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刚才我在路上想到的事:世上有许多大人物,文学、思想、艺术,等等家。在那么多人物中间,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血统也不一样。在你一生中,尤其是年轻时,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找亲属。
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有所依据,知道自己的来历。找不到,一生茫然。找到后,用之不尽,“为有源头活水来”。西方也把《圣经》叫做“活水”。
伊莎多拉·邓肯被问及老师是谁,答:贝多芬、瓦格纳、尼采。
其实哪个教过她?但她找对了。只要找对了,或成功,或不成功,但绝不会失败。
听到贝多芬的一段,看到歌德的一言,心动:我也如此感觉,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说出来,或说得没这么好——这就是踏向伟大的第一步。
歌德对我的影响就是这样的。不过精神上、思想上有这血统,技术上不一定如此,要说清楚。
佛教传衣钵,接续后,就自己发挥——这当中是要换的,从这一家换到那一家,甚至会超越,那是最高的。尼采,我一跟到底。罗曼·罗兰、高尔基这类,包括纪德,早就分手了,有时还要“批判”他们。
有终生之师,有嫡亲的,也有旁系、过房。父母不能太多的——找到了,要细翻家谱,一再研究,一再接触。讲歌德,不备课,随便讲讲,也讲不完。
多年来,忘不了歌德。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寿长,横跨两个世纪,殁于十九世纪中叶。幼时爱听母亲讲神话——最初的家教,感慨啊!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这种非功利的教育,渗透孩子的心灵。如这孩子天性高,这就是他日后伟大成就的最初种子。
现在,这传统世界性地失去了。现在的电视教育,就是教人无耻——教得很成功。
歌德的父亲,正派人物,要儿子学法律。但他的兴趣在文艺、绘画、雕塑。他去作画,雕刻,恋爱,写剧本,经营剧场(他的素描不在各位之下),母亲赞成,父亲不喜。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就是歌德,也即《浮士德》(Faust)这部作品的精神。整个西方文化即浮士德精神。中国也有少数智者知道阳刚是正途,自强是正道,但一上来就趋于阴柔。
我主张正道,是正面地、直接地去阳刚,不得已时,阴柔。
西方文化是阳刚的,男性的,力夺的;中国文化是阴柔的,女性的,智取的——不过,这是指过去的传统。现在东西方文化都败落了,谈不上了。
他的相貌,体格,也完美体现浮士德精神。死后,人揭布窥其尸,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
歌德少年时画画,青年时代到意大利开眼,窥视了艺术的殿堂,从此放弃画画。说:我不是画画的。会画画的人,不画时,技巧会进步的,我一不画,就退步了。
他能自己这样想,了不起。说是退步,其实是自强。一个人能这么冷贤,第一,是能旁观自己,第二,是能知道自己,做自己的良师益友。
画画不画画,不要紧。这种公正的自我评断,才是造成大师的因素之一。
这是小事,大有深意。
读书,要确切理解作者的深意,不要推想作者没有想到的深意。上帝创造了这世界,但他不理解这世界;艺术家创造了这世界,他理解这世界。
《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大家可以再读读。我最近又读,很好,元气淋漓。
文学要有读者,宿命的是,文学很难得到够格的读者。当时多少少年读《维特》后都自杀,这种读者我不要。至少不提倡这种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任何作者,很难看穿读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上最光辉的警句:一,想到了;二,说出来了;三,讲得那么美妙),我说:作家不仁,以读者为刍狗。
这样天地才能大,这样才能有伟大的读者来。最好读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读者不仁,如此,“仁”来了。
歌德写《少年维特》时,很高兴,二十五岁,正是心智最旺盛时。“写得其时”,是他的福气(我写过:老得很早,青春消逝得很迟,是艺术家)。
