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智取生辰纲》里酷暑中的黄泥岗画面 (图源网络)
古人度夏并非诗意盎然
品赏有关描绘夏天的古诗文图画,极易走入一个认识误区——古人度夏颇为诗意。你听,陶潜的“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韦应物的“夏首云物变,雨余草木繁。池荷初贴水,林花已归园”,刘商的“清风首夏夜犹寒,嫩笋侵阶竹数竹”等优美诗句不绝于耳。你看,古画中仅命题“纳凉图”的也几乎俯拾皆是,如袁江的《荷静纳凉图》、金廷标的《莲塘纳凉图》、任伯年的《棕阴纳凉图》等名画清凉淡雅、赏心悦目。
然而,读了古代的一句俗谚,却把印象中古诗人画家们营造的诗意炎夏打得粉碎,一个酷暑炎夏的现实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这句古谚便是清人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一书中引用的一句俗语——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其意是说:人活过了农历七月半,也就是三伏天,他就是一条铁汉子了!由此可见,古人度夏并不诗意,面临的三伏天煎熬是严酷的。
李渔对此解释说:“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则人之死也必稀……止因多此一时,遂觉人身叵测,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意为倘使天只有春、秋、冬三季而没有夏季,那么人的死亡必定很少。只因多出了这么一个夏季,于是就使人觉得人命不可预测,常常有早晨还是一个活人,可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一个死鬼的事情发生。李渔还讲:“盖一岁难过之关,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于此。”意为一年之中,最难过的一关,只有夏季的三伏天,因为精力消耗,疾病发生,甚至死亡的降临,往往都由于酷热的三伏。“故李渔惊叹:”故俗话云:‘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非虚言也。”
中国人讲的“三伏”,是初伏、中伏和末伏的统称,大约在西历的6月到9月之间这一段时间。据《史记》文字记载:“伏者,隐伏避盛夏也。”意为阴气受阳气所迫藏伏地下。三伏天,是中国在农历年中天气最热的时期,其气候特点是气温高、气压低、湿度大、风速小而潮湿闷热。在气象学上,一般以日最高气温达到或超过35作为高温的标准,如果多天在35及以上高温称为“热浪”,属于气象灾害,古人称为“热灾”。尽管古代夏季气温资料极为缺乏、简单,直到明清之后才略微丰富详细起来,但古代文人笔下有关“威暑”的记述,多少弥补了气象史料的短板。
从历史资料看,从隋唐到北宋初年,夏季极端高温天气较多。据《旧唐书·德宗纪》记载,唐贞元十四年(798)“春夏大旱,粟麦枯槁”,德宗称“夏,热甚”。据《旧五代史·梁书·太祖纪四》记载,五代后梁开平二年六月辛亥(908年7月17日)这天是“亢阳”,意思是太阳太厉害了,也就是老百姓说的“毒太阳”。三伏酷暑的极端天气在两宋期间较多,南宋嘉定八年(1215),今河南、安徽、江苏、湖南等省份均遭受热灾,这一年又恰逢大旱,灾情严重。《宋史·五行志二》上有这样的记载:“五月大燠,草木枯槁,百泉皆竭”,“行都斛水百钱,江淮杯水数十钱”,以致“渴死者其众”。
据史料,史上最热的夏天出现于乾隆八年(1743),这一年高温几乎涉及半个中国,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山东等整个华北地区异常炎热。据山西《浮山县志》记载:“夏五月大热,道路行人多有毙者,京师更甚,浮人在京贸易者亦有热毙者。”据天津、高邑、青城等地县志记载:“五月苦热,土石皆焦,桅顶流金,人多热死”、“五月廿八至六月初六日熏热难当,墙壁重阴亦炎如火灼,日中铅锡销化,人多渴死”、“大旱千里,室内器具俱热,风炙树木向西南辄多死。六月间,自天津南武定府逃走者多,路人多热死。”《续东华录》中使用“威暑”来记录当时的高温。这一年夏天,北京的情况最糟糕。当时居住北京的法国教士宋君荣在目击报告中写道:“北京的老人称,从未见过像1743年7月这样的高温”,“7月13日以来炎热已难以忍受,而且许多穷人和胖人死去的景况引起了普遍的惊慌。”宋君荣引用当时朝廷官员的统计称,“7月14日至25日,北京近郊和城内已有11400人死于炎热。”
