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赵波:曲周1937
日期:2024-09-22 12:19:20  点击:
来源:邯郸作家  作者:邯郸文化网

 

曲周1937
       赵波

 当滏阳河上的货船日渐稀疏,往昔繁荣的航道骤然停摆的时候,难民们开始出现,由最初的络绎不绝到后来潮水般沿着滏河岸和公路涌到曲周,继而南下寻求未知的安全之地。在这突如其来的危机笼罩下,加上官方的沉默与邮路的断绝,使县城的人们仿佛置身于孤岛之上,恐惧与不安如同无形的网,紧紧束缚着每一颗渴望安定的心。

曲周县城东门外的东关商铺区,曾经热闹非凡的景象也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与迷茫。往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之地,此刻变得空旷而寂寥,两旁店铺的木门紧锁,招牌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的辉煌与今日的落寞。许久没人打扫的街道上,落叶与尘埃交织成一幅荒凉的画卷,每当一阵风起,便卷起满街的灰尘,尘土和落叶在空中肆意飞舞,为这静谧却压抑的画面添上一抹荒凉与凄清。

福生在尘土飞扬的东关大街终于等来了父亲,只见身穿长衫的父亲快步走到跟前,一只手捂着口鼻以遮挡风沙一只手抓住福生的后领,把他揪到过道里的背风地方才问:“这么大的风,你在街上干什么?”福生回答到:“爷爷结记(曲周土语‘惦记’的意思)你,让我来接你。”父亲忙赶到家里。爷爷在堂屋门口扶着门框在等着父亲,父亲忙过去把爷爷扶到屋内椅子上说:“没事,是衙门里边的熟人捎信让过去。”

“是惹官司了吗?”爷爷问。

“不是,是人家施好心,偷偷告诉咱们要做好万全准备,马上要过兵了,这次是溃兵,县里已接到通知。”父亲顿了顿,又说:“七月间北平卢沟桥事变以后,仗越打越大,听说这次过兵是最后败退下来,看来日本人真要打过来啦。”

爷爷张着嘴颤抖着没说出话来。

福生是我的父亲,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虽只是年仅六岁的孩童,但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过早的见证和经历了许多成人世界中的风雨飘摇。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赵恩臣,是一个本分生意人,赵家祖上没有大的生意,几代人都在山西驻曲周的票号做掌柜。清末票号倒闭后,赵家凭借多年积攒的好名声,在县城滏阳河东边的粮市上开了家“裕豊泰”粮行。适逢乱世也只是惨淡经营。

先前后晌时分,一个县政府当差的匆匆从东关路过,特意拐到过道内的赵家传话,道是县政府的王先生有紧急事务需请福生的父亲前往衙门一趟。在家的爷爷听闻此言,心中顿时生出不祥之感,连忙吩咐小孙子福生,让他快去河东村前街的粮市,去找开粮行的父亲。

福生领命跑出家门,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找到了父亲。父亲初时以为只是生意上的寻常往来,便让福生先回家,自己进城一趟,前往城内东街的县衙门找王先生。

王先生,一位来自异乡的友人,数年前与福生的父亲结识,如今在县政府民政科担任书记一职,平日里为人低调,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帮助。父亲踏入衙门,一番寒暄后,王先生便神色凝重地将他引至一旁,低声细语道:“战事已逼近曲周,明日将有最后一批部队败退此地,县里刚召开了紧急会议,正全力筹备迎接与安顿工作。溃兵过境,往往伴随着社会秩序的严重混乱,局势恐将难以预测,你务必心中有个准备。”

父亲闻言心头一紧,随即向王先生深深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王先生,大恩不言谢!让我赶快回去把生意和家产安排一下。”言罢,父亲心中挂念着家中年迈的老人,便匆匆告别了王先生,先到东关的家中,心中盘算着可能的准备,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动荡时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夜色的阴霾,赵家的马车便已在坎坷的土路上缓缓前行。车轮与土坎的每一次接触,都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诉说着即将来临的苦难。车厢内,赵家的老少成员紧紧相依,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与对家园的眷恋。孩子们或许还不完全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但大人们眼中的忧虑已足以让他们感受到这份沉重。随着马车的颠簸,曲周城区的轮廓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翠绿的田野和远处稀疏的农舍。

