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1071),苏轼出了一道乡试考题,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此举激怒了朝中要员,遭到了御史台弹劾,苏轼于是自请前往杭州任通判。
这一年的十一月,他第一次到达苏州。
之后的几十年间,苏轼从未主政苏州,可不论是虎丘赋诗、好友唱和的风雅,还是寺院清修、与僧人相交的禅意,都使得他对苏州有了很深的感情。
一舸姑苏,便逐鸱夷去得无
熙宁四年夏 ,苏轼从京城出发前往杭州赴任,一路南下,不紧不慢,到达苏州时已然仲冬时节。所见是江南“连天衰草”的萧瑟景象,心中所感兴许是为官十余载陷于新旧党争的疲惫,百感交集间苏轼写下 “一舸姑苏,便逐鸱夷去得无” 。(《 减字木兰花·云鬓倾倒》)
在苏州停留的日子里,苏轼曾前往虎丘游玩。“虎丘”之名相传与春秋时期吴王阖闾有关,《越绝书》记载: “阖闾冢在吴县昌门外,名曰虎丘……葬之三日,白虎居其上,故号曰虎丘。”
在虎丘,苏轼见到了太宗雍熙年间曾在此地任职的王元之的画像,后来受王元之曾孙王汾之托,追赞其遗风犹烈。《王元之画像赞》中有一句: “方是时,朝廷清明,无大奸慝,然公犹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而死” 。 所谓 “不容于中,三黜而死” ,竟然也可看作是苏轼一生的缩影。不知子瞻落笔时,是否能想到命运竟是如此充满巧合。
新建的吴中第一山牌坊
熙宁六年(1073) ,苏轼去常州、润州、苏州等地赈济饥民,经过苏州报恩寺时,他想邀请成都通长老前来做主持,便当即写下《苏州请通长老疏》,文中说通长老 “族本缙绅,实西州之望;业通诗礼,为上国之光” ,希望通长老的到来可以 “振法音,以助道化” 。通长老很快应允,第二年苏轼再过苏州时二人却未能相见,只能书信一封以表遗憾: “近过苏台,不得一见而别,深为耿耿”。 (《与通长老》)
这里说到的苏州报恩寺,相传建于三国东吴赤乌年间,初名通玄寺。南朝梁大通年间在寺中建了一座高达十一层的塔,可惜北宋时被毁。唐玄宗改寺名为开元寺,寺毁于晚唐。后周显德二年(955)建报恩寺于开元寺旧址,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重建报恩寺塔,南宋初复毁。现存的报恩寺塔俗称“北寺塔”,重建于南宋年间。
清 徐扬《姑苏繁华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在重建报恩寺塔时,许多人都将自己私藏的舍利捐赠给报恩寺,以供瘗埋,而苏轼 “无舍利可舍” ,便将自己的私印和装私印的盒子赠与报恩寺 (《舍铜龟子文》) 。这件铜龟子是前朝旧物,形制上应该很接近唐代的龟形盒,此类器物在陕西扶风法门寺塔基地宫的考古发掘中也有发现。
法门寺地宫出土龟形盒
图源冉万里《“铜龟子”考—读苏轼<舍铜龟子文>札记》
苏轼与苏州佛教之地缘分不浅 ,除了报恩寺和通长老外,定慧禅院也是他常去之地,住持和尚甚至特意让出住房和花园,供苏轼起居,名为 啸轩 。苏轼晚年被贬惠州,守钦禅师让卓契顺带着自己写的《拟寒山十颂》前去探望,苏轼便作了《次韵定惠钦长老见寄八首并序》,首首皆有禅意,期望与禅师相互切磋。
有趣的是,苏轼之前并不认识这位守钦长老,但此般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只为 “候无恙于东坡” (《苏轼文集·记卓契顺答问》) 的真情厚意也确实让身在瘴疠之地的苏轼倍感温暖。
过姑苏,不游虎丘,不谒闾丘,乃二欠事
熙宁七年(1074) ,结束了赈灾工作的苏轼自常州、润州返回杭州,途中又经过苏州,在刘述的陪伴下,他再次来到虎丘游玩。虎丘是苏州著名的名