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界,高明潞这个名字是一座丰碑。这三个字总是与1989年“现代艺术大展”紧紧绑在一起。成为一个新时代来临的一面旗帜,迎风猎猎。查字典,潞是水名。不由臆想,高明潞的名字是否是家人对他的一种期许呢?希望高姓大名如滔滔江水。Maybe!冥冥中已经安排好,高明潞的名字注定是一道风景。眼前的高明潞,厚厚的眼镜后面是睿智的眼神,苍苍的白发是岁月的沧桑染就,朴素的衣着有着学者的风范,沉思默想时的状态有着安定的力量。
昨日重现
时间:1989年2月5日11时许
地点:中国美术馆
事件:现代艺术大展枪击事件
一声枪响,枪声的余音似乎还在耳际缭绕,枪口的硝烟依旧淡淡地弥漫。从此,“89现代艺术大展”就在新中国艺术史上永远地震撼着。而作为大展的筹备人高明潞,命运也从此与大展紧紧绑在一起。
说到高明潞,我们不得不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说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代。那个年代可谓思潮滚滚,英才辈出。从“85思潮”到1989年的“现代艺术大展”,高明潞始终站在风口浪尖上。如果用一幅长卷展现那个时期的话,高明潞是那一幅画中线条勾勒最清晰的一处风景。而今,缓缓打开这幅历史长卷,高明潞的身影穿梭飘忽其间,须臾不曾稍离视线。
二十年前的记忆重拾,高明潞神情有些许迷离和恍惚,曾经的一幕幕如黑白的默片在缓缓放映,一切依旧清晰如昨。上世纪八十代初,改革开放后,中国研究院研究生古代艺术毕业的高明潞,在北京天津两地奔波,系统地研究了乡土油画、伤痕美术、在野艺术等中国当代艺术,完成了《近年油画发展的流派》等一系列论文。他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当时中国唯一的艺术期刊《美术》杂志做编辑。
1983年,在‘文革’之后第一次‘反精神污染’运动的影响下,第六届全国美展毫无生气,压抑、逆反情绪弥漫了整个社会。1985年,在全国第四届作协大会上相关领导发言鼓励创作自由。社会氛围开放活跃起来,压抑了许久的人们,激情四射。在大街上随便逮个人就能跟你聊哲学聊艺术。高明潞在团结湖的八平米和六平米的小居室成为文艺青年的聚会之处,甚至当时文化界的“五朵金花”都是常客。
1983年,那时候,全国各地的艺术团体如雨后春笋,高明潞籍编辑之便利,游走各地,他做过粗略统计,85时期前后,全国艺术团体有87个之多。然而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团体之间往往是比邻而居却彼此陌生,彼此的进展更是难以相闻的。于是,作为《美术》杂志和《中国美术报》的编辑的高明潞就积极推介这些艺术团体,并最终促成了1986年4月初全国油画研讨会的召开。在这次研讨会上,高明潞认为1985年是一个转折时期,他做了一个在当代艺术报告《85美术运动》。“85美术运动”的概念一经提出就被美术界所接受。但“运动”这个词,官方杂志不接受,给改成了比较中性的“新潮”一词。在2003年,高明潞重新梳理并评价80年代美术,出版了《85美术运动》一书,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对于“85美术运动”在社会层面产生的影响,高明潞称这次运动是“人文前卫”。在他看来,“80年代的美术是走在其他艺术门类前面的,当时的艺术家跟搞历史的,搞哲学的经常在一起。《’85美术运动》第一编的初版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当时是《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的一本,其他还有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周国平的《在世界的转折点上》等。这个运动反映了整个80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理、思想和生态,它不是孤立的。”高明潞说,这个运动主要发生在1985、1986、1987年。也就是说,我把口号喊出去后,这个运动还在往前走,不断扩大,很多力量在不断地整合。比如江苏大型现代艺术展,成立了超现实主义的“红色·旅”群体,浙江在“85新空间展览”后,成立了青年美术群体“池社”,在昆明,毛旭辉、张晓刚等人成立了西南艺术研究群体。等珠海会议之后,群体意识更强,更鲜明,更一致了。