经过一早上奔波,马车终于停在槐桥镇东南寨村杜云岺家门前时,一股清新而宁静的乡村气息扑面而来,让赵家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父亲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有两个,一个是本县河东村一个叫乔禧的人,另一个便是本县东南寨村杜云岺先生。杜先生是东南寨村的大财主,以德高望重和乐善好施闻名乡里。他们是如何结识的现在已不知晓了,福生只知道杜先生进城经常去东关家,最后的一次是上世纪50年代,那次是送他的小弟上大学出远门。多年后才知道他的这个小兄弟叫杜云岚,是个很有文采的人,后来曾参与编修曲周新版县志。

杜先生家位于东南寨村东,是一座典型的一进二北方富家大院,宽敞而整洁。院中的老枣树枝繁叶茂,仿佛一位慈祥的老者,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和来此避难的人们。杜云岺在当时福生的印象中是位三十多岁气度不凡、学识渊博、面容和善的绅士。

当时杜先生已在院门口等候。他身穿一袭朴素的棉布衣裳,脚踏布鞋,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在杜先生的安排下,赵家人被妥善安置在了院中的几间厢房里。房间虽不豪华,但干净整洁,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杜家还特意为赵家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

席间,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而深沉,大人们的话语中无不透露出对即将席卷而来的战争的深切忧虑。这场战争,不同于往昔那些内部纷争、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它是一场外族侵略的浩劫,如同乌云压顶,让人窒息。在战争的庞大阴影之下,个人的力量在这历史洪流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那份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寒冰般刺入心扉,让人难以承受。

对福生来说。这是他童年时期的第一次出远门,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对他来说更像一场快乐的全家休假式旅游,他很快就跟杜家孩子们熟识起来,跟着他们到村南的打麦场麦秸垛上栽跟头,到村北的兴福古寺里捉麻雀。

几天后,传来日本飞机轰炸曲周县城的消息,日本飞机对这个素以宁静与古朴著称的小城发起了空袭。这个曾因偏僻而总能远离战火纷扰的蕞尔小县,猝不及防地卷入了战争的旋涡。大家感到后怕的同时,也庆幸躲了出来。不久,县城传来了大兵撤走的消息,父亲惦记家里的生意和产业就告别杜先生,带领全家收拾车马赶回东关村。

在路过河东村时,看到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却变成了废墟和瓦砾。断裂的梁柱、烧焦的残骸遍地都是,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人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只能在废墟中寻找着一丝丝生存的希望。他们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崩塌。

到东关村时,眼前的景象与预期中的截然不同,村庄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宁静与完整,仿佛那场遥远的战火并未触及这片土地。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几天的变故。据他们所说,日本飞机虽然也飞过东关村,但只是撂下了一枚炸弹,炸塌村北的几间无人居住的旧屋,没有人员伤亡。

后来又听邻居们说这次撤退到曲周的是抗日最坚决的29军,他们是沿平大公路由威县撤到凤城的,就驻扎在河东村三官庙、铜佛殿和部分民房,指挥部设在刘阁外面的十方院寺。部队落脚后的第二天,突然有日军十多架飞机从西南方向飞来,盘旋在凤城的上空,对部队驻扎的河东村狂轰滥炸。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伴随着浓烟和火焰的肆虐,整个村庄仿佛被扔进了熊熊燃烧的地狱之中。房屋倒塌、火光冲天、哭喊声四起,当时据说伤亡百人以上。

当天下午,更坏的消息传来,国民党县政府的人都不见了,据说也随部队撤走了。县政府的匆匆撤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波浪,也搅动了这片土地上民众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无助。公职人员的离去,不仅仅是权力与职责的缺失,更是民众心中安全感的崩塌。曾经那威严的县衙是百姓心中的一道屏障,是正义与希望的象征。然而,此刻的它,却如同一只惊弓之鸟,逃离了这片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土地,留下了满城的惊慌与迷茫。

街巷间,往日的喧嚣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老人们聚在一起,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忧虑;妇女们紧紧抱着孩子,眼中闪烁着对未知的恐惧;青年们则或立或坐,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着如何在这乱世中寻求一线生机。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之时,偶尔传来的枪炮声更显得刺耳而骇人。

那个风雨飘摇的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人们蜷缩在家里顶好门闩,心中充满了对日军即将到来的恐惧与不安。他们不知道,明日的太阳是否还能照亮这片土地;他们不知道,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将会如何;他们更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时才能结束。他们在渴望和平、渴望安宁,却只能在这无尽的等待中,默默祈祷着明日的太阳能够带来一丝转机,让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让他们的心灵得以安放,让未来的日子不再充满恐惧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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