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萧瑟，早冬寒凉。

 

秦岭脚下正上演一幕大剧：

 

中纪委高层就地坐镇，上百万平米的违建被夷为平地，众多豪华别墅化为一堆瓦砾，多名省部级高官被查处……

 

金钱、权力、地产、反腐、环保，眼花缭乱的元素色块背后，水深还未见底。

秦岭风云 |“龙脉”碰不得

 

撰文 | 名侦探光彦

编辑 | 麟   妹

 

公元819年，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宪宗皇帝在长安搞了一次大规模的佛事活动，派中使去凤翔法门寺迎佛骨，“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

 

韩愈上书直谏，结果触怒龙颜，被贬为八千里外的蛮荒之地潮州当刺史，押送出京。当走到秦岭北麓的蓝田，他的侄孙韩湘赶来送行，也就是传说中的八仙之一韩湘子。

 

古道西风瘦马，百里杳无人烟，年逾五旬的韩愈仰天长啸：“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1200年后，昔日寂寞凄清的秦岭，热闹得不能再热闹。推土机轰鸣，烟尘飞扬，大片大片的豪华别墅被推倒，土地被压平，匆忙间栽上树苗、草坪。

 

这里已经热闹了十几年。那些年，也是推土机轰鸣，也是烟尘飞扬，推倒了大片大片的树木、花草，建起了大片大片的豪华别墅。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楼塌了。

 

01

班固的如椽巨笔，这样写长安，也这样写秦岭：“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于是睎秦岭，睋北阜，挟酆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

 

秦岭横贯东西，全长1600公里，磅礴巍峨，成为中国南北方的分水岭。人民网称，“除生态属性外，秦岭也被称为‘中国的龙脉’。这里，史帝文商、儒释道法、田河峪林、关隘要塞。可以说，一座秦岭山，半部中国史。”

 

秦岭工地上热火朝天，千年古城内寒气逼人。

 

11月1日，陕西省委常委兼秘书长钱引安被中纪委拿下。次日，西安市市长上官吉庆的名字从官网消失，断崖式降级的消息迅速流传。

 

钱引安，钱引来了不安。

 

上官吉庆，上官变成了下官，吉庆化为丧气。

 

公元前206年，“胯夫”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迈开了刘邦对项羽战略反攻、争夺天下的第一步。

 

栈道就在秦岭，陈仓也在秦岭。

 

陈仓，现在是陕西省宝鸡市陈仓区。

 

2011年，宝鸡市一位副市长晋升为市长，他叫上官吉庆。

 

2013年，上官吉庆更上一层楼，担任市委书记。省里派了一位西安市副市长来接棒，他叫钱引安。

 

2015年，上官书记吉庆有余，升任省会西安市长，将书记的乌纱帽留给了老搭档钱引安。

 

2016年，钱引安也晋升副部级，担任陕西省委常委兼秘书长，成为省委大院的大总管。

 

钱引安当初担任西安市副市长之前，深耕长安区多年，担任区长、区委书记。

 

那段时间，秦岭的别墅，犹如雨后竹笋，野蛮生长，丰产区就是长安。

 

在韩愈叩问“云横秦岭家何在”之前，他的诗坛老前辈王维，就曾隐居在秦岭深处一条静谧幽深的山谷，名叫辋川。

 

在那首流传千古《山居秋暝》中，王维是这样描述秦岭山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在秦岭中建别墅，看重的有这一份清幽宁谧，还有蓊郁苍翠中的兴隆地气。 

02

 

 

这几年，纪录片很火。秦岭也屡屡蹭上热点。

 

2010年1月1日，央视播出陕西出品的8集纪录片《大秦岭》。仅仅从分集的题目，就可以看出秦岭之“大”。

 

宏基伟业——在秦岭的萌庇下，秦国横扫六合，完成统一霸业；

 

山佑汉脉——在巍峨的秦岭之中，汉王朝奠定了中国辽阔的版图；

 

高山仰止——老子的《道德经》在秦岭着成；

 