在高明潞眼中,“85时期”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进程中的辉煌一页。在当年参与者心中,记忆中最强烈的色彩就是理想和激情。那时候的人们心中艺术是崇高的,它是表达哲学、思想、人生观、激情与野性的一种话语形式。85美术运动兴起之后,中国美术形成了崭新的三足鼎立景观:一个是传统,一个是学院,还有一个就是85新潮。在美术运动中,高明潞第一次看到中国的艺术家彻底摆脱对‘文革’问题的纠结,全身心地投身到当下,关注现实的生活。一腔热血的高明潞敏锐地意识到有必要举办一个真正的现代艺术展,把地方艺术团体推到人们前面去。于是“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始酝酿之中。
作为当年“八九现代艺术大展”的筹委会总负责人的高明潞,回忆当年经历,宛如梦中。偶尔会有一丝激动。虽然时过境迁,曾经一切已经随风而逝,但是那筹备展览的艰辛和开展后的惊心动魄,以及此后经年的面壁而思,但是毕竟那是不能忘怀的经历,且与自己后半生命运息息相关。但是尽管那次大展被后人赋予各种意义,都不是他的本意和初衷。
让我们把镜头摇到89大展之前。举办全国性的现代艺术展的想法最早出现在1986年珠海画院与《中国美术报》联合举办的“八五青年美术思潮大型幻灯展暨学术讨论会”上。1987年3月,批评家高明潞在北京组织了第一次筹展会议,展览的举办申请却由于随后全国开展的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而夭折。1988年8月,高名潞召集《美术》杂志、《中国美术报》、《读书》等十家单位开会,确定了这十家单位为主办单位。1988年10月,高名潞又召集这十家单位代表开会,成立了“中国现代艺术展”筹备会。并向全国征集艺术作品。
展览本来定在农展馆,但是没有成功,于是高名潞又找到中国美术馆负责人刘开渠和周作人,而后得到美协的同意之后,中国美术馆才勉强同意,这洽谈期间的艰辛也只有一手操办的高名潞自己最清楚,然后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功劳过多地谈及过。最后中国美术馆提出三个要求——展览不能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作品,不能黄色反动,不能有行为艺术。高明潞认为行为艺术是“八五运动”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而前卫艺术进入美术馆就是为了进入主流阶层,要占领一席之地,不能边缘化。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以图片方式展览行为艺术。在高明潞一再斡旋下,1988年,中国美术馆终于同意在1989年的除夕夜到春节期间提供展场。
据高明潞回忆,从1988年10月到1989年2月开展四个月时间,作为大展的主要负责人,高名潞一直在为落实经费而四处奔波。就在开展前不久,高明潞还奔波在去东北筹钱的路上。在筹钱无果的归途中,高明潞意外地借到五万元,加上天津文联主席冯骥才提供的两万,以及每个参展的艺术家们提交的参展费一百元,加上他们自己凑的一些钱,展览终于得以如期举办。展览规模凡186人,279件作品,包括西藏和内蒙古的艺术家作品,中国美术馆全部三层楼的六个展厅成了先锋艺术家集体大阅兵场地。行为艺术、装置艺术、政治波普、理性绘画、实验水墨等种种“另类”刺激着观众神经,冲击着他们的眼睛。1989年2月5日上午9时,高明潞在大展开幕式上宣布“第一次由中国艺术家自己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开幕”。
然而就在开展不到两个小时,艺术家肖鲁的枪声响起,振聋发聩。之后大展上出现的五花八门的行为艺术一起成为了89大展的的“七宗罪”。然而作为大展负责人,高明潞本能的态度就是对艺术家要保护。高明潞对对公安局等官方解释那是行为艺术,但是私底下对艺术家私下他还是说要控制要顾全大局。行事要策略,要规避一些事情。一如他为了举办大展,与各方面做协调一样,总有些事情要做出妥协和让步。规避是为了更好地展示。89大展在开开停停中,终于按照原定计划如期于2月19日降下帷幕。“89现代艺术大展”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先锋艺术家大规模在国家主流美术馆的集体亮相。在89大展上,中国第一次以民间形式组织的大型展览,第一次用策展的方式完成,第一次批评家以“群体”形象出现并组织讨论作品,第一次创下收取艺术家参展费。
