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晓光,1957年生于河北,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油画、现代水墨、现代剪纸多媒材艺术创作,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间美术研究、教学。
获"民间守望者“、"四个一批人才” 、“民间文化守望者”、“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先进工作者”等称号。
旗 帜
——个案乔晓光
我要把这古老的故事像红烛一样来点亮,让它的光芒射到四方……
——题记 引自傣族民间叙事长诗《娥井与桑洛》开篇词
旗帜•乔晓光守望民间文化的艺术之路
贺疆
乔晓光有一张地图,与最常见的行政区划地图并无二致,但又是独一无二的,地图上标满了红点,它的名称是《中国多民族剪纸地域分布示意图》。乔晓光说,经田野考证,全国有剪纸习俗遗存的民族约三十多个,十多年间,他和他的学生志愿者团队,足迹走进了25个民族的村庄,近60万字的田野报告,几万张图片,乔晓光和他的团队梳理出了中国剪纸的完整面貌,为世人呈现了一个文化多样和多彩的剪纸世界。
在民间美术田野研究的道路上,乔晓光一走就是三十年。他守望民间文化的脚步,是从冀南平原那片玉米地开始的。
从玉米地开始:寻找民间艺术的文化之源
乔晓光,有一个标志头衔——玉米地画家。他是画坛上以画玉米地独树一帜的画家,他把一个历来不入画的乡村题材变成了一面中国油画的旗帜。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中国,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乔晓光幸运地经历了农耕社会最后的平安夜。85美术新潮,美术界追逐西方现代艺术,乔晓光以他独特的艺术实践立足本土文化,从民间艺术中寻找现代艺术发展的灵感, 30年后,回首“85”美术新潮,乔晓光和他的《玉米地》成了那时的经典。
1985年乔晓光的第一幅《玉米地》,迥异于风行的西方油画的视觉图式与语言气质,醒目于艺坛。随之他在玉米地耕耘了十多年,树立了他如扶桑树般的玉米林,靳之林曾这样评价“他以农民的情感和农民的语言完成了意象造型,原因在于他视玉米地里的每一棵玉米都是充满生命活力的生命之树。并升华为中国本原哲学意识的生命之扶桑树。”
邹跃进在《新中国美术史》中这样写道:“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中国借用民间艺术来创造现代艺术。仍带有‘乡土中国’的特点。这是区别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都市化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中国艺术家们在创作现代艺术过程中所体现的独特性。……以民间的意识资源作为现代艺术创造资源的艺术家,‘米羊画室’就是比较早地作这方面努力的一个小群体。……乔晓光的艺术则以全景式的视角展现中国乡村给人的那种纯朴、稚拙、纯真的感受。”
以本土思维画玉米地,乔晓光创作的玉米林竖起的是他对民间文化坚定的信仰。“民间艺术土壤奠定了他走向民间母体的艺术道路”(《中国本土精神的艺术之路》靳之林),靳之林这句话总结了乔晓光的艺术人生。玉米地开启了乔晓光的民间情感大门,并促使他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进入了真正的民间美术研究专业,开始了他用双脚考察民间文化、寻访本土艺术之源的漫长之路。
沿着河走:发现多民族村庄里的活态文化之河
乔晓光把民间剪纸称作“母亲河”,但他说:“这是一条正在消失的母亲河”。
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初,乔晓光对剪纸的兴趣属于自发状态的话。那么1988年,乔晓光考取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研究生。之后十年时间沿着河走,走完了黄河走长江,再之后又是剪纸申遗近十年的寻访路。他真正地走进了中国乡村文化深厚的剪纸世界,他发现了剪刀下的文化之树。他对剪纸的关注进入了自觉状态,他痴迷于乡村田野,连续十多个春节都是在西部乡村度过的。
2001年,推介非物质文化遗产伊始,基于本土化语境,乔晓光创造性地提出“活态文化”概念,一经提出就得到社会广泛认同。“‘活态文化’,研究着眼于具体地域,具体文化类型的事实调查,发掘蕴含在具体区域生活中民众普遍认同的文化内涵,发现推动地方文化传统的情感内驱力和生存价值观与村社文化方式。活态文化不着眼于追求理论上的普适性,着重活的具体事实的调查研究。”(《活态文化•冰雹与祭祀——后张范“立夏祭冰神”个案的村社文化调查》乔晓光)