其实,古诗文中对炎天暑日的可畏不是没有描写的。如“五月困暑湿,众谓如蒸炊”(宋·郑刚中)、“湿础人沾汗际,蒸林蝉烈号时”(宋·晁补之),描写人们犹如坐在蒸笼之上,屋柱下的石墩都湿透了,树林里的蝉也热得受不了,疯狂一般地号叫着。再如“暑景方徂,时惟六月。大火飘光,炎气酷烈。”(三国·繁钦),“六龙鹜不息,三伏起炎阳。寝兴烦几案,俯仰倦帏床。滂沱汗似铄,微靡风如汤”(南朝·梁萧纲),从他们的诗赋中可以看出,日神以六龙驾车周行天上,奔驰着从不停息;身上的汗水如同滂沱大雨,卧席睡床像被大火炬点燃一般灼热,在庭院里仰头盼望风快点吹来,却不料风即使来了也犹如火烧一样滚烫。古代小说中对酷夏的描述也不鲜见,大家熟知的《水浒传》第十六回《智取生辰纲》就有详尽的炎天暑日场景描绘。
而且,历史上还有一些名人中暑而亡的例子可供参考。汉献帝伏皇后八世孙伏湛天性孝友、刻苦好学、少传父业,教授门徒数百人,西汉成帝时开始踏入仕途。但不幸的是在建武十三年(37)加官尚书的隆重仪式上,竟然因天热中暑身亡。宋代大文学家苏轼,被贬海南后遇建中靖国元年(1101)朝廷大赦特别恩准北归。老年的苏轼身体极坏,正赶上夏季高温,终因旅途劳顿中暑去世。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宋代著名金石学家、诗人,在建炎三年(1130)五月接受朝廷任命出守湖州。他冒着六月的酷暑奔赴建康(今江苏南京)准备觐见在此避难的宋高宗,此时的建康正是高温肆虐,赵明诚赶路心急不注意防暑,才几天就中暑病倒,经李清照悉心照料但回天乏力,于八月十八日去世,时年仅四十九岁。可见,古人苦于炎夏的境遇超过我们的想象。
古人苦度热灾的绘画与雕塑
至于古诗文图画中对夏天的描写颇多诗意之故,窃以为有两点。
其一,古人对气候描写很细腻,细读才能体会。他们对夏天的诗意描写多为对孟夏气候的描写。晋代傅玄《述夏赋》中讲:“四月维夏,运臻正阳。和气穆而扇物,麦含露而飞芒。”古以农历四月为正阳。这时节初夏天气万物枝长叶茂,青翠欲滴,田野里犹如有人在摇扇生风,麦芒飞舞。此时节,草木繁长,嫩笋遍地;春花落地,夏荷浮翠;绿槐高柳,莺啭燕语。白天尚有几丝清风,晚上睡觉时还觉得凉快,这是夏季最美妙的天气喽。农历五月以后,“五月炎蒸气,三时刻漏长”,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农历六月以后,真正的酷暑天气来临。故描写仲夏、季夏气候的诗篇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二,古人笔下的夏季景象未必真实反映了当时农家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情感。诗人们毕竟衣食无忧,不事耕作,自然容易乐观洒脱。所以,戴复古看到农夫夏作之苦自责道:“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农夫方复耘,安坐吾敢食?”这在当时实为凤毛麟角了。《水浒传》里讲得好:“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炎天暑日,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赶路人与农家“为些微名薄利”,三伏天在烈日下行路与劳作的艰辛了。怪不得梁山好汉唱的山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至今传唱不衰。
古代文人对炎夏酷暑诗意描写的心态,抑或随遇而安,抑或“精神胜利法”而已。最典型的心态可看金圣叹了。金圣叹讲炎夏“快事”:“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飞来。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可见,即使对文人来说,所谓“乐夏”亦是无奈之事,炎夏酷暑的气候令人难熬毕竟是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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