之后十二年间,写许多剧本。《艾格蒙特》(Egmont)、《依非吉尼》(Iphigenie auf Tauris)、《塔索》(Torquato Tasso),此三本最好。后来穷五十八年写《浮士德》。情节太多,不讲了。
音乐上的浮士德节目,可以开单子——
李斯特:《浮士德交响乐》,可以听。
马勒:《第八交响乐》第二部分。
柏辽兹:歌剧《天谴》,写浮士德。
博伊托:歌剧《梅菲斯托菲勒斯》(Mefistofele)。
古诺:歌剧《浮士德》。
布索尼:歌剧《浮士德博士》(Doktor Faust)。
舒曼:管弦乐、独唱、合唱,统称《浮士德场景精选》。
瓦格纳:《浮士德序曲》。
我只写了《浮士德的哈欠》。太难写了,吃力不讨好。庞大的主题常会引起我对哲理性的欲望,可是我数过《浮士德》,一共一万两千行,简直是座大山!小时候初读,读不进去,成年时再读,也只喜欢“序曲”、“书斋”这些开头部分,直到去年才一口气读完。歌德写了五十八年,我读了五十八年,他成功了,我失败了——写不好呀,这样的题材,用这样的方法,注定写不好的。
诗靠灵感,灵感哪来一万两千行!法国斯塔尔夫人第一个说出,《浮士德》是写不好的。真聪明(她是拿破仑的死对头,据说拿破仑的一个军官进到她的客厅,两小时后从那儿出来,就反拿破仑)。第二个是海涅。第三个是我——第一个说老实话,第二个说俏皮话,第三个说风凉话。
讲个典故:海涅访歌德。歌德问:“在写什么近作?”海涅讽:“写《浮士德》。”歌德窘怒,说:“你在魏玛还有什么事?”海涅边退边说:“进阁下殿,诸事已矣。”——都不让。
艺术不是以量取胜。但解决了量的问题后(求质),则量越多越好。一个人有无才能,是一回事;有才能,能不能找到题材,又是一回事。许多人才高,一辈子找不到好题材,使不上好方法,郁郁终生。
圣伯夫(Sainte-Beuve)给了福楼拜题材。福楼拜先写过《圣安东尼的诱惑》,宗教一类。圣伯夫请福楼拜看纪实新闻,遂成《包法利夫人》。
在座各位,就是苦于找不到题材,找不到方法。怎么找法?只有拼命去找。找不到,自我埋没;找到了,自强,参悟。
歌德最后的作品《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写得不好(找对以后,还是会找错的)。还有一本《亲和力》,或译《爱力》,写得非常好。两对男女,游乐中发现“你的太太与你不合而合于我”,对方也是,都找错。最后一个死,一个殉情。我以为这是他最好的小说。
如果把《浮士德》看成全世界文学顶峰,全世界错。
浮士德是北欧民间传说中的炼金术士,性格模糊,形象也窝囊,近乎妖道。歌德借了这题材,把浮士德提高到整个欧罗巴文化的精神象征,这是他了不起的功绩,我由衷钦佩。从文学角度说,《浮士德》不成功;从文化现象讲,《浮士德》伟大。
我承认《浮士德》在命题上的伟大。
约翰·克里斯朵夫,算是一种“典型”的期望。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典型是牵强附会的,见树不见林的,一厢情愿的。如果艺术不伟大,不可能表达民族。血是艺术家自己的血,血管是民族文化的血管——才行。
伟大的艺术来自伟大的性格,艺术是无法培养的。
“与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性格交友要锻炼到如此。
歌德所谓自强:他最会自我教育。约八十次恋爱,可是都成功,因为他迷途知返。我说:“恋爱总是成功的。”为什么呢?你爱,那就成功了。歌德曾说:“假如我爱你,与你无涉。”全世界欣赏这句话。
他有格言:回到内心。其实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要学会自我教育,才能有良师益友。生活上可以做光棍,精神上可别做光棍。
《歌德对话录》,是我们艺术家的福音。我最早的自信来自歌德,心中暗暗大喜。纪德说得好:歌德不是高山,不是大海,他是阳光充足雨露滋润的半高原。
海涅一贯调皮,得理不饶人。他说:“歌德老是坐着的,好多事需要他站起来,才能解决,但歌德坐着也是对的。”庙堂里的佛像都是坐着的,如果站起来,岂非庙堂的顶要破。
前年初春,我忽然记起歌德和海涅的旧事,写了一篇《浮士德的哈欠》——交朋友,要交大朋友;较量,也要找这样的大人物。歌德和海涅见面,我看,两个都是冠军。
自信,必须要的,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歌德去见拿破仑,拿破仑站起来,向群臣说:“看,这个人。”
这是当年耶稣出现时,罗马总督彼拉多说的话,尼采拿来作书名(《瞧,这个人》)。
大多数人是只见其名,不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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