“活态文化”点明了非物质文化以人为本、口传心授的文化活态传承的特征。同时也涵盖了教科文非物质文化传承中强调的“文化空间”的整体性保护意识。乔晓光活态文化概念的提出,对最早普及非遗的社会化认知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走田野考察的三十年里,无论是北地还是南疆,在古老的村庄,剪花奶奶一边剪纸一边吟唱,乔晓光一边听一边记录,一边内心里默默地流泪。他发现“民间剪纸仍在多民族乡村日常的节日习俗生活中使用着,顽强地保持着远古的民俗文化功能,保持着艺术为生存的文化根性”(《乡村里的活态文化•剪花娘子与剪花》乔晓光)。乔晓光发现了民间剪纸背后的乡村生活和乡村女人的苦难,也发现了苦难正是民间吉祥艺术的土壤,他要把村庄里的故事讲出来。
活态的民间生活,造就了活态的剪纸传统。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这样,漫长的乡村历史生活,造就了浩浩荡荡的妇女剪纸群体。真正的文化与生命一体存活,乔晓光提出了二十一世纪“剪花娘子现象”。民间剪纸洋溢的吉祥幸福与乡村劳动妇女生存磨难的境遇,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反差。民间剪纸申报是以人为本的,现实中文化尊重与乡村剪花娘子的距离还相差很远。
乔晓光曾说:“当八十多岁的奶奶,一生苦难,仍笑呵呵地把你奉为上宾,端茶倒水。那一刻,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明白了。在奶奶面前你就是个孩子。”乔晓光在黄河流域乡村拜访过几十个天才的剪花娘子,他说:“我是在中国乡村见过艺术大师们的幸运者。”
时代的机遇:中国剪纸申遗的艰难之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成立的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开展了二十多年的民间剪纸发掘和推介工作,2001年乔晓光接任了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第三任会长,同时也接过了前辈传下来的为中国剪纸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任。
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遗的要求,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要梳理出历史沿革,还要普查评选一批传承人、拍摄录像、建立生态保护村、召开国际会议、举办剪纸大型展览、规划十年传承与保护计划、出版中英文画册等具体完成的工作。这些工作耗时耗力,有相当大的难度,同时他们的资金也十分缺乏,但只有克服困难向前走,停下来就前功尽弃。
为了拍摄二十几个传承人,乔晓光不辞劳苦奔波跋涉,白天扛摄像机,晚上赶写采访脚本,为节省资金行旅一切从简。为了争取到地方政府的帮忙和村上人的支持,他自嘲练就了四处感动人的本领。几年下来,申遗资料里单单文案就积攒了几十万字的文字,拍摄了几万张图片。乔晓光凭着他对剪纸母亲河的热情和信念,他度过了申遗工作艰难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十年时间,乔晓光在项目申报工作中,边学边干,没有节假日,常常工作到深夜,他以项目带动人才的培养,率领自己的学生,足迹遍布许多民族的乡村。乔晓光不仅出色地完成了申遗的所要求的全部工作,同时也激活了青年学子的专业潜能和他们关注乡村活态文化的热情。
2009年中国剪纸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乔晓光发现,关于少数民族的部分还有许多在田野方面几乎是空白,许多民族的剪纸传统,我们还不知道。申遗疲惫的征尘还未洗去,他又踏上田野考察的新征途,又是一千个日夜,乔晓光和他的学生团队,沿着大半个中国边境的村庄,终于摸清了少数民族剪纸的家底。
