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国平
1
在任何专制体制下,都必然盛行严酷的道德法庭,其职责便是以道德的名义把人性当作罪恶来审判。
事实上,用这样的尺度衡量,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至少都是潜在的罪人。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道德审判反而更能够激起疯狂的热情。
据我揣摩,人们的心理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竟然有人做了,于是嫉妒之情便化装成正义的愤怒猛烈喷发了,当然啦,绝不能让那个得了便宜的人有好下场;
另一方面,倘若自己也做了类似的事,那么,坚决向法庭认同,与罪人划清界限,就成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仿佛谴责的调门越高,自己就越是安全。
因此,凡道德法庭盛行之处,人与人之间必定充满残酷的斗争,人性必定扭曲,爱必定遭到扼杀。
2
从字面上看,施舍是居高临下的,供奉是卑躬屈膝的,馈赠是平等的。
从实质上看,若不是出自爱心,三者皆虚伪,若是出自爱心,其间的界限便消融,施舍、供奉也都是馈赠。
把自己喜欢或需要的东西送人,并且只是出自爱、同情、感恩,绝无图报之心,才是真心诚意的馈赠,也才配叫作馈赠。
对于施舍和供奉,这个标准同样适用。在这里,行为和动机都是重要的。
在行为上把自己不喜欢或不需要的东西送人,在动机上行善图报或沽名钓誉,就无权称作施舍和供奉,只能称作交易。
3
世上有一种人,似乎乐于助人,对你关怀备至,却使你感到有压力,你就要警惕。
真正的善良是不会让人感到有压力的,这给了我们一个辨别真假善良的标准。
一个人出于自己的本性做好事,他是不会觉得在做好事的,而只是觉得在做一件平常的事。
相反,做好事而自己觉得也让人觉得他在做一件不平常的事,则可断定这和他的本性有多么相忤了。别人之所以感到有压力,原因在此。
为了道德上的自我感动做好事,未必比为了获取他人的赞扬做好事更不虚伪。
事实上,二者都是做给他人看的,区别仅仅在于,在前一种情形下,他人已经内化为自己,始终在场,因此演戏成了常态。
4
当我在一个恶人身上发现一个美德,我就原谅了他的一千件恶行。
当我在一个善人身上发现一个伪善,我绝不肯因为他的一千件善行而原谅他的这一个伪善。
我最憎恶的品质,第一是虚伪,第二是庸俗。
虚伪是一种冒充高尚的庸俗,因而是自觉的庸俗,我简直要说它是有纲领、成体系的庸俗。单纯的庸俗是消极的,虚伪却是积极的,它富有侵略性。
庸俗是小卒,唯有推举虚伪为元帅,才能组成一支剿杀优秀灵魂的正规军队。诚然,也不可低估小卒们的游击战的杀伤力。
5
一个行为有两个动机,一个光明,浮在表面;一个晦暗,沉在底里。当它们各居其位时,灵魂风平浪静。有谁想把它们翻一个个儿,灵魂就会涌起惊涛骇浪。
在幸福时,人也会有良心的斗争,但那良心是在脑子里,斗来斗去只是头痛。只有在苦难中,回首往事,良心发现,这时的良心才在心灵中,人才真正感到心痛。
我们的心灵上罩着各式滤色镜,只允许某些种类的光线透出,遮住了另一些种类的光线。于是,连自己也无法看清自己内心的复杂的丰富的色彩。
一切都合理化了,也贫乏化了。然后,滤色镜又对经过它过滤的即被它批准的心灵品质下判断,用道德上的自豪感来平息我们的不安。
当庸俗冒充崇高招摇过市时,崇高便羞于出门,它躲了起来。
除了平庸,一切都可以忍受。然而,我受不了的只是自己的平庸。
至于别人的平庸,只要不冒充为高明,我是乐于原谅的。
6
蒙田说:“对别人的善良的信任,足以证明自己的善良。”
的确,恶人是不相信有善良这回事的。在他看来,别人不作恶只是因为没有力量,而有力量仍然不作恶的人都是傻瓜。相反,善良的人往往容易相信别人的善良,并因此低估了恶人存在并且作恶的可能性。
当我享受时,我最受不了身边坐着一个苦行僧,因为他使我觉得我的享受有罪,使享受变成了受苦。
怨恨者的爱是有毒的,吞食这爱的人必呕吐。
有的人的所谓诚实是出卖别人的信任。
7
无论何处,只要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正人君子出现,那里的人们就要遭罪了,因为他必定要用他的完美来折磨和审判你了。
这班善人,也许你真的说不出他有什么明显的缺点,尽管除了他的道德以外,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像样的优点。
相反,一个真实的人,一种独特的个性,必有突出的优点和缺点袒露在人们面前,并不加道德的伪饰,而这也正是他的道德。
阴暗的角落里没有罪恶,只有疾病。罪恶也有它的骄傲。
同样的缺陷,发生在一些人身上,我们把它看作疾病,发生在另一些人身上,我们把它看作罪恶。我们有时用医生的眼光看人,有时用道德家的眼光看人。
医生把罪犯看作病人,道德家把病人看作罪犯。在医生眼里,人人都有病。在道德家眼里,人人都有罪。医生治国,罪犯猖獗。道德家治国,病人遭殃。
作者:周国平,中国当代著名学者、作家、哲学研究者,代表作有《人与永恒》《周国平人生哲思录》《守望的距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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