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铃:作家、编辑。1947年生,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七十年代执教于清华中学,曾任重庆 《红岩》文学杂志副总编。作品主要有长篇儿童小说《独生女》、散文集《宋词有魂》、历史纪实《卢作孚之死》《卢作孚的梦想与实践》《卢作孚的选择》等。
01写啊,你不写有罪
从我们繁华喧嚣的重庆城区沿嘉陵江上行,江水渐行渐清,山林越看越绿,45公里后,便到了漂亮的园林小城北碚。北碚市街之间有一北碚公园;公园最高处,有一作孚园;作孚园里,有一尊卢作孚的白色石雕坐像。卢作孚一生走过许多地方,但他最爱此地。这是他的亲爱的北碚,花园一样的北碚,举世闻名的北碚。他开发建设了北碚,他生前却决不允许用他的名字命名这里的任何一座建筑任何一个地方。作孚园的命名,是后人的意愿,作孚园不大,也不豪华精致,是私人捐款建成,建园时间是1990年,是一种很民间的真心纪念。雕像后面的石壁上,凿刻着卢作孚最好的朋友晏阳初撰写的文章《敬怀至友作孚兄》,全文如下:我一生奔走东西,相交者可谓不少;但唯有作孚兄是我最敬佩的至友。他是位完人,长处太多了,只能拣几点略述。作孚有理想,有大志,他深知要使中国富强,必须发展交通。长江是交通重道,需要轮船,所以他组织民生公司,以应时代的需要。他极富创造力,具有实现理想的才干和毅力。他组织公司的资本,是向朋友或外国借款。他自己并不想赚钱,忘我忘家,绝对无私。抗战时,他有一次病了。他的家人想买一只鸡给他吃,连这钱都没有。由此可见他人格的高尚,所以知道他的人,都敬佩他。他生活非常的简朴,常年穿着一套中山装。人长得很小,属于瘦的瘦劲一型。为了节省梳头的时间,他剃光头。张岳军先生有一次跟他开玩笑:“你的跟班都比你穿得漂亮。”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抗战期间,因为得跟美国人打交道,他跟我妻雅丽读英文,晚上有空时来读一点。半年之间,就能看英文报。那时,他大概五十岁左右,英语说得不算流利,但简单的可以应付。我现在已记不清究竟那一年与他结交。我们在定县的时候(1929至36年), 他已经对乡村改造发生兴趣。曾请了一位姓何的朋友来参观我们的工作。1940年,我们在四川巴县歇马场创立“中国乡村建设学院”,他是学院的会计董事。
重庆北碚公园里的作孚园有二、三件小事,我记得很清楚。四十年代,他到美国为他的公司借款,我那时也在美国为乡村学院捐款。我对他说:“作孚,外国人很注意衣冠,你这样不修边幅,恐怕会吃亏。”我带他去一家裁缝铺做西装;教他打领带。领带并不好打,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学会了。我又对他说:“阁下这个头,外国人看,会以为是一个和尚。”他听我的劝告,他留起了头发,很用心的学梳头。作孚对人的观察很敏锐。他知道:对怎样的人应该说怎样的话。他不说闲话,言必有物。用字精当,从容不迫,有条有理,就像他做事一样:很沉着、有组织、有思想。他先回国后,中国乡村学院请他去讲演。他说:“人都以为在美国很享福,你们的院长在美国募捐,住一个小店。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在洗袜子。捐款是天下最苦的事,其苦一言难尽。”这话是别人后来告诉我的。我常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作孚。”像作孚这样一位正人君子,爱国志士,了不起的实业家,国人应当敬重。然而,他的结局竟是如此悲惨。我为国家伤心,我为至友哀痛。晏阳初是享誉世界的平民教育家,生前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别顾问,国际平民教育委员会主席。晏先生是卢先生的挚友。晏先生这篇文章1982年8月22日写于菲律宾的国际乡村改造学院。所有有关卢作孚的文字,我最喜欢他写的这一篇。可亲可信,简明又有分量。作孚园里还刻有梁漱溟的话,“公而忘私,为而不有”,梁先生这段话是这样的:“作孚先生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乎可比于古之贤哲焉。”第一次到作孚园,是在清冷的冬天,公园里略显萧疏,仍是碧绿,而且非常安静。是我的朋友周鸣鸣领我去的,就是她极力鼓动我写卢作孚,她那时是西南 师范大学化学化工学院中共党的书记,在很长时间里是以卢作孚做榜样来教育学生的。她说她读《卢作孚文选》时非常激动,“怎么有这么好的人呐!”然后问我,“赵晓铃,你们学文学的为什么不写卢作孚呢?”她这一问,我深觉惭愧,为自己,也为自己所处的这个文化圈。等我读过她送来的《卢作孚文选》和一些相关资料后,想起已故女作家、我的同窗龚巧明生前说的一句话:“写啊,你不写有罪。”巧明认为,有的东西,你是必须写的。写啊,你不写有罪!但是,我能写么?同学周平,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四川记者站的站长,听我说起卢作孚,马上说:“这个人不得了呀!