
杨公拓:据说您的书法在日本很有市场?
欧阳江河:是这样的,2001年有个日本广告代理商,他代理几个日本国家级的大企业在中国媒体上的广告事务,他偶然看见我一幅大字,问这个字是谁写的,我说是我的呀!他说这个字我喜欢。那时日本书法还没有通过创作反映到中国来,我因为受了点日本当代书法的影响,又有中国古代碑帖的功底,所以他觉得好。当时要了几幅带回日本。一周后他从日本回北京,说能不能签一个十年的合同,每年给东京一家最著名的书法画廊17-23幅作品。所以,我最初的书法作品是卖到日本,而不是中国。
杨公拓:您是一位当代诗人,传统的书画是讲究诗、书、画一体的,您认为新诗对书法有对应吗?怎么看待新诗与书法的关系?
欧阳江河:我不认为写新诗和书法有对应的关系。在古代可能有,但是,对应关系也不是很严格的。我们知道最伟大的诗人杜甫、李白,李白只留下一幅《上阳台帖》,是真是伪还争议不断,但那即使是李白手迹也不是一流书家之作。更不要说杜甫了,估计杜甫的书法不怎么样。但是南宋陆游的字不错。杜牧的《张好好诗》在书法意义上也不是太高。到宋朝有了改观,苏东坡、黄庭坚都是伟大的书法家。明清的几个书法家,诗歌写的也挺好的,大书法家王铎、傅山的诗也写得不错。诗和书法的关系不是绝对对应的,否则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有的人诗歌写得很好,但书法一般。古人都这样,更不要说当代了。当代诗人和小说家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大家。我本人也没有把书法和诗的写作联系在一起,反而是把它作为一个对立面来看,当年为了写新诗把书法停掉了,而且停了十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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