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这辈子,当过校长,坐过牢;风光过,也落魄过,他所有的光荣和苦难都因画画而起,大半生都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但他却始终温良如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他身上永远有着少年感,那颗对待艺术的赤子之心。

林风眠他从小就对色彩感兴趣,总是喜欢缠着母亲,带他去家附近的染坊店玩耍。但后来,村里人传言母亲和染坊老板有染,没多久就被卖走了。从此母子天各一方,而林风眠也变得孤寂而内向,整个童年变为一抹暗色。

读书时期,林风眠第一次看到西洋画,开始对那个世界充满向往。彼时,留洋热潮逐渐兴起,正在林风眠倍感迷惘之时,好友林文铮发来信函,告诉了他留法勤工俭学的消息。林风眠毫不犹豫地来到上海,登上了去往法国的邮轮。那一年林风眠 19 岁。

柯罗蒙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弟子,会对中国绘画艺术产生何等影响。而两人不同的艺术选择,也为之后的命运,埋下深深的伏笔。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林风眠遇到了自己的恋人,一个德籍奥地利贵族后裔,爱丽丝·冯·罗达。1923 年,林风眠与好友在德国写生,在银行兑换货币时的偶遇,让他和大学生罗达一见钟情。

一年后,他与罗达结为夫妇。然而,他的人生似乎总是如此,每当滂沱的喜悦降临之后,紧跟着就是无尽的伤痛。两人正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罗达却因怀孕患上产褥热死去,出生不久的孩子也夭折。

1924 年 5 月 21 日,首届“中国美术展览会”在德国举行,林风眠参展的 42 幅作品惊艳世界。时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看到林风眠作品后,对他寄予厚望,第一时间来到他的家中拜访,恳求他能够回中国执教。

1926 年 3 月 5 日,回国后的林风眠,正式出任北平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校长。这也是全世界艺术类院校里,迄今为止最年轻的一位校长。风华正茂的林风眠,想在这里尽情施展才华,把它打造成东方的巴黎美院。

他先是特邀齐白石来教民间绘画。那时候齐白石已经 65 岁了,仍只是个雕花木匠。林风眠却力排众议,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把藤椅上课,下课后又亲自送老人到校门口。随后,又找来法国画家克罗多教油画,希望东西艺术取长补短,让学生充分汲取营养。

在这次画展上,林风眠首次采用沙龙形式,取消了中西绘画间的界限,2000 多件作品混合展出,成为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展品最多的一次艺术展览。展出声势之浩大前所未有,革新的口号贴满大街小巷。

然而,在这 2000 多幅作品中,不少作品抨击社会、讽刺现实,激怒了北平政府奉系军阀。政府以“赤化”为名责令艺专整改,严禁再用“腐化的人体模特”,并称呼林风眠为“赤化校长”,差点将其定罪逮捕。
理想主义的林风眠据理力争,认为艺术当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干涉。这更加激怒了当局,声称要将其枪毙。最后是张学良说:“他一个画画的,大家不必放在眼里。”这才躲过一劫。

辞职南下后,林风眠刚安顿下来,蔡元培再一次找到了他,邀请他出任自己亲自办的一所艺术院校校长,杭州艺术院。就这样,林风眠再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也正是在这十年当中,西子湖畔,在自建的小别墅里面,林风眠创作了如梦如幻的画作,将西方绘画技巧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到一个更深的层次。

这宏大的理想终成幻梦。林风眠黯然流离到重庆,在一个小房间里拼命画画,以创作来宽慰自己的人生,一天最多能画上八九十张。

生活如此清苦,林风眠对自己说:“我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的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芦苇荡上飞翔的孤鹜,屏风旁端庄娴静的仕女。这些画作似梦似幻,潇洒绚烂,却往往笼罩着一层悲哀的色泽。林风眠将儿时记忆、生命体悟,纷纷投注在自己的笔下,仿佛搅动一池潋滟春水,或萧瑟或壮丽,或热烈或沉寂。

当时文艺上开展新年画运动,号召艺术家们用写实手法,歌颂新中国,表现工农兵的生活。林风眠的现代艺术不被人接受,被认为是不符合大众审美的“自我表现”。到了 50 年代中期,他彻底被边缘化。

从此,漂泊半生的林风眠,又陷入一个人的孤独和悲哀。在矮小的阁楼里,用极少的物料,他每天身处孤绝,不断创作,仍不忘探索中西艺术融合之道。在苦不堪言的环境里,唯有画画能够给他人生以慰藉。

在给木心的信中,林风眠曾经写道:“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从晚清到民国,从民国到抗战,林风眠的确未曾动摇自己的理想,未曾动摇对创作投入的情感。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一个时代的巨匠,将半生的心血,一幅接一幅地毁灭在自己眼前。这是一个时代的悲歌和隐喻,艺术和马桶,在浩荡的历史中,竟以如此荒诞奇妙的姿态结合了…

漫长的痛苦中,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林风眠坚持活了下来,也绝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自杀的,我没有错,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1972 年底,在周恩来的干预下,林风眠获释,却留下一身病痛。1977 年,他被允许带走 34 幅画作,去巴西探望分别了 22 年的妻儿。
临行前,他把带不走的画赠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一幅《鹭鸶图》,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吴冠中看到先生孤雁离群,不禁潸然泪下。
与妻儿相见,林风眠感到分外陌生,异国他乡,没有丝毫的归宿感,孑然如他,心灵只剩永恒的孤独,如同淡淡水墨上芦荡间的秋鹜,冷清诗意中带着萧瑟与哀伤。

70 年代末期,林风眠独自定居香港。在剩下的日子里,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他将亲手毁掉的画作,一张张地重新画了出来。在人生的最后一站,他仍旧坚持探索中西融合之道,耗尽最后 14 载光阴,完成了毕生艺术的绝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