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锋退回传统,从苦涩至上到“食色性也”,他画出自己也是时代更大的不祥与匮乏。
有两件事情是李津的日常,一是酒,二是书法。酒需每天都喝,品种不拘,微醺为宜。他有点酒精依赖,常常醉里作画,隔夜起来一看,常有意外之喜。书法是这几年新添的晨课,因为渐渐认识到书法线条中有最纯粹的笔性,而且书法是水墨界的素描,也应该成为每一个水墨画家终生不结业的功课。最近几天,在写“无”字打头:无中生有、无肉不欢、无可厚非、无所作为、无厘头……一个繁体的“無”字洇成了大墨团,隐去了一切表情和特征。
神笔马良童年梦
从两三岁开始涂涂抹抹,一直没有中断,“文革”期间学校不怎么上课,“当时也不敢出去,家里头成分不好,出去怕挨打受欺负,所以一个小男孩在家坐那儿画几个小时画,大人首先支持。”李津说他从小多动,不爱学习,唯有画画能让他安定下来。“就是编故事,自己逗自己玩,我想买一挺机枪,可是肯定得不到,就画呗。有时候看哪个大哥穿了将校呢的衣服,特别挺刮,我就给自己画一件,会用很笔直的线,很夸张地去画这个垫肩。”
绘画即是拥有。他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神笔马良,画什么有什么,美梦成真,手到擒来。直到今天,他画那些酒池肉林丰饶盛宴、肉鼓鼓的性感小女人,在画里面用宣泄“食色性也”来达到自我满足,还是他的一个根。
李津的父母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地下党员。母亲后来做了天津的教委主任,很懂教育,对儿女管教有方,唯有李津,被认为是“烂泥扶不上墙”,因为他任性,自由散漫,“没有约束自己的能力,不够理性。”
看杨柳箐青图
李津| 纸本水墨| 42 x 46 cm |
苦涩的传统
“文革”后恢复招生,他1979年入学天津美术学院。在这之前,他的性情和笔墨都更倾向于西画,但是表姨周思聪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表姨说,学西画不方便,你连原作都看不到,出版物也有限,印刷得还不好。你要想当一流画家,还是学国画条件更便利,能直接看到高古之作,跟民族性对话,当然你要是玩玩的,不求画得特别好,那随便。
这句话激起了李津的好胜心,恰好央美那一年国画不招生,他因此上了天美。彼时天津美院的国画系是由徐悲鸿先生的弟子孙其峰组建,收纳了一批来自北京湖社画会的老先生。老先生们学问和笔墨功夫道统纯正,但是那时北京院校和美术组织里不需要这么多画花鸟山水的人,那时候更受欢迎的是能够用人物画进行主题创作的画家,这些老先生因此离开北京来到天津。
李津说他的传统功夫来自天美,但造型理念和风格,早年受周思聪、卢沉影响很深。周思聪当时已任中国美协副主席,她和先生卢沉都师从蒋兆和、叶浅予、李可染,尤其是蒋兆和对他们的影响最为直接。李津受到这种熏陶,每到放假,就去找最贫苦的地方待着,“就愿意下乡画工农兵,画底层的人,基本都不在家过春节,都是在乡村,跟当地的孤寡老人一起过年。有些老羊倌一辈子都没结婚,你跟他聊天,他会告诉你,他去年一年吃了六块肉。他都能记住一年吃了几块肉。”他几乎感觉自己就浸泡在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里,“那个时候以苦涩为审美的高标准,要是说某个人画得甜,等于就是在骂你。”
上了大学之后,这种单一审美渐渐被东渐的西风突破,当时《世界美术》和《美术》杂志开始把西方的后现代派介绍到中国,“满脑子都是高更、塞尚、莫迪利阿尼,喜欢德国表现主义,按我的气质,当时可能更像个画油画的,恨不得留个长头发浑身都是颜色那种。”他三次进藏,回来后画的都是大面积色彩浓烈奇幻的块面,天是绿色的,云彩是粉红色,大地是深红色,人物造型酣畅,近于半抽象,几乎是野兽派和表现主义的水墨版本。