你晓得不,我是最早报道新民生公司成立的记者,听了我这个报道,有一位老民生人太高兴了,兴奋得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四川作家谭兴国,是前辈文学编辑,听我说有意写卢作孚,但是因为编辑一本大型文学期刊的工作,也不知道有没有条件来搜集资料,他立刻显得有些激动:“哎呀,晓铃,你就做这件事嘛。你不要编刊物了,你后半辈子,就做这件事,值呀!”那时候,卢作孚已经非常吸引我了,因为知道分量不轻,还是不能下决心来做这件事。听了谭老师的话,我想:写一本人物传记,真的会用上我后半生的时间?虽然要在好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谭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的这句话,还真让我跃跃欲试了。
02那天下午,天色特别阴暗
最早读到的,也是我手里唯一的有关卢作孚的资料是《辞海》上的一条—
卢作孚(1893—1952),民族资本家。四川合川人。1925年创办民生公司,经营长江内河航运。曾任民生公司总经理,国民党政府川江航务管理局局长、四川省建设厅厅长和交通部次长。抗日战争胜利后,向国外购轮船数艘,经营远洋航运。1950年自香港回国,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1952年病逝。
“病逝”,不能解释晏阳初说的“竟是如此悲惨”的结局,这中间有什么秘密没有揭开呢?鸣鸣送来的所有资料都没有明白地说明这一点,为了解决这个悬念,我去了 重庆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看到在1952年2月13日的重庆《新华日报》第一版左上角,有一条消息,标题很醒目——卢作孚自杀【本报讯】民生公司民铎、民恒于2月5日与8日,相继被特务有意识破坏后,总经理卢作孚忽于8日晚自杀,内情未明,政府正竭力侦察中云云。1999年10月13日,在重庆锦绣山庄,卢作孚的长孙,成都锦绣花园总经理卢晓雁和我谈起他爷爷辞世的日子。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那天下午,天色特别阴暗。”天都没有黑,爷爷就回来了,我想,爷爷从来没有这样早回来过呢。爷爷一个人到屋里睡觉了,我自己在外面玩。天黑了,我家厨工老温对我说:“晓雁,饭煮好了,去请爷爷起来吃饭!”“爷爷,爷爷,吃饭了!”我叫着,往爷爷的房间跑。爷爷没有答应。“爷爷,爷爷,起来吃饭了!”我拍着门喊,爷爷还是不答应。过道里黑黑的,我有些害怕。天黑得好快呀。一会,婆婆回来了。我告诉她,爷爷不开门。“我来喊。”婆婆向房间走过去。我转身又出去玩。突然,我听见婆婆哭起来了,赶紧跑过去,老温也过来了。房间打开了,爷爷躺在床上,躺在他每天跟婆婆和我睡在一起的那张大床上。晚上,来了很多人,有一些是民生公司的人,他们曾经来过这个家。有人把家里的箱子柜子都用纸条封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害怕。我在恐惧中睡着了。那年我五岁。后来,爷爷被抬到了长江边,来接爷爷过江的,是一只70吨的小轮船,它就是“民生”号,是民生公司的第一只轮船。26年前,是爷爷把它从上海买来的。“民生”号把爷爷送到南岸。民生公司职工新村旁的小山冈,成了爷爷劳累一生以后最后的栖息地。晓雁无限怀念地说起一些细节。那时,卧室里一张大床,每晚,他是要睡在爷爷和婆婆中间的。他还记得,在家门附近的石台阶上,爷爷有时会和他比赛从下面往上一级一级跳,还得单腿跳。如今,这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记忆。采访结束走出锦绣山庄,眼前突然雨雾迷漫。雾是我们这座临江城市的特点。冬天,江上起来的雾可以在整个上午笼罩着城市,纠缠着行人与车辆,几米以外的人,都看不清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春秋天的雨,常常形成雨雾,把江水和山林罩在白茫茫之中,城市的轮廓也在湿漉漉中一派模糊。我与卢晓雁同龄,还曾在一个学校读书,但他的爷爷卢作孚却藏在深深的历史的浓雾里。我能够拨开重重雾障,看到卢作孚和与他有关的过去吗?我不知深浅地向卢作孚走去,下意识地感到,那些已成为历史的过去的生活一定与我有血肉相连之处。没有想到,我会随着他走进一段重重雾障中的中国历史,更没有想到,他和他的生活会不断拷问着今天的中国现实,这种拷问是那样 严厉和无处逃避,使写作的过程充满了难以承受的困惑与艰难沉重,甚至陷进深深的泥泞。然而,在一次又一次摆脱困惑以后,我常常有一种大梦觉醒,甚至新生的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不曾有过的内心体验。在近十年的追寻中,我已知道,在卢作孚先生那个时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乎可比于古之贤哲”的人物虽说很少,毕竟还是有的;而如晏阳初先生说的“正人君子,爱国志士,了不起的实业家”也并不在少数。