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之名
——线描高名潞
前言:
在艺术界,高名潞这个名字是一座丰碑。这三个字总是与与中国现代美术紧密相连。
查字典,潞是水名。不由臆想,高名潞的名字是否是家人对他的一种期许呢?希望高姓大名如滔滔江水。Maybe!冥冥中已经安排好,高名潞的名字注定是一道风景。眼前的高名潞,厚厚的眼镜后面是睿智的眼神,苍苍的白发是岁月的沧桑染就,朴素的衣着有着学者的风范,沉思默想时的状态有着安定的力量。
昨日重现
说到高名潞,我们不得不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说起——
上世纪改革开放伊始时期的中国美术,如果用一幅长卷形容的话,高名潞是那一幅画中线条勾勒最清晰的一处风景。而今,缓缓打开这幅历史长卷,高名潞的身影穿梭飘忽其间,须臾不曾稍离视线。
二十年前的记忆重拾,高名潞神情有些许迷离和恍惚,曾经的一幕幕如黑白的默片在缓缓放映,一切依旧清晰如昨。上世纪八十代初,改革开放后,中国研究院研究生古代艺术毕业的高名潞,在北京天津两地奔波,系统地研究了乡土油画、伤痕美术、在野艺术等中国当代艺术,完成了《近年油画发展的流派》等一系列论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改革春风吹遍大地,也吹醒了美术界,全国各地的艺术团体如雨后春笋。作为《美术》杂志和《中国美术报》的编辑的高名潞就积极推介这些艺术团体,并最终促成了1986年4月初全国油画研讨会的召开。在高名潞眼中,当时的美术跟历史,哲学、文学联系在一起,反映了整个80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理、思想和生态,是表达哲学、思想、人生观、激情与野性的一种话语形式,充满理想和激情,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进程中的辉煌一页。高名潞敏锐地意识到有必要举办一个真正的现代艺术展,把地方艺术团体推到人们前面去。
作为展览总负责人的高名潞,回忆当年经历,宛如梦中。偶尔会有一丝激动。虽然时过境迁,曾经一切已经随风而逝,但是那筹备展览的艰辛和开展后的惊心动魄,以及此后经年的面壁而思,但是毕竟那是不能忘怀的经历,且与自己后半生命运息息相关。但是尽管那次大展被后人赋予各种意义,都不是他的本意和初衷。 洽谈期间的艰辛、一再斡旋和妥协协调的耗心耗力也只有一手操办的高名潞自己最清楚,然后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功劳过多地谈及过。
据高名潞回忆,开展四个月时间,高名潞一直在为落实经费而四处奔波。就在开展前不久,高名潞还奔波在去东北筹钱的路上。在筹钱无果的归途中,高名潞意外地借到五万元,加上天津文联主席冯骥才提供的两万,以及每个参展的艺术家们提交的参展费一百元,加上他们自己凑的一些钱,展览终于得以如期举办。然而高名潞却有一种莫名的落寞之感。展览之后,高名潞面壁两年,再之后,他应美国研究院邀请访问学习,之后十年时间,几乎销声匿迹。他说“我要是让自己‘面壁’的话,就做得彻底。”当时的语境于高名潞而言,多多少少有点悲情色彩,后来他曾说过一句话“本来,对于当代艺术家而言,批评的承认,而非商业利益,始终是唯一的报偿”。这从侧面也反映了他那个时代为艺术奔忙的心里动因。
之后,中国当代艺术开始了新的书写。
长吟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一句《诗经•式微》,恰似炊烟袅袅苍茫暮色里那一声声呼唤。“天渐渐黑了,为什么不回去呢?若非游离,怎会身披露水之苦!”不知怎么回事,在了解了高名潞的过去之后,我脑海里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出现了这句设问与自答式的诗句。
天津是曲艺之乡,在一口天津味道的曲艺里,你能感受到那笑声背后的特有的沉静、透彻和感染力。高名潞是天津人,父亲高志皋书法精妙,好文学诗词与话剧,解放前曾在南开任教。高父一生活得纯粹而书生意气,这种文人的仁义、刚正、单纯和理想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高名潞。高名潞最初的理想也是要在文学和历史上有所建树,也是父亲最直接的影响。
这个与共和国同龄的人,回忆起数十年前的事情,他总是深深沦陷,那些往事从来紧紧护紧他心口,从未须臾稍离。文革时,高名潞到内蒙古插队,放牛之余,拉拉小提琴,给牧民画画像,或者幕天席地地看看书,无外乎历史和文学。这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一直深深刻在高名潞的记忆深处。而这悠闲的背后实际是时时与自然的生死博弈。在这生死之间游走的经历塑造了高名潞宠辱不惊的性格。
回忆年轻的时光,高名潞脸上现出一抹温情和向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那些曾经的灾难而今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记忆,一颗感恩的心感受的都是生活的魅力。下乡五年时间,遇到两次内蒙古的大雪灾,大批牛羊被冻死。在自然灾害面前,高名潞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渺小、脆弱与无奈。那种沉默淡定、从容镇定对他以后的人生中起到巨大的作用。高名潞始终有一个信念: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信任的、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自己。
命运就这样改写着,历史就是这样书写着。1981年是高名潞考上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就这样踏上了艺术人生征途。赴美留学的近10年的时间,高名潞对当代艺术一如既往地关注,只不过他回归到对艺术批评方法论的研究中去。
哈佛读书的日子,对高名潞影响很大,收获也颇丰。那时高名潞系统地研究了西方现代艺术理论以及方法论。那段读书时光,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月看30本书,一周四门课,看完书后大家座谈,交流彼此的心得和体会。那种信息的交流和反馈无意是一笔丰厚的知识积累和源源不断的财富源泉。哈佛时光,晚上三点前从来没有休息过的高名潞,一天早晨迷迷蒙蒙地撞在墙上,从此他的右眼始终蒙着一张蜘蛛网状的碎片漂浮。高名潞笑着说:“没办法,不要那个网就只能戴个眼罩当独眼龙。”笑的云淡风轻,听来却有些心酸。
回顾自己走过的艺术批评之路,高名潞觉得当代中国艺术批评的缺乏历史宏观的把控,几乎所有的艺术批评都建立在某一特定角度,而不是从整体从历史的角度去阐释。当年高名潞最推崇的最专业的艺术评论当属水天中先生写的乡土绘画,即使也有其局限性。于是高名潞开始寻找开始探索,他希望能有一种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方法来论述中国的雨后春笋般的当代艺术。
2009年,高名潞重返中国当代艺术圈,是年6月,“意派——世纪思维”当代艺术展在今日美术馆、墙美术馆、红砖美术馆联合举办。一夜之间,高名潞的名字再次成为话题中心。
意派之争的背后
意派展览之后,华侨大学刘向东状告高名潞“意派”理论抄袭其作品。2010年7月6日,意派之争的剽窃案件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法院判决书中表明:原告中所提及的九个概念与其原作自身解构部分不符,算是还了高名潞一个清白。
纷纷扰扰了许久的官司终于尘埃落定,但是从旁观者看来,无论如何,高名潞还是“输”了。姑且不论官司期间的烦忧,姑且不论好友抑或熟人今成陌路。单单对簿公堂,以自己声望和地位,其实已经输了。何况在媒体网络发达的今天,多少名人纷纷中箭落马。无论学术的纷争目的何为,但是演变为官司,无论法庭支持哪一方,其实没有双赢的。即使高名潞赢了官司,但是却没有胜之喜悦,而是一脸无奈和疲惫。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社会少一份功利,如果人少一份浮躁,如果人与人之间能做到淡定和仁义,是否这世界会更清明更温情一些呢。谈及此,高名潞很沉重,自幼受文人教育一向把清誉看得比命都重的他始终无法释怀,他一直喃喃地说:“人怎样可以这样呢?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令人心生悲悯。我劝慰他:“好比一个独木桥,对面的人和你一起都走到桥中央,怎么办?要么都掉下河,要么你转身退下,让对方先过,然后自己才过。”高名潞听后轻松许多,笑言,似乎唯此一途。
高名潞选择了沉默、释然和放手,他不想纠缠在官司里深陷泥足而难以自拔。他有种深切的急迫感,他想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的意派理论尽大程度地做到完善。经此一役的他更加坚定意派论的真理性,更见立论者之高瞻远瞩。任何一个学术理论在成为真理之前,必然要经过层层质疑和论证。而他要做的和能做的就是心平气和地面对来临的即将来临的质疑和求证。望着镜片后面的高名潞,我眼前总是想起西藏那些虔诚的佛教徒,他们以身体丈量自己的朝圣之旅,以虐待自己的方式来获取心灵的救赎,高名潞亦然,不期然想起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话:“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那么高名潞的意派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名潞说,西方现实主义分抽象、观念、写实三个范畴。而西方美学理论,强调抽象主义和现实主义作品是对世界的“再现”,是内容和形式的二元对立模式。意派不同于西方的二元对立模式,它是理、识、形(人、物、场)三者融合的艺术,与再现、分离迥异。意派是思维模式的一种称谓。意在树立非再现、非替代与反分离之思维模式。谋求自由、契合与整一。在言外、理外、象外求“是”,然其途径非“是中之是”,实乃意在言外,“不是之是”。目的直指走出现代性藩篱,树“世纪新思维”。
“低调前卫”是高名潞对中国当代艺术的一种建设性的建议。他说,纵观历史,没有一个朝代能把前世的一切都打碎而后重建,而是包容地吸收,激进未必于事有补,反而是和谐更能快捷地达到发展的目的。就人性而言,注重发展规律,顺应自然法则,道法自然,如来!只有这样的低调的前卫才能更好地推动和发展当代艺术,期间,和谐是最重要的。
其实梳理高名潞的意派,其中心思想也是一个“和”贯穿其间。他的理论已经已经打破了西方的二元论,而是至少建立在三元之上,相、意、理、视、形兼备,与艺术文化史对接。高名潞感叹,一个理论要有所新的建树,必须要放知天下而皆准,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批评、美学等等,需要有坐标性的意义。他说,任何事情都有言不尽意之处,那么关于意派的批评和质疑依旧会延续,并延续着。高名潞说“欢迎”。而事实是,任何一种真理都是建在不确定和怀疑基础上的。
涅槃.结束语
回国后的高名潞,在美国、北京、天津三地奔波。当有人问他自己在当代艺术的地位时,高名潞停顿良久说:“我大概还是有一定的监督作用……实际上主要是我的态度”。措辞委婉而中肯。
高名潞笃信佛教,他有自己的行为标准和原则——现实中的个人事,和要做的事无关,要忍要退让要沉默。涉及到原则性的、理论上,以及信仰的真理性的东西,就坚持,绝不退让。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去真正地在有限的生命放大变厚。现在的高名潞,只要一有时间就坐下看书写作。如果一段时间不做,就会心里惶惶然地牵挂。
作为知识分子,高名潞以为在其一生中,《牛虻》这本书对他影响巨大。第一次读《牛虻》是十几岁,书中那种悲剧感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和担当令年少的高名潞佩服不已。那样一种英雄气概对高名潞之后的人生宛若指路明灯。
回首高名潞的经历,清晰地分为四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是十年。内蒙古十年韬光养晦,80年代十年轰轰烈烈,美国十年急流勇退十年浸淫书海,归国十年风起云涌长风烈旗。“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昔年英雄人物是怀着爱国济世的心,远渡重洋,谋求报国之路。于高名潞而言,舍生而取义,殊途同归吧。
佛家偈语“涅槃”,涅槃是浴火的重生,灵魂的升华,性灵的绽放!经历过风风雨雨的高名潞,坦言自己很孤独,淡然平和的心态其实内心是孤独凄苦的。能承受孤独,那是一种人格的锻炼和塑造。说到此,抬眼看高名潞,眼神很坦然、表情很平静、笑容很温和。厚厚的镜片、沧桑的皱纹和苍苍的白发,令人心生莫名情绪。
君子慎独,信然!
后记:
一直与高名潞有约,不是他飞机上突发心梗,就是我这里临时发生状况,一错再错之后,于2013年初秋,我前往拜访。满头华发的高名潞,依旧一派温和的学者模样。精灵般的小女儿绕膝承欢,他脸上眼中的父爱满溢。他告诉我年底准备出一套书,把意派理论体系完整起来。对高名潞,我一直心存敬重,在当下艺术界和美术批评界浮躁之际,唯有他潜心学术,为中国艺术形成理论体系,以争得世界艺术话语权而努力,虽然遭受种种来自身边甚或整个中国艺术界或明或暗的抵毁或攻讦,穷经皓首无妄而前行。在这一点上,高名潞这个文人学者,其实更像一个披荆斩棘的英雄。每想起高名潞灰白的头发厚厚的镜片真诚的眼睛,我心底都会涌起一份感动。脑海里总是浮出鲁迅那句话:“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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