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18年11月5日,应北京戈友公益援助基金会之邀,在杭州良渚文化村,与“脚里学院”几十位一线山乡教师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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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开出这样一个自不量力的题目,恰恰因为我本身不是作文老师。
我1991年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没有再敢回到课堂上。我对教育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但七八年前,去成都和一些中小学老师交流,他们告诉我,学生有三怕,一怕周树人,二怕文言文,三怕写作文,好像全国各地的学生都是这样的。
周树人和文言文的怕不用多说,但是写作文的怕让我没有想到。用自己的母语写作,这应该是最基本的能力,就像我们吃饭和说话一样,应该不存在怕不怕的问题,因为这是基本需要。所以我听了这“三怕”后,稍微留心了一下:我们为什么不能享受作文课,不能爱上它?
这几年跟一些家长和老师沟通,再加上自己的一些体会,今天就跟大家做这个汇报。
我不是作文老师,但自己也写过作文,所以这个题目,是从过来人的角度来展开。此外,则是从一个编辑的角度来看,因为这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做了多年的编辑,一直在为写作的人服务,我接触的是大家写出来的海量文字,不管是好是坏,不管是被放弃的,还是最后变成图书的。
从这两种身份,我来畅想一下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题。
作文写给谁看?
作文当然是写给老师看的,再具体点儿说,甚至是写给高考作文的阅卷老师看的。
我觉得这个定位很荒谬,如果学生一旦知道,我的作文是写给老师看的话,他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
所以作文应该写给谁看?
我们出版过林海音女士的《城南旧事》,又请优秀的配音演员狄菲菲老师朗读全书,录制了将近八个小时长的有声书。狄菲菲老师事后对我说,她在录音棚里的时候,会把林海音的照片放在眼前。她就看着林海音,把自己想成是作者,以她这样的年龄和心态来演绎。
好的歌手也是这样,哪怕台底下有几千几万个观众歌迷,他也就像对一个人唱歌一样,甚至是对这个人耳语。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当学生意识到是他的作文是写给老师看时,我能不能提醒他一下,你不用写给我看,你可以写给你想写给的那个人看。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会希望自己在这方面能有所突破。当学生在头脑中遣词造句时,他所倾诉的对象越具体越好,越明确越好,越不是老师越好。
我们可以允许学生这样做吗?高考作文能够允许学生这样做吗?
作文意味着什么?
作文意味着高考试卷中的六十分,作文意味着一周一次课。
但我想,作文最主要的目的是传达自己的想法,有意识地表达内容。生活中所有的表达,所有的倾诉,所有的沟通,可能都是作文。
记得有人评论贝多芬。关于抒发快乐情绪的旋律,空气中应该飘荡着许多种,但贝多芬抓住了最好听的那一段,放到他的第九交响曲中,成了最能表达人们心声、全世界人诠释快乐的最合适的旋律。
贝多芬能写出《欢乐颂》,一是因为他有能力创作出属于自己的旋律,二是他能识别出那段旋律是好是坏。
从一个编辑的眼光来看,好作文应该是准确、完整并且有美感的,文章的语言有张力、结构和节奏,最后形成感染力、说服力和传播力。
我想就用这九个词来说明我对作文的期待。
做到这九个词,文章的完成度就很高了,甚至能够掌控自如,有效地传递自己有意识表达的内容。但这也许不是小学生或者中学生能够做到的,很多时候连成年人都做不到。
这样来看,作文不应该仅仅限于作文课,也不应该仅仅限于求学阶段。
分裂状态下的写作
我总结自己学生时代写作文的状态,包括我也看到现在很多小朋友的情况,认为大家的写作多是在一种分裂状态下。
一是“说”和“写”的分裂。
不仅仅是学生,连成年人也这样。我们邀请某位专家来写他专业中的东西时,专家往往都很怵,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怕自己写不好,很有压力。我就跟他说,您就当自己在饭桌上跟最好的朋友聊天,介绍您所做的工作,您把饭桌上想说的话写出来就行了。有些人生活中能言善辩,但是一到写作马上就调到另外一个频道。
二是生活状态和官方语境的分裂。
在生活中可以见到许多这样的例子,平时说话很有趣,但新闻联播的话筒一伸到眼前,马上就能变成外交部发言人或人民日报社论的腔调。
我们其实在教育我们的学生,强迫他们从小就做这种写作语境的转换。只要你去写作文,就要进入官方语境。
三是“要我写”和“我要写”的分裂,就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和自主地享受写作的区别,现在有更时髦一点的词,就是外驱力和内驱力。
“学习最有效的时候,就是学生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好像是教育学的格言,但大部分作文课里的写作,却都是来自外部的压力,老师让我写,所以我不得不写。不知道在座的语文老师,有没有见到这种学生,你不让他写,他自己都憋得难受,主动哗哗地开始写,有没有这种学生呢?