在85美术新潮中,水墨的比例比较少,谷文达、杨诘苍是水墨领域的代表人物。1985年湖北中国当代艺术展上,朱新建、江宏伟、李津等人作为中国画里的激进分子,“被挂了一笔”。
天高云淡
李津| 纸本水墨| 41.5 x 46 cm|
艺术家们的时代命题
除了西藏组画,他还画了很多在高丽纸上的泼彩。他把这个阶段的作品拿给表姨看,他看得出来,表姨不喜欢。
“但是她的艺术态度还是开放的,她不说不好,只说有点意思,就没再多说。”不鼓励,不批评。
李津说,表姨一生中只表扬过他一次,还是在她生前最后两个月里。当时央美美术馆里有一个联展,里面展出了李津的五幅画。邵飞跟周思聪关系好,跑来跟周思聪说:你下去看看,你这个外甥画得还真好。当时周思聪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拖着病体下去看了一眼。两天后,李津去看表姨,周思聪罕见地把卢沉也叫过来,一起讨论当代艺术。就是在这次谈话里,罕见地表扬了李津一次:你还真是有一点小歪才。
“这已经是我在她那里能听到的最高的表扬了,她认为这不叫好,就是看着有点小才华,还是歪的。”
这真是困扰新中国一代画家一生的命题。“时代大潮已经容不得他们,他们即使不想当弄潮儿,也不想被时代甩掉,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一直走在前沿、不是一个保守型的画家。突然间的这种开放,周围年轻人的思潮,包括我在她身边,拿出一卷子都这样的东西,她嘴上没说,内心也许有触动。”当时周思聪患有严重的类风湿,骨头都变形了,“她说,我手已经不行了,病成这样已经画不了大型创作了,卢老师他身体好,还能够往下走。”
菜谱
李津| 纸本水墨| 138x 67 cm
85逃兵?
在1989年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之后,李津也在很长时间内找不着组织,自我边缘化。这种逃离实际上从1985年之后就开始了。1988年的“黄山会议”,他在会上见到很多风头正健的先锋艺术家,但是他却突然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人群,不属于当代这个团体。会上有起哄的,有争江湖座次的,有掐架的,这让李津感到了一点理想幻灭的味道。1989年大展他压根没去现场,他提交的也并不是他的西藏组画,而是一组类似八大山人的作品,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想从先锋的实验往传统的方向退了。
他因此常常自嘲是85的局外人和逃兵,高名潞、栗宪庭本来认他是水墨里的一员干将,结果都对他相当失望。老栗当时就说:你无论如何就延续你在西藏画抽象的状态,以你的绘画性,你的东方特点,都没有问题。不知道你怎么就哐当一下,人找不着了。
李津后来常说,在绘画这件事上,对他启发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周思聪,另一个是朱新建。1985年他去南艺进修,结识朱新建,当时就被朱新建“洗了脑”。那时朱新建正是在画小脚女人最精彩的时候,用很薄的细线,画俏生生的出水藕一样的女人。
“实际上一到南京,我已经对自己包括西藏组画在内的东西开始否定了,朱新建给我洗脑说,真正中国人玩的最高级的是什么,是四两拨千斤的风雅,玩的是一种智商。”当时江苏水墨的三杰,江宏伟、周京新、朱新建,数朱新建争议最大。
朱新建比李津大五岁,但是老成得厉害,有着自成一体的认知。外人常常觉得朱新建狂狷任性,但其实,他是最理性不过的人。他认为,整个中国文化体系,包括中国画体系,古人早就建筑完成了。大厦已成,我们这一代人所能做的,无非是找一块采光更好的位置,在高楼上开个窗户,让光线透进来,这就已经功劳巨大意义非凡了。你想改造是胡扯,你要重起炉灶也不可能。
