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逝世三十周年之问:魂归海上,是先生之愿吗
徐宗帅
2021年8月12日是一代艺术大家林风眠辞世三十周年。林风眠先生辞世后,曾有传言其骨灰被“置放道观”,后经考证,方知长期寄存香港慎终堂。
林风眠的女儿林蒂娜生前亲笔签署的委托书曾提到:“一九九一年父亲林风眠临终前,在医院已口不能言,用铅笔在纸上写道:‘我要回家,……要回杭州……’,现在,我父亲骨灰尚存在香港道馆,没有下葬,希望有一天能归葬杭州,完成他临终遗愿”。
入土为安,是林风眠两代亲属多年的夙愿。在林风眠惟一孙辈杰拉德·马科维茨(Gerald Markowitz,林蒂娜之子)2012年赴华寻访后,林风眠的义女一直未联系杰拉德,而是于其后将林风眠的骨灰移于上海青浦,与其父母冯纪忠、席素华前后相邻,这背后有着怎样的往事?这符合林风眠生前本人的意愿吗?
澎湃新闻特刊发林风眠研究学者徐宗帅先生的相关寻访文章。
1978年林风眠在香港九龙弥敦道 中侨国货公司顶楼寓所作画
1978年林风眠在香港九龙弥敦道 中侨国货公司顶楼寓所作画
林风眠与女儿林蒂娜、外孙杰拉德
杭州玉泉的林风眠故居(摄于1948年)
2010年4月,第二次去林风眠先生的故乡梅县白宫阁公岭,跟林风眠侄女林素玲一家都熟了,还由其子家华陪同上山祭扫了林风眠的祖墓。祖墓是林先生出钱修的,墓碑上不但刻有“主葬 孙 绍琼 字风眠”,还有“曾孙女 蒂娜”。据九十多岁的林先生弟媳钟氏回忆,她的娘家明山村还有林先生祖父亲手凿刻的磨盘。我们兴致勃勃,立马开车翻山越岭前往。在一座屋子外墙脚跟,果真静静躺着磨盘,极为普通,但我们还是惊喜不已,细察布满青苔的凿纹,联想祖孙的石匠生涯,揿下了快门(现在磨盘已被林风眠纪念馆永久收藏)。也就是这次比较深入的接触,林家向笔者透露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内情与意愿。
林风眠祖墓碑文
一
2008年,也就是林风眠逝世十几年之后,为实现将伯父林风眠骨灰(当时传为暂置道观)移至老家入土为安的心愿,林素玲丈夫刘国山与儿子林家华赴香港曾访晤原与林风眠毗邻而居的族亲林汝祥,并恳请林汝祥就近转达冯叶(编者注:冯叶为林风眠的义女)。林汝祥说,自己跟冯叶也不大见面,还是由他们自己直接写信给冯叶为好。至于骨灰具体置放何处,没有告诉他们。后来他们多次去信联系冯叶,石沉大海。再以挂号信寄出,没有退回,看来冯叶肯定已收到信,只是不予回复。过了两年,他们仍不甘心,才有了笔者陪同家华再赴香港寻找林风眠骨灰置放处之举。
2010年11月26日,笔者偕同家华启程赴港, 对寻找林风眠骨灰置放处充满期待。到了香港太古城金枫阁, 见家华并没有联系妥当,而是在外徘徊了一阵子,有点忐忑不安。当然在周边漫步,想都是林风眠走过的地方,还对着十三层的阳台拍照,也是收获。家华关照要买点拌手,立即照办,然后就候在金枫阁大门口,等有人开门出来,才闪身进去。电梯到13楼,G室是林风眠的房号,不少文章中都曾提到,印象极深。铁栅折门上挂着手柄朝外的两把雨伞,隐约可见门板上贴着一张类似百子图的喜庆印刷品,就像林先生还没有出门一样。家华揿了贴隔壁H室的门铃,开门的是家华认识的林汝祥女儿林友穗。进屋,入座,上茶,我们才如释重负,因为毕竟事先没有电话预约,是撞上来的。