一声枪响,宛如惊醒梦中人。对高明潞而言,当热血青年激情澎湃地位为中国当代艺术欢呼时,他却有了一种“强弩之末”的不详之感。大展之后,高明潞被被停职长达两年之久,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高明潞过着面壁思过,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后来他应美国研究院邀请访问学习,之后十年时间,几乎销声匿迹。他说“我要是让自己‘面壁’的话,就做得彻底。”
正如高明潞的预感一样,大展一结束,宛若一幕慷慨激昂的戏,随着大幕迅疾的降落戛然而止,之后就是悄无声息。而几乎所有的当年的现代艺术家们都做风流云散,八十年代的现代艺术似乎也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进入九十年代后,随着消费时代的来临,再回首时,89大展已经成了一个艺术史上鲜明的符号。而伴随这个符号的还有高名潞以及许许多多参与其中的人。
而当年一声枪响,彷佛一声最后的谢幕锣鼓,标志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热潮的退却。而89现代艺术大展一如艺术史在此打了个大大的漩涡,而后,打碎、转变、解散、重组、整合,迎来了中国当代艺术新时期。中国当代艺术开始了新的书写。
长吟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一句《诗经·式微》,恰似炊烟袅袅苍茫暮色里那一声声呼唤。“天渐渐黑了,为什么不回去呢?若非游离,怎会身披露水之苦!”不知怎么回事,在了解了高明潞的过去之后,我脑海里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出现了这句设问与自答式的诗句。
天津是曲艺之乡,在一口天津味道的曲艺里,你能感受到那笑声背后的特有的沉静、透彻和感染力。而高明潞就是天津人,而天津也因高明潞的出现而与当代艺术有了千丝万缕的血脉联系。1949年,高明潞祖籍天津保地县,和李瑞环是同乡。父亲高志皋(原名高尚勇),笔名亦痴。父亲幼读私塾,好文学诗词话剧演出,解放前曾在南开任教。高父书法精妙,80多岁高龄依旧坚持学习书法。父亲一生活得纯粹而书生意气。这种文人的仁义、刚正、单纯和理想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高名潞。高名潞最初的理想也是要在文学和历史上有所建树,也是父亲最直接的影响。
这个与共和国同龄的人,回忆起数十年前的事情,他总是深深沦陷,那些往事从来紧紧护紧他心口,从未须臾稍离。文革期间,高父因诗词惹祸被关在杨柳青,就在高名潞到内蒙古插队走前几天,临行,高名潞骑着自行车去跟父亲告别,竟然不被应许,带着遗憾远赴内蒙古的高名潞与父亲再见面时已是三年之后。年少时的高明潞多才多艺,放牛之余,拉拉小提琴,给牧民画画像,或者幕天席地地看看书,无外乎历史和文学。这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一直深深刻在高明潞的记忆深处。而这悠闲的背后实际是时空与自然的生死博弈。在这生死之间游走的经历塑造了高明潞宠辱不惊的性格。
回忆年轻的时光,高名潞脸上现出一抹温情和向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那些曾经的灾难而今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记忆,一颗感恩的心感受的都是生活的魅力。下乡五年时间,遇到两次内蒙古的大雪灾,大批牛羊被冻死。在自然灾害面前,高明潞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渺小、脆弱与无奈。高明潞也曾两次在暴风雪中迷路,一天一夜差点被冻死。鬼门关口走一遭,使年近20的高明潞变得和蒙古人一样沉默而淡定,那种知天命的从容镇定对他以后的人生中起到巨大的作用。曾经在一次雪灾中,高明潞尝试给一头即将冻死的母牛做剖腹产,想保存母牛腹中的小牛。然而失败令高明潞内心充满挫折和无力,纵使现在提及依旧令高明潞唏嘘遗憾不已。