天津是我的底色
朱新建病了之后,来北京第一顿饭就是李津张罗着给接的风,一圈儿都是普通的椅子,朱新建突然看见旁边有一个太师椅,他就要把太师椅搬过来,他得坐这个!“他这个人始终有意思,始终较劲,他的脑子到死都是明白的,他得是拔尖的,得压众人一头。”李津说,颐养朱新建的是金陵王气,“南京这个地方,就算败落里都有霸道的大气。”
李津生于天津,母亲在北京上的大学,解放天津的时候,他们是第一批最先进城的,因此用这个城市给孩子命名,天津也成为李津绘画里的底色。“我画里的幽默感,民间曲艺的味道,都跟天津有关系,跟杨柳青年画有关系,天津的杨柳青年画和其他年画都不一样,它是殖民地年画,它里面有素描的影子。满清宫廷里都兴用杨柳青年画做物件儿,有种洋派在里头。那个时候天津是租界,这边是洋楼,纯正咖啡馆,西装革履;那边就是真正的民房,说相声的、茶馆、卖艺的,天津卫就是这样大红大绿。我出生在德租界的洋楼里,有阁楼,有地下室,但是我上工艺美校就是一个特民俗的、三不管的地方,我的画里不土不洋的东西,跟这个城市有直接关系。”
天津人有种给自己找乐子的本领,正像天桥相声里说的:“逗你玩儿!”在李津自我放逐的那些年里,每天都是靠玩儿对付,既不参加美协,又不参加全国美展,一点荣誉感都没有,全然放弃的态度。天天卡拉OK,喝大酒,不跟画家玩儿,但有的是玩儿,天津有玩古玩的、玩蛐蛐儿的,热闹得很,还养鱼,看鱼在鱼缸里游就是一两个小时。他是个特别害怕孤独的人,生活就该像他常穿的大花衬衫一样,丰盛,热闹,满得要溢出来。
为李津策划了他的三十年回顾展的汪民安,从哲学角度解读出了他满纸声色背后的荒凉和荒诞,“他致力于将人性的东西灌注到纸上,并将这种瞬间的快乐永恒化。李津的作品是表层的喜剧,深层却埋伏着挥之不去的伤感。他对世俗生活的强烈迷恋受到了必死的悲剧意识的促发,这正是‘人的终结’的主题,它在此以两种方式表达出来:一种是海德格尔式的人之必死意识,一种是科耶夫式的人之终结意识。对于前者而言,我们看到了画面笑声后面的悲剧,对于后者而言,我们看到了画面悲剧前面的笑声。”
他不厌其烦地画自己,一个肉头鼻子满面胡须的人瞪着呆萌的豆眼,自恋似的,他画不烦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形象挺入画的,就像始终用第一人称写作。身边总有一个小媳妇似的白净女人,娇嗲地嘟嘟嘴,那也是来自生活,他只画自己认识的、熟悉的人,但不写生,都是默写。
有人比较过他画的女人和朱新建的,说朱新建画的是可供把玩的小女人,但李津对画中女人却总有仰望之意。他不反对这种说法,他觉得朱新建早年用细线表现女体这种薄透,那种敏感,似乎对女性的每个信息、每种弹性都怀着高度理解。而李津对女人始终怀有母性的期待,“我细想可能小时候还是缺乏母爱,妈妈太忙,我父亲病得早,四个孩子,她一个女的在外面撑着,很少跟我们在一起。”他知道母亲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画,但因为是儿子画的,便也喜孜孜地拿他的画册或挂历送人。她抱怨李津,能不能少画点花里胡哨的裸体,她这个老革命送人送不出手。于是李津专门为妈妈单印了一批挂历,“整点黑白,画点古人”,老太太很高兴,拿去送医生送护士送同事朋友。
早年最让母亲失望的孩子最后取得了成功,这种剧情逆转,让母亲在暮年重新分配了她的母爱。临终前,她告诉李津,其实她心里还是最喜欢这个儿子。
繁华落幕之时
对于李津,有各色各样的评价,一度颇为盛行的“坏画理论”,他听着不顺耳。另外还有一种“迷失”论,认为他“迷失”在小情小趣里。方力钧写他:“迷失了以后呢,你就觉得再也无望在下一个路口见到三哥了,忽然发现三哥还在下一个路口等着呢。”这个世界有点奇怪,就是有好多种可能性。