客厅阳台面海,墙壁上是林风眠四尺整张的山水风景画,绝对的精品,充分体现了主人与林风眠的深厚情谊。据林友穗讲,这是林风眠为祝贺乔迁之喜画赠林汝祥的。现在林汝祥已经卧床,没有见面。林友穗非常热情,也很谦和。从自己与林风眠两套房子同时购买谈到林风眠的去世,都有我们闻所未闻的故事与细节,彼此还留了电子邮箱与电话号码,气氛十分融洽, 就是还没有切入正题:寻找林风眠的骨灰安放处。临别的最后一刻钟,家华用粤语说了什么,林友穗进了里屋,然后和丈夫黄先生一起出来,谈话才进入我们最为关心的正题。
林友穗说,林老的骨灰与她祖母的骨灰安放在同一幢楼。听到是“楼”,格外震惊,那么多年以来的“置放道观”,是误传,或是怎么?林风眠去世近二十年了,骨灰置放何处,一直十分神秘,就连香港原来身边亲近的人都不知道,自然也无从祭奠。林友穗的透露,显然是看在乡情难却的份上,经过慎重考虑的。黄先生是个十分仔细的人,打开电脑地图,又将寻找的路线讲得清清楚楚,我们实在是太感激了。
翌日,我们在柴湾地铁站坐上出租车直奔歌连臣角火葬场。盘山而上,沿途看到华人坟场,其中也有豪华的墓地,总会联想林风眠骨灰归宿何处最为理想。在火葬场大门口下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拾级而上,终于见到了建在山顶的慎终堂五座。没有电梯,我们急不可待地一口气登上了七楼,凭栏俯视山山水水,如在云端。慎终堂其实是一幢墙葬大楼,在密密麻麻的碑石墙中来回穿梭寻找。这里集中着成千上万的亡灵,统一规格的大理石碑,一律旋上四颗螺丝钉。更想不到的是林风眠的灵龛比周围的人更简洁更朴素,碑石上没有照片,也没有插花扁瓶,碑文隶书镌刻:“梅县林公风眠之灵龛 生于庚子年十月初一日吉时 终于辛未年七月初三日已时”,不能再简单了。林风眠除了年轻时春风得意外,几乎一生都在逃与躲中度过,甚至作品上的签名都难隐约找到。去世之后,难道灵魂还得隐居高山,藏而不露?这里作为林风眠的归宿,人们会有什么评论呢?是冯叶的刻意,还是林风眠的遗嘱?火葬场没有供应香烛与鲜花,我们只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而来,带着沉重的思绪而归。家华下了楼梯,又跑了上来,在林风眠灵龛前再次鞠躬磕头,依依不舍离开。在火葬场办事处,家华以家属的身份查询了林风眠骨灰的置放情况,置放申请人:冯叶,穴位编号:B5/S10259 。
此行澄清了林风眠骨灰存放道观的误传,大师你在哪里?有了回应。更为可喜的是揭开这个角,追寻林风眠路上又照进了一束新的希望之光。
二
香港之行,林素玲明白自己的力量太单薄,应联手巴西堂姐林蒂娜来完成迁移骨灰叶落归根夙愿。于是委托笔者协助,委托书中明确寻找的目的,一是延续家族亲情,二是商讨将香港骨灰移葬家乡。经过两年的奔波(留待另文),在巴西知道林风眠女儿林蒂娜已于2008年逝世。她的儿子杰拉德终于在2012年12月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事实证明,林风眠没有后人的断言有误。
在上海林风眠外孙杰拉德首次访华的欢迎会上,几十家媒体记者采访报道,但最应该出场的人没有露面。请柬委托冯叶的同母异父兄长王泽良教授转送。王教授非常坦率地说,请柬,一定送到,想冯叶不会来。果真如此,冯叶没来。人们不禁要问,在报纸、展览、电视上曾经频频曝光的林风眠义女怎么啦?