感恩秦岭——秦岭是丹江、汉江的发源地，南水北调中路70%的水来自秦岭；

 

万类霜天——秦岭深处是地球上唯一的朱鹮营巢地……

 

 

整整1400年前，公元618年，大唐帝国，横空出世，结束了中国四百年分裂与战乱，昂然登上了世界舞台。

 

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几乎成为大唐的颠覆者。在唐太宗死后，她一度削发为尼，在秦岭山中敬业寺度过三年时光；死后，与丈夫唐高宗一起葬在乾陵。

 

生，也秦岭；逝，也秦岭。

 

位于关中平原的历代帝王陵墓，几乎都像乾陵那样，都选择了与秦岭隔水相望的形制。

 

秦岭，是名副其实的龙脉。

 

2013年，央视又播出了一部与秦岭、与西安有关的纪录片，片名叫《院子》。风格一样的透着一股文化气息。但这部片子却用四分之三的篇幅介绍了西安院子。

 

“西安院子”并不就是西安的院子，而就像“有间客栈”一样，是真有这么一个“院子”，开发商是陕西嘉猷轩置业公司。这个“西安院子”，如今也是被拆除的违建别墅之一。

 

其实，秦岭北麓违建问题并非一朝一夕，甚至可以追溯到1995年左右，早期不少人参与开发农家乐。当时农村宅基地管理不够严格，留下了可钻的空子。商人和村干部勾结，将宅基地变相转让，非法获取集体的土地使用权。

 

从2000年开始，违建已不再是小打小闹、附加值低的农家乐。开发商将目光投到了更高端的别墅上。

 

从长安区至鄠邑区（原来的户县），秦岭北麓十几公里的路旁山坡上，西安院子、山水宅院、提香溪谷、高山流水、南山唐郡、国岭等别墅群落，星罗棋布。

 

“国岭”的广告词最为霸气——“国之龙脉，岭立天下”。

 

03

 

龙脉！天下！

 

龙脉，是不能动的；天下，不属于商人。

 

所以，清朝入关第一年，下令封禁长白山，因为长白山是龙脉。

 

一直到清末的二百多年间，除了拜祭的官员其他人不让进去，不准砍柴、挖人参，当然更不能搞酒店、高尔夫球场。

 

所以，金庸大侠笔下，天地会陈近南要反清复明，第一件事就是要断清狗的龙脉。龙脉断了，气数也就尽了。

 

从去年开始，万达就因此进入“多事之秋”。

 

先是官媒痛批投资海外娱乐体育风潮、“买买买”收购足球娱乐部，后又以总额631.7亿元将13个文旅项目以及76个酒店项目卖给融创。到了年底，央视又点名批评万达在吉林长白山的高尔夫别墅违建风波。

 

早在2004年，国务院就下发通知，停止新建高尔夫球场，将高尔夫球场和别墅类房地产开发等列入限制用地目录。

 

2009年，万达等6家民企与吉林当地政府签约，动工兴建长白山国际旅游度假区。

 

这期间，吉林白山市抚松县以筹备第12届全国冬季运动会分赛场冬季两项和运动员公寓的名义，向吉林省和国家有关部门申建用地，获得批准。

 

但国家林业局出具的使用林地审核同意书上，明确建设项目为冬季两项和运动员公寓，“不得随意更改设计和建设国家禁止供地的高尔夫球场、别墅类房地产等内容”。

 

不过那一届冬运会的分赛场最终没有落户长白山。报批的这两个项目则变成高尔夫球场和别墅群。

 

面对万达230亿天文数字般的项目，各级政府在土地出让、税费减免等方面一路绿灯。300多公顷林地被砍伐。

 

万达打造的是全国投资规模最大的单个旅游项目——长白山国际度假区，由大型滑雪场、森林高尔夫、度假酒店区、旅游小镇等组成。

 

直到2017年6月中国高尔夫巡回赛在球场举办期间，吉林省仍向国家有关部门报告称该高尔夫球场已停止建设并拆除相关设施。

 