成年人里也会有,《读库》接触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写作者,这个东西不让他写出来,感觉就要憋出人命来了,跟分数无关,跟挣钱无关,就要把它写出来,不写就难受。“我要写”和“要我写”之间怎么转换,可能也是换频道的关键。
四是在作者和读者的角色之间是否可以自由切换。这种转换不是说我既能写自己的文章,也能读别人的文章,而是说在写作时,既能以作者身份写,也能以读者身份读。这一过程不是说我写完了再去读,而是混杂在一起,穿插甚至并行,以作者身份写一段,以读者眼光看一段,让自己成为二合一的角色。
五是“人爱看”和“我想写”之间的平衡。我想大部分人都在前者的功夫多一点,所以我们的文字中,充斥着这种讨好、谄媚、邀宠型的写作,为分数写作,在高分作文秘笈的指导下写作,导致分数越高的人,有时候城府越深,甚至越虚伪。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文字能够得高分,他知道作文老师和考试需要什么,于是逢迎而上。
但等没有分数压力之后,写作又容易陷入另一个误区,就是非常自私地自说自话,不顾观者的感受。在“我想写”和“别人爱看”之间,这个度怎么来把握,即使作家都不一定能做好,但是我们应该给学生一个提醒,让他有这样的意识。
第六就是预设观点。现在甭说学生,大人的写作许多也是这样,这是最分裂的一种状态。所有的写作都要围绕和服务这个观点,甚至在写作过程中,当你发现自己的材料不足以支持这个观点时,也不敢推翻它,而是要继续想办法维护其权威性和正确性。所以,我们看到很多文章为观点而选择事实,甚至编造谎言,甚至为观点而强词夺理。实在写不好,就为反对这种观点的人不由分说地扣上一顶吓人的帽子。
第七叫强作解人。就是一定要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断,总结出中心思想,上升到意义的高度。这是我们作文中非常突出的一个问题,或者叫写作习惯或教育习惯,过度抒情。
钱锺书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你可以通过一滴水看到大海,但不能看到一块砖就想到万里长城。但是,我们很多时候的教学就是这样,逼学生去做这种人为地拔高,过度地以小见大,过度地深刻。让一个青春期都还没到的学生,去解决人类几千年来那些大哲学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第八是阅读与写作的分裂。现在学生的阅读广度和深度都已经很不错了,读不完的课外书,不像我们当年无书可读。但阅读和写作的状态不能自由穿梭,阅读时没有以写作状态去体验、设想,写作时也没有用阅读状态来做这种想象中的评估、判断。
见识不到好的文字,怎么让他写出好的文章?写作归根到底是我们要做生产者,但平时都是消费者的心态,永远在看,也是一种分裂状态。需要以生产者和设计者的角度来介入阅读,体验写作。
我们看到,连阅读和写作都不能打通,更不要谈打通各学科。
对人性情的影响
这种分裂状态下的写作,对于学生的性情会有什么影响?我觉得就是认知障碍和沟通障碍,不能准确地用语言来认识自己、表达自己。
我发现家长和小孩在一块相处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小孩不会倾听。你需要他听的时候,他永远在不停地插嘴;但你让他说的时候,他又说不好。
对于写作初学者来说,容易对自己的少许才华产生过度迷恋。他读的东西太少,没见过太多的好东西,相当于一个在深山里的人发明了火柴,便以为自己能拿诺贝尔化学奖,并不知道现在满世界都是打火机了。
但是读者没有义务陪着他可怜巴巴的才华来浪费时间,这也是现在一些人走出校园、走向社会之后面临的问题。他自己很自信,但是这些自信建立在一个很虚妄的基础上,导致最后很失落,没有人陪他玩。
除了对少许才华的过度迷恋,还有就是不加思索的陈词滥调。
陈词滥调说多了,自然就导致思维的僵化。人家都已经说了千百遍,你又何必再多说一遍呢?但是很少有学生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定要把前人、其他优秀作文说了千百遍的话再复述一遍,从没有想过怎么别开生面,怎么推陈出新。
第三就是,信以为真地撒谎。
我觉得这甚至可以上升到国民性的问题,撒谎随口就来,说着说着就当真了。最后你如果要揭穿他的谎言,他反倒会认为你是信口胡说大逆不道。