对冯叶的回避,杰拉德并不感意外,毕竟在巴西一起相处过,知根知底。遵照母亲的遗愿,将外公的骨灰从香港迁移出来,乃是杰拉德此行的目的。12月13日,笔者与美国朋友W(其父亲是林风眠的学生,W还是杰拉德这次访华的全力资助者)陪同杰拉德飞往香港。抵达之后即赴坟场火葬场市区办事处,又出现了意外。经查,已经批准了冯叶关于林风眠骨灰迁移的申请。根据规定,冯叶可以在三个月内随时办理迁移,其他任何人都不可再介入。尽管杰拉德出示了自己的出生证(证中注明他的外公是林风眠),但管理人员还是说,惟一的办法只有联系冯叶,与之沟通。林风眠骨灰在此隐居二十年,在这骨节眼上却要动了,是对付杰拉德,还是一种巧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晚杰拉德与笔者同室而眠,除了要瓶水外,一言不发,非常沉闷。笔者一直在想像明天的情景,如果冯叶已将骨灰取走,那么杰拉德面对的会是一个空穴……
早晨,在去哥连臣角火葬场的路上,还是W考虑周全,特地在花店停下,选购了四束黄白菊花,让杰拉德捧上。原来一个机构曾承诺在香港全程陪同,并负责联系媒体报道,不知什么原因,临时撤销,措手不及,只能成为三人行的悄悄的私下活动。下车后,W照应杰拉德,笔者跑在前面,一边带路,一边摄像。从镜头里看着杰拉德沉重的步子,铁青的脸色,林风眠作梦也想不到这个外孙会来这里,走得如此艰难,又这样孤单,这样冷落。
登上慎终堂,笔者抢先跑上七楼,一看究竟。谢天谢地,林风眠灵龕依然未动,急切呼叫杰拉德上来。望着碑石,除了“林风眠”三个字,杰拉德当然目不识丁,但可以感受到周边的环境,还有与巴西墓地的比较,还有就是母亲死无葬身之地的精神崩溃。凝视着外公的碑石默默站立,又低头沉思许久,不知心中想的是什么。盘桓碑前,设法鲜花如何摆放,一脸无奈,最后只得放在地上,靠着别人的灵龕,与外公的灵龕上下相隔甚远,真是难为杰拉德了。
祭奠结束,在火葬场办公室打听信息,了解到申请批准是10月23日,也就是说,冯叶必须在2013年1月23日前完成迁移,否则申请失效。
下山之后,又到太古湾道18号金枫阁拜访林汝祥女儿林友穗,得到热情的接待,听到不少独家信息,特别是林风眠去世之前的健康与生活状况,还有金枫阁购房的全过程。作为林风眠遗嘱执行人之一的林汝祥的女儿,对遗嘱还是一无所知。据杰拉德透露,林风眠前后曾立过两份遗嘱,前一份对他们比较有利,但生效的是后一份。对于遗嘱,杰拉德的话很多,愤慨不已,对冯叶颇多微词。其中的复杂,自然一言难尽,如要解决,要走非常漫长的法律程序。眼前杰拉德还是不能敲开外公香港旧居的门,只能在门外,靠在墙上,一脸茫然。笔者揿下了快门,这帧照片,冯叶若看到,有无恻隐之心?