与世界对话:乔晓光开拓了中国现代剪纸艺术之路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人纷纷出国时,乔晓光选择了深入农村,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30年前,乔晓光最早接触的是陕北张林召的剪纸,这位剪花娘子天才自由的朴拙之风,启蒙他走上了剪纸之路。乔晓光的剪纸一经亮相,刘骁纯就给予高度评价“他的作品出现,标志着从延安时期开始的新剪纸,经过数十年的徘徊和探索,开始走向成熟。它使新剪纸从非驴非马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展现出新品种的曙光。这些作品,不难看出民间剪纸、原始艺术、毕加索的残痕,但已不是生拼硬凑,而是融为一体的新生命。我想,预示着剪纸发展新阶段的艺术家,未必只有乔晓光一人。”(《中国美术报》1988-1-20总第26期 刘骁纯)
作为一个现代剪纸艺术家,乔晓光的剪纸创作是具有开拓性贡献的个案。他一面坚持田野,研究民间文化,从中汲取养分。一面以世界艺术文化的视野开拓实践中国本土的现代剪纸艺术之路。自延安鲁艺提出“新剪纸”创作以来,中国剪纸作为独立的文化物种,能否在世界当代艺术中有一席之地,这也是对中国本土艺术发展的挑战。乔晓光接受了这个挑战,他成功地把中国剪纸推向了世界艺术舞台。
“乔晓光的剪纸,语言形式上的取用可说是广征博引,有德国表现主义木刻和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处理手法,有宋元小说插图、陕北与河南民间剪纸、唐代墓葬中的石棺阴刻、汉画像砖、现代连环画、农民画、远古岩画、远古图腾、佛像造像、儿童画等诸种造型样式。如此多的形式因素被他较好地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黑白镂空艺术”来,由此可以看出,这里的“民间”实在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了。“(高名潞《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10月第一版第317-323页)
让中国剪纸这个古老得艺术物种,与世界不同民族的文化遗产进行融合与对话,是乔晓光近十多年来的剪纸艺术新尝试。他展开了一系列国际合作项目,成功地让世界认识了中国剪纸艺术。
2004-2006年,乔晓光为挪威易卜生剧院的《寻找娜拉》设计中国剪纸版的舞台美术。他创造性地把民间婚俗剪纸文化空间转换成戏剧舞台的空间,把娜拉和剪花娘子放在人类文化与生存境遇中去对话。其红色剪纸版舞美不仅开拓了中国剪纸艺术舞美设计的先河,也使中国剪纸登上世界戏剧舞台。
2006-2008年,乔晓光用中国剪纸再现了芬兰千年史诗《卡莱瓦拉》,成功地用剪纸诠释了史诗的内涵。乔晓光的剪纸融入芬兰的历史和文化,复活了远逝的《卡莱瓦拉》故事,感动了芬兰的观众。他荣幸地被吸纳为“芬兰卡莱瓦拉协会”外籍会员。
2012-2014年,乔晓光为美国芝加哥奥黑尔机场创作了剪纸公共艺术《城市的风景》,用中国剪纸语言,把中国北京和美国芝加哥的地标性建筑,并置于同一水平线上进行对话。乔晓光把中国剪纸推进美国公共艺术空间,让美国人欣赏到中国剪纸的魅力。
2014年10月,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中挪艺术家联合展出的《纸的对话——龙和我们的故事》剪纸艺术展,中国龙(long)和北欧龙(dragon)相遇。一场龙的剪纸对话,重新诠释不同国家“龙文明”的历史和文化。乔晓光的《鱼龙变化》创造性地使用了一纸两面的原创性艺术方式,向人们讲述了中国的龙文化,隐喻了当今的变革时代。2015年春、夏,展览将到挪威巡回展出。
乔晓光以一个艺术家的敏锐和积累深厚的文化创造力,使其开拓的现代剪纸艺术深深根植于民间大地,乔晓光的剪纸艺术超越了原始意义的剪纸范畴,使其成为有本土精神的当代艺术范式。
70年前延安鲁艺时期,倡导向民间艺术学习,艺术家从民间剪纸中寻找灵感创造了中国新木刻艺术。当时的延安鲁艺也希望把民间剪纸纳入教学当中。70年后,乔晓光已在中央美术学院开设剪纸课程二十多年,他已让现代剪纸艺术走上了世界舞台。这背后支撑他的是旷日持久的对民间文化的信仰与热情。
树立本土精神:乔晓光与民间文化共生
乔晓光是一个学者型的艺术家。他无论被冠以何种头衔何种身份,乔晓光始终是一个质朴本色的人。无论是油画还是水墨抑或剪纸,都把民间文化融入其中,守住自己的内心,从脚下的土地开始,一步步以极大的耐心寻找着精神和情感的文化源头。
乔晓光的艺术创作,有如“空筐”,呈现出极强的混生性与开放的融合性,乔晓光的艺术现代性清晰地指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乔晓光的近年来的水墨创作,取材广泛,超越时空和地域,已然进入自由之境,对偶思维贯穿其中。这种本土文化传统的最朴素的相生相克的阴阳哲学,对偶的混沌本质与水墨本体的文化原生性息息相通相溶共生,乔晓光的水墨探索走向也接通了叙事母体的本原。“靠近朴素与简洁,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境地。”