这轮“环保风暴”到来，9年前本不该上马、应该叫停的项目，才停下疯狂的脚步。

 

2017年10月1日，高尔夫球场所在的抚松县政府下达取缔函，要求松谷球场和白桦球场消除高尔夫球场一切特征，原有土地按照规划恢复原批复用途。

 

如今，当初以“运动员公寓”的名义报批建设的森林公馆第一期93栋别墅已经被平整成一片平地。白桦球场占用的土地已经填平还林，10公里之外的松谷高球场也已停业。

 

粗略计算发现，已经被拆平的93栋别墅和松谷、白桦两个高尔夫球场，将导致万达损失上百亿。这还不包括前期开发的成本。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球场被取缔后，果岭被栽上了树苗

 

04

 

 

但长白山的地位远比不了秦岭。

 

大秦、大汉、大唐，中华民族的那些高光时刻，都在秦岭脚下上演。秦岭是汉水、丹江的发源地，是朱鹮、大熊猫的栖息地，是紫气凝聚、霸业复兴的福地。

 

如今，这条龙脉上却千疮百孔，铜臭横流。“龙脉”居然用到了地产广告上。

 

而能在此“龙脉”上逢山开路，自然需要在长安城内遇水架桥。

 

秦岭违建别墅中不少堪称神秘至极。以致于如今要拆除时，竟然出现众多豪华别墅无人敢来认领的咄咄怪事。有些别墅，比如长安区的馨兰湾别墅，网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资料。

 

终于，高层震怒。

 

2018年7月30日晚，“秦岭北麓违规建别墅问题专项整治工作动员部署大会”在西安召开。这次会议的规格前所未有，中纪委派驻一个针对地产的专项整治工作组，这在历史上是第一次。

 

工作组就地驻扎，临阵指挥。以往对于类似违建，多是由国土资源部、住建部等业务部门负责整改。如今由中纪委牵头，威力不同凡响。

 

中央纪委副书记、国家监察委员会副主任、中央派驻专项整治工作组组长徐令义讲话，陕西省党政大员集体出席。包括时任省委常委兼秘书长钱引安、西安市市长上官吉庆。

 

徐令义说：此次调查发现，有的违规在建项目，是近三四年开始的，在建工程投资上千万，来往于此的大大小小的领导不在少数，但没有人去问个究竟……总体看来，违规供地、未批先建、批建分离、非法占地、批小建大、违规建设等问题比较突出。……有的领导与老板结成政商关系圈；有的民企老板，上下打点，金钱开路，疏通关系；有的干部拿钱办事，违规审批，公权私用，贪污受贿。

 

30日当天，部分秦岭违建别墅、住宅，已经开始被拆除。首当其冲，就是“西安院子”。

 

标榜“龙脉”的“国岭”项目，已拆除别墅38栋69套2.2万平方米，拆除私搭乱建14处737平方米。

 

截至10月28日，长安区全区共拆除违建729宗、79.5万平方米，累计拆除违建别墅293栋371套、18.29万平方米。秦岭山水、长安文化山庄、群贤别业、路易山庄、青华度假村、颐德庄等11个别墅项目已完成复绿工程。

05

 

 

秦岭违建别墅事件查处力度之大、牵连之广，远超过吉林长白山违建、海南海花岛填海。

 

以铁腕手段大规模拆除违建，对于其他地方圈占山水搞房地产开发，将起到震慑作用。

 

对于地产商来说，龙脉之地碰不得。打着建设特色小镇、度假区等文旅项目圈地跑马，可能是致命毒药。

 

对于买房者而言，龙脉之地的楼盘碰不得。

 

回放7月30日大会电视镜头，作为省委常委，钱引安在主席台下第一排就坐。电视镜头扫到，钱引安低着头，仔细看着手中的文件。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或许已有预感。

 

宋代诗人汪元量也有一首诗关于秦岭的诗：“蓝关月冷猿啼木，秦岭风高雁贴天。”

 

立冬之后再读，别有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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