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高明潞历练的坚忍不拔,他懂得对生命的惜取,对自然的感恩,对自己的把握。此后的高明潞始终有一个信念: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信任的、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自己。于是他一直努力着、勤奋着。之后的高明潞连续三年被推荐到地方工农兵大学读书,好事总是多磨,因为年轻不谙人情世故,前两次推荐都夭折了。第三年,高名潞以优异的成绩脱颖而出,然而那年恰恰赶上张铁生交白卷,不善世故的高明潞最终进入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师范专科学校。
命运就这样改写着,历史就是这样书写着。入学一年后,该学校的艺术史教师调离,尚在就读的高明潞就走上讲台担任艺术史的讲授。回首过往,高明潞不胜感慨,冥冥中那段教学经历竟使高明潞的人生与中国当代艺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文革以后,高明潞回到天津美院学习研究艺术史。1981年是高明潞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那一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招生,当时高明潞在内蒙古乌盟师范学院教书。答卷寄去后不久,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水天中带人来“外调”,类似于政审。之后不久就接到北京复试的通知。复试一结束高明潞就回天津看望父亲。在回乌盟时路过北京,高明潞决定去艺术研究院询问。得知录取的消息,走在路上,高明潞激动地跳起来做了一个扣球的动作。是的,那是人生一大转折点。读研的生活紧张充实。曾经“鬼剃头”、对异化的哲学讨论、画关系图、看展览,一切一切对高明潞而言依旧清晰如昨。高明潞就这样踏上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轰轰烈烈的艺术人生征途。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反自由化之后,高明潞就觉得中国的批评和理论有待提高,否则中国当代艺术永远是进境不大。89现代艺术大展后,赋闲在家的高明潞开始沉下心来梳理和回顾。那时恰好美国研究院给他提供了一个访问学者的机会,并提供给他六千美元经费。高明潞用3500美元学了三个月的英语。因为在他看来,语言关过不去就无法在美国学习。问他为何要赴美学习?他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尝——这是毛主席说的”。之后近10年的时间里,高明潞在中国艺术圈里消失。然而他对当代艺术一如既往地关注,只不过他回归到对艺术批评方法论的研究中去。
哈佛读书的日子,对高明潞影响很大,收获也颇丰。那时高明潞系统地研究了西方现代艺术理论以及方法论。那段读书时光,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月看30本书,一周四门课,看完书后大家座谈,交流彼此的心得和体会。那种信息的交流和反馈无意是一笔丰厚的知识积累和源源不断的财富源泉。哈佛时光,晚上三点前从来没有休息过的高明潞,一天早晨迷迷蒙蒙地撞在墙上,从此他的右眼始终蒙着一张蜘蛛网状的碎片漂浮。高明潞笑着说:“医生说的,没办法,你要想不看到那个网可以戴个眼罩当独眼龙。”只是那云淡风轻的笑声背后是怎么的艰辛呢?!
回顾自己走过的艺术批评之路,高明潞觉得当代中国艺术批评的缺乏历史宏观的把控,几乎所有的艺术批评都建立在某一特定角度,而不是从整体从历史的角度去阐释。当年高明潞最推崇的最专业的艺术评论当属水天中先生写的乡土绘画,即使也有其局限性。于是高明潞开始寻找开始探索,他希望能有一种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方法来论述中国的雨后春笋般的当代艺术。
2009年,与“89现代艺术大展”时隔20年后,高明潞重返中国当代艺术圈,是年6月,“意派——世纪思维”当代艺术展在今日美术馆、墙美术馆、红砖美术馆联合举办。一夜之间,高明潞的名字再次成为话题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