李津没事也会捋捋自己:这种耽于世俗生活的绘画,在艺术史上究竟意义何在?往小了说,是画出了人之本能本真,往大了说,似乎是画出了中国整整一代人在社会高速发展、物质从匮乏到极度丰饶之后爆炸式的欲望,是谐谑式的解构,这也许会为后人反观这个时代提供了一种理解角度。
中国古画和它的观者之间,存在相互选择的关系,换言之,有欣赏门槛。李津的绘画,从题材到构图,却极大地对了卡通一代的胃口。他觉得,他提供了中国画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景别:中景,让中国画里的距离感在他这里得到了拓宽。“古代中国画里画人,要么是给一个具体的人造像,要么就是画宗教题材,这两种人物画像,画家都不敢太造次,另外就是山水补景,人物作为山水中的点缀和补充,那时远景的人物已经只是象征性的人了。”中国古代画里头对人特别忌讳裁剪,可以遮,但不可以裁,而李津大量地使用中景、出现裁剪和局部,“我要借这种构图来说明我对人物的空间认识,不远不近,这就是我的态度。”
从绘画性上来说,他不否认,自己还停留在巴黎画派的阶段,到现在他内心亲近的还是夏加尔、莫迪,以及奥地利分离派的埃贡席勒。整个架上绘画,在后期印象派之后也并没有向前再走多远。“因为我们整个的教育和审美,从古典主义一路下来,按流程来说,也还是停留在上个世纪。除了少数玩观念的想跟世界同步的,那是一种更加直给的东西,它没有审美惯性,没有群众基础。中国现在真正的社会基层审美还停留在一百多年前。文化建设不像高铁,可以随便提速。你到西方去看,他们的艺术史没有断档,虽然步伐很快,但是一棒一棒地交接,我们是中间好几棒没有,虚的,直接跳到最后一棒。”
他画的市井生活,就是他自己的小日子,他觉得那才是他真正掌握的东西。策展人朱朱说,李津以“食色性也”巧对“林泉高致”,这种态度与“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以及艳俗艺术具有切近的精神底调,或者说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政治现实的挫败,人文情怀的流失,艺术家们以犬儒主义的立场来转换昔日的理想主义。
有差不多十年的样子,他和艺术圈互不搭理,倒是也没断了画画,画好了就随意往床底下一搁,几乎没做什么展览,也没有画册宣传。中国人不买他的画,生活主要靠老外。老外来了,花几百美元买几张,他就拿这钱过上一段,等到快没钱的时候,还就又来老外了。
他后来在外国藏家家里看到自己的画这么些年都在墙上挂着,很感动,觉得这些在他最没名没分时上门买画的老外是真爱他的画,他们往往连画上有没有签名都不在乎。而他火了之后蜂拥而来求画的有些国内藏家,常常是用耳朵而不是用眼睛在赏画,最在意的就是签名、合影,然后画可能连裱都不要裱,直接叠在信封里收着,等待升值。
俗话说,盛宴必散。丰盛的尽头是什么,李津很清楚。但是他想着,纵情把丰饶画到极致吧。那十年他天天在声色里泡着的时候,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体能和精力都不允许他再过这样的生活。有时候他会想,到了那时候,他画什么?
“没法预设,那时候我可能会画山水了,慢慢地,真有可能。古人画山水做减法,我可能要做加法,加到山不像山。我始终认为风景要虚设,风景要是写实就没有任何意义,我画一个红烧肉可以很逼真,我要画风景要特别逼真,我不太认可。我现在画画特别下力气,比如这山有五千棵树,我恨不得就画五千棵。我会因此感觉这个山是我造的,我一棵棵种的,成为我的一个寄托,我的乐园。我在里头加上雾气加上云,让它寂静,这是我能想象出来的一种美妙。”
熊猫也是猫
李津| 纸本水墨| 40 x 45 c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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