今天,我们要怎样才会又有一批“正人君子,爱国志士”那样的企业家出现呢?曾有过的那样优秀的一代企业家,我们是怎样失去他们的呢?他们在中国是空前的,难道也绝后了么?卢作孚先生是他们中的一位代表,为什么在从香港北归以后的一年半里,他做了那样一种选择呢?要知道,所有的相关著作里都提到,北归以后,卢作孚是受到国家最高领导的尊重与照顾的。那么,为什么会有卢晓雁记忆中的那一个天色特别阴暗的下午?为什么?一个为国家人民做出很了不起贡献的好人,一个思想成熟,意志坚强的知识分子在他视为生命的事业的重要关头,选择了自杀。为什么?为什么?卢作孚的传记,能够回避这个问题么?十年过去了,我读了不少,访谈过不少,也写了不少,都没有完全解开卢作孚自杀之谜。研究和书写卢作孚的人越来越多,而对卢作乎最后的选择,都不能自圆其说。有好多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怀着对卢先生真诚久远的尊敬,却对卢先生最后的那些日子不了解,或是欲言又止。我能够理解他们的不语、他们的沉默,不能甚至不忍去硬掏出他们心中的秘密。多少次,夜阑人静,我独自站在小院里仰望星空,卢作孚先生的声音,仿佛从星星上传来。那声音是一定有的,我甚至感觉到它那种穿透历史的理性,那种智慧而平和的魅力,但我实在听不真切。我与他之间,隔着与星星一样的距离,如何对话呢?我想不干了。我承认题材选择的失败,十年努力前功尽弃。然而,我可以不写作,却不能放弃生活。当下的问题有时会逼着我们向历史转身。住在我们西部的一个城乡结合部,一个被菜地和稻田包围的农家小院里,会对生活产生许多疑问和困惑,比在办公室里多得多。正是今天的生活,让我不由自主地、固执地要追问与寻找。
03黄炎培:奇艰大诽集中于君之一身当年,在文字中为卢作孚之死透露出愤懑与不平的,只有与卢作孚相知很深的忘年交黄炎培。黄炎培,因为在抗战时和另外五个国民参政员访问延安,曾和毛泽东有过著名的“窑洞对”,现在常常被人们提起。大家都知道,袁世凯、蒋介石曾请他做官,他坚决不肯,袁世凯说他“与官不做,遇事生风”。抗战以后,他经历了政协会议、奔走促进国共和谈,作为民盟的几个常委之一,是共产党的朋友,1949年以后,黄炎培出任了中央政府委员,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1915年,卢作孚第一次到上海求学,就认识了黄炎培,那时黄已是中国著名的教育家,提倡职业教育,他的教育思想对卢作孚影响很大。卢作孚的事业,黄炎培也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是黄炎培,把卢作孚介绍给了中国学术界与金融界,卢作孚得与中国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和科学家交往,得到创办中国西部科学院的智力资源,并引进人才建设四川。黄炎培在上海的人脉,对于民生公司更有积极的帮助。黄炎培曾任民生公司董事,在整个公司都是很受尊敬的,大家都称他的号,叫他“任之先生”,或是“黄任老”。1936年春,黄炎培乘民生公司的船沿长江入川考察,并宣传抗战,民生公司提供了许多方便。参观了卢作孚手创的北暗乡村建设实验区,黄任老充满喜悦,舍不得离去,流连于北暗幽雅的温泉公园,在园中江边的数帆楼一住三天,写下“嘉陵江水碧于油,夹岸春云嫩不收”等诗文。抗战时期,黄任老在重庆,就住在卢作孚任董事的巴蜀学校的菁园。这个学校的周勖成校长,就是卢作孚请黄炎培推荐的。黄任老在此地再婚,大喜之日,卢作乎做证婚人。1952年,卢作孚去世一周以后,黄炎培才得知噩耗。立马在北京为此而奔走,并向中共高层反映情况。一个月以后,黄炎培为卢作孚写了一首哀词。当时,这首词并未公开。哀词曰:乌呼作孚!君为一大事而死乎!君应是为一大事而生,君以穷书生乎无寸金,乃大集有钱者之钱,以创“民生”。辛辛苦苦了卅年,长江几千里,内河几十道,平时载客载货,战时运械运兵。责在人先,利居人后!有罪归我!有功归人。奇艰大诽集中于君之一身,君为何来?为的是国家,为的是人民。终得从黑暗中眼见光明眼见全大陆的解放,眼见大中华的复兴,还运最后的奇谋。七大緣髓,完璧归赵,而不居功,而不求名。乌呼作孚!君其安眠吧!君实为此大事而生。作孚!作孚!我是君卅年之老友。我以爱君敬君之故,曾历访君早年事迹与北暗,于泸州,于少城,又曾多次为“民生”乘客,实地察君所经营之事物,所识拔所训练之人。识君之抱负,惊君之才,知君之心,乌呼作孚!今乃为词以哀君之生平。君其安眠吧!几十百年后,有欲之君者,其问诸水滨。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政府成立第三年一九五二年三月十四日君殁三十六日
“奇艰大诽集中于君之一身”,这么说,黄炎培认为卢作孚是含冤而死的?但黄先生没有写出那些“奇艰大诽”,他不能言说他的认识么?他为什么说“几十百年后,有欲之君者,其问诸水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