为实现想要的写作效果或论证想要的论点,可以堂而皇之地编造事实,脸不红心不跳。久而久之,就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这些锅肯定不应该只是让作文课来背,但如果我是作文老师,希望我可以有勇气,提醒我的学生,警惕上面这些事情。
我所期待的写作理念
在写作中,如果不能体现出批判性思维,学生不敢质疑,老师不能包容,我认为这样的写作毫无意义。
你的视野不够,老以为自己写的是很好的东西,但稍微多看两本书,就会发现自己写的大有可提升的空间。这样的视野和格局,其实应该是在写作课之外完成的。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我会告诉大家很重要的一个观点,就是不管你持什么观点,都先不要说,把事实列出来就行了,要把得出结论的权利留给读者。你不要自己抢着说出来,读者不需要你那么热心肠,不辞劳苦地说出来。
寓观点于事实之中,结论是属于读者的。但读者的结论可不是你的结论,甚至有可能是与你相反的结论,你也要把那个权利留给读者。所有好看的文章,都是因为它有多义性。
作为编辑,我看到过很多文字,和很多作者沟通过,希望可以达成这样的写作理念:新鲜的,批判的,格局要开阔的,不着急说自己观点的,或者是很高妙地说出自己的观点的,尊重读者,留有余地的,多义的。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会告诉我的学生,忘掉你是一个作文课上的学生,你可以用其他任何人的身份来写作,写给任何你想写给的人看。
那么作文老师的身份,也应该是多重的,有没有可能请物理老师来上一堂作文课,数学老师可不可以?要知道,数学、物理课本里的文字要准确、凝练、有效得多啊。
这可能会给作文课注入更新鲜的空气,甚至会有更精彩的写作成果出来,但这不是一个作文老师能决定的,需要校长说了算。当然,最好的作文老师肯定是父母,即使学生不写父母的言谈举止,但家庭成员的日常沟通与交流,其实都是写作、都是作文。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希望学生能享受写作,自主写作。但是我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还要具备能够完成命题作文的能力。不是说我只写我自己愿意写的,你让我写的,要是我不感兴趣,就写不出来,写不好。
学生应该具有对命题作文的见招拆招的能力。我要求你只用五十个字来记录这一堂课,你能不能做到?我又要求你用五百字,能不能做到?我要求你用第一视角记录这一堂课,或者第三方全知视角,你能不能写出来?我甚至要求你为这篇文章起十个标题,能不能做到?标题不超过八个字,你能不能做到?我想在这方面给学生提尽量多的限制,让他带着脚铐来跳舞。有限制才有自由。
老师的开题很重要,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好老师抛出来的话题,一下子就能唤醒学生的参与感与写作热情。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我相信好的开题,或者留给学生的好作业就是,文章可以得不出结论,但写作的乐趣就是寻找答案本身。在没有答案的文章中,做各种各样智力上的探索。我认为有答案、能够解决问题的文章,甚至不如开放的文章更好看,但遗憾的是,不管是高考作文,还是日常布置的作业,都是截然相反的,一定要解决一个问题,一定要把学生看得比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大哲学家都要睿智。
一篇文章,能够揭示出一种矛盾、一种冲突、一种困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会着意训练学生的应用文写作能力。我认为在所有的写作中,最重要的就是应用文的写作,而不是抒发感怀的个人写作。这可能也是我们的作文教育中最缺乏的。学生走向社会,应聘时个人简历不会写;给人发封邮件,欠缺基本的礼数;甚至申请房贷,都写不好贷款理由,这些都是应用文。