三
2013年1月,笔者再度赴香港查阅林风眠资料,住在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高美庆教授就近来访,谈及前些日子冯叶也在香港。14日晨起,突然觉得冯叶在香港可能与骨灰迁移会有关联,立即电话哥连臣角火葬场办公室咨询。果真如此,林风眠的骨灰已被迁移。庆幸杰拉德早来一步,不至于无法祭拜,失望而归。八十年代后期,林风眠的作品在香港报刊杂志上已经铺天盖地出现,作为一位画家影响之大,无与伦比,但身后骨灰存放如此隐秘反常,又长期不能入土为安,又闻风转移,其现象之诡异,不得不引起人们的猜测与质疑。林风眠传奇一生,扑朔迷离,但仍有轨迹可寻,而去世之后,亲生女儿连父亲的骨灰放在哪里都不明不白,可谓是今古奇观。林风眠的骨灰还要躲躲闪闪,像幽灵那样游移不定,简直成了难以破解的沉案。
眼见为实,笔者买了一束黄菊花,赶紧上路。车子飞奔,人间有故居,天上有阴宅,林风眠在慎终堂七楼长达二十余年,是最为特殊的岁月,购置这个空穴,另镶石牌,纪念林风眠……在脑中一一闪过。
三上慎终堂,这次独自一人。望着满墙排列有序的碑石间一个黑洞,怅然若失,趋前瞻仰,空空如也,唯有编号照样鲜红。将黄菊花一枝枝插入空穴,抚弄疏密有致,前后得体,五朵黄菊花如滋养着大师的艺术甘露,灿灿有神。简单的仪式无法排遣伤感,不禁长叹一声:大师不知何处去,惟留空穴插菊花。
悻悻下楼,听管理人员讲起,约两周之前,一位高个子的女士独自来办理迁移骨灰。并且还说,骨灰盒长方型,呈绿色,好像是陶瓷质地,挺沉。管理人员还亲自帮她提携下山。女士还携有一个相机与两只杯子。
据火葬场办公室工作人员说明,墓穴属香港政府资产,安葬死者必须是香港公民,预约排队销售,不能定号,体现公平。每穴2800港元。林风眠是生时俭节,死也俭节。
题外的话
笔者曾阅一份林蒂娜亲笔签署的由中国驻里约热内卢总领馆公证的全权委托书(委托人为苏天赐和金尚义),其中提到:“一九九一年他临终前,在医院已口不能言,用铅笔在纸上写道:‘我要回家,……要回杭州……’,现在,我父亲骨灰尚存在香港道馆,没有下葬,希望有一天能归葬杭州,完成他临终遗愿”。
入土为安,是两代亲属多年的夙愿。骨灰迁出之后,人们一直关注有关动态,希望迁葬的相关人士对社会有个合情合理的交代,林风眠毕竟是一位公众人物。
冯叶在其父母去世之后,一直没有联系杰拉德,自作主张,将林风眠的骨灰迁出后与其父母的骨灰安葬,一起安置在上海青浦福寿园文化名人园。经关良的家属透露,又向同济大学咨询,消息来源可靠,笔者闻讯之后,2014年7月8日赴福寿园,得到证实。在陵园管理处查到了林风眠的坟墓编号,管理员还派电瓶车将笔者送至枕霞园。
上海青浦福寿园文化名人园枕霞园林风眠墓
陵园开阔,树木扶疏,在枕霞园池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良的雕塑头像,这是关良夫妇的墓,毗邻是简约不露的林风眠墓。背后几步就是冯纪忠席素华的墓,一前一后,一白一黑。林风眠的墓碑白色,阴文镌刻“林风眠”签名,不驻足细察,容易擦肩而过。基座与盖板黑色。除了林风眠生平介绍,还有二任妻子的名字,这大概是出于冯叶的“周到细致”。遗憾的是,林风眠任北平与杭州艺专校长的时间有误,都提前了一年。据说,坟墓设计出自同济大学王伯伟教授之手。此处名人云集,更有老友相伴,林风眠是不会再孤独了,但这符合林风眠生前本人的意愿吗?冯叶的悉心安排,是以既成事实,让杰拉德将外公与外婆的骨灰合葬西湖,实现蒂娜的夙愿,又设置了一道障碍。
为此,有人评议,冯叶无视林风眠后代的存在,一意孤行,岂有此理。
也有不同的意见是,林风眠在上海的生活时间最长,还是其艺术生命的黄金时期,安息上海,是理想的归宿。
普遍的观点则认为,据目前的了解,还没有任何法律文件明确,冯叶有最终处置林风眠骨灰的权利 。特别是在林风眠外孙杰拉德来到中国之后,已经通过媒体,广而告之,根据遗愿要求将置放香港的林风眠骨灰迁移杭州的情况下,冯叶有违情理,不但踩踏了道德底线,也冲破了法律禁界,杰拉德会将冯叶送上法庭吗?
岷涧于知者居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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