乔晓光的水墨创作开拓了水墨艺术的文化视野,开启了艺术的新大陆,把考古艺术、民间艺术、西方现当代艺术、以及不同文明背景下的早期艺术和文化遗产,都融进了他的水墨之中。这种直通本源文化的现代艺术探索无疑是有意义的,他为中国正寻找出路的当代艺术提供了一种实验的可能性和启示。
乔晓光主编了国家教改中的高等师范院校系列教材的《中国民间美术》册,他作为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的委员,负责在国内高校推广普及民间美术课程。四年多来在西部地区赴三十多所高校讲课和指导,有时一年去西部民族地区八、九所高校讲课,十分辛苦。“民间美术学科普及仍是艰难和边缘的,西部高校师资奇缺,学科发展更滞后,普及民间美术课程需要信念和耐心。中央美术学院三代人积累了几十年的研究与教学经验,我要把这些经验传播推广给社会。”乔晓光如是说。他呼吁更多人参与进来关注和保护民间美术,然而现状却不容乐观,但是乔晓光从未停止过脚步。
乔晓光在中国民协兼职副主席,负责《中国民间剪纸集成》全国多省卷本的的主编与田野调查培训工作,这又是一项需要持久耐心和宽阔文化视野与学术能量的马拉松战役,乔晓光已奔跑在这条长路上。
旗帜:愿中国民间文化精神永远飘扬
其实,乔晓光创下了很多第一。
“85”美术新潮时期,作为青年艺术家,乔晓光提出了立足本土,从民间艺术走现代艺术之路的观点,并坚持实践至今。
世纪之交,民间美术处于低谷时,乔晓光率先在国内最早推介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在推介非遗时,首次提出“活态文化”概念。
2001年至2005年主持中国民间剪纸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002年5月在中央美术学院创建国内首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2002年10月,在中央美术学院策划召开了教育领域第一个非遗大会,推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宣言》;2003年元月1日,联合北京相关高校创立中国第一个文化遗产日——“青年文化遗产日”。
2005年,由于乔晓光在中国非遗领域的独特贡献和艺术影响,入选中宣部全国“四个一批人才”;2006年,荣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与冯骥才民间文化基金会颁发的“民间文化守望者”提名奖;2007年,被国家人事部、文化部授予“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先进工作者”称号。
乔晓光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民间文化守望者。他守望着本土艺术最本源的文化根性,守望着民族文明最古老的文化底线和艺术情感方式。
乔晓光是守望民间文化的一面旗帜,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坚守,他的坚守与开拓也成为非遗传统与当代社会连接的一个希望。
后记:
“我一直觉得我的根在大西北,那种干干的侯征很适合我。”乔晓光不止一次这样说。这话说得很宿命,但是乔晓光并不是一个宿命的人。
据考证,乔姓,源于姬姓,上古时期黄帝身后葬于桥山(今陕西黄陵),留下为黄帝守灵之后裔,就以山名为氏,称为桥氏。南北朝时期,桥去木而为乔。或许乔晓光的祖上真的是陕西乔氏东迁而来的,且不去考较。但他确实是地地道道的河北大平原土生土长的人。然,也许冥冥中的指引,乔晓光与黄土地结下了不解的生命之缘。
了解乔晓光,你需要恶补民间美术知识。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跟着乔晓光学习《中国民间美术》课程。并不厚重的一本书,每每捧读,却有种无力承托之感。经常是,听乔晓光讲课,人生故事和生命哲理,潺潺而出,没有刻意和做作,都是再自然不过的真情流露。那些生动的故事与图片,勾勒出他的行踪,也摹写着朴素民俗后面的璀璨的文明。
乔晓光的艺术与人生丰富而多姿,而一篇文章,一再提笔又止笔,是因为在他面前,我第一次心生怯意。怯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那干瘦的身躯里巨大的文化含量以及仰之弥高的信仰的光辉!
何为气场,面对乔晓光,我真的懂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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