应用文不仅指有实际作用的文章,也包括说明文,比如如何描述清楚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从车库上到礼堂的电梯,电梯的工作原理等等。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会设想一下跨学科的写作。有一本美国人的书里提到,最好看的文章是数学课里的。“一个数学的头脑,最显著的特色不是逻辑,而是美感。”反过来说,应该让上语文课或写作课的学生,去读读数学课里面的文章,准确,简单,简明扼要,层次分明,结构完整。如果我是作文老师,可能真的会拿来一册数学课本,分析里面的某一章或者某一节。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会教导学生进行动态写作。我上学时,都是这一周的作文下周交,交上来之后老师辛辛苦苦批改,打个分就结束了。有没有可能,这篇文章过一段时间再看看,再写一遍,老师再批改?一年后再来一遍?同一个题目让他反复地写,永远不让这篇文章画上句号,他的分数是动态的,写作也是动态的。这种反复的打磨更有意义。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就设几个比较有趣,也经得起反复写的话题,和学生反复练习。同样一个题目,会有二年级版,三年级版,四年级版,甚至有春天版、秋天版,有七月份版和九月份版,有心情好的版和情绪低谷版,让学生通过比对,在自我否定、自我优化中成长。
作文不是作文,而是一种学习,呈现思考和成果的过程。这就是动态写作,在永远不停止、永远不结案的写作中,不断研讨和反思,发现自己还有没有提升的余地和改进的空间,让学生知道永远没有满分作文,永远没有可以画句号的文章。
作为编辑,我经常跟《读库》的作者说,只要还没有到最后付印关头,你就永远有改进的余地,就永远不要放弃,尝试更好的表达方式和写作方案。穷尽一切可能,时时刻刻处于这种智力体操中。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会和学生一起来做一些挑战,就像游戏通关一样。新学期一开始,我会问他们最怕写什么,然后我就把他最怕写的那个题目,作为本学期要攻克的难关。我们就用一学期的时间,来把这个难题干掉。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我会告诉学生,作文课之外,依然需要你来写。我希望他可以坚持每天写六百字,这其实是一个虚数,实在写不出来,你就抄别人的六百字。如果没什么可写的,就写写今天吃的盒饭是什么味道,是怎么炒的。但我见过的大部分成年人都坚持不下来。
也有很少一部分人坚持下来了。刚开始,他写的都是个人生活,但最终作文课的功能,或者要达到的目的,是让学生完成公共写作而不是私人写作。每天六百字,很多人坚持一段时间之后,会自然而然地从很私人的写作转为公共写作。
如果我是作文老师,还想对学生说,写作不仅仅是把字写在纸上,也可能是用图表,用漫画,甚至是音频、视频来写作。我们有没有勇气,或者有没有意识让学生尝试多形态的多媒体写作,而不仅仅是用文字来传递?
写作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前几天的读库年会,和不同年龄段的朋友交流。我是六零后,像我们这代人,应该是赶上了中国几千年历史上难得的几十年改革开放,人们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一些小小的奇迹。当然还有八零后、九零后,有的人就会说,我现在已经看不到这种可能了,这辈子可能连一套房都买不起,等等。
我想来想去,觉得写作可能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我所说的写作,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不是为了最后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去挣稿费或版税,去当金牌编剧或公务员文书,而是因为,写作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最常见的培养成熟心智,认识和发现自我,以及有效而成功地与外界表达沟通的手段。可以看到,一个人如果不能完成这些训练,走向社会,可能连应聘都做不好,去送外卖都送不好。更不要说与最亲近的人之间的相处,因为表达沟通不畅而导致的情感损耗与创伤。
不管作文在高考语文中占多少分,都不是最重要的,在一个人的成长岁月中,写作的重要性无与伦比,这是我的个人体会。
所以,如果我是作文老师,我会倾尽全力、穷尽一切可能,把这件事情做好,并且做得新鲜一些,好玩一些,有实质性成果一些。
谢谢大家。
我们捐赠了部分读小库图书和山乡老师分享。
北京戈友公益基金会秘书长丁睿洁致开场白。
老编辑客串新老师。
杭州越读馆创始人郭初阳老师分享他对写作的理解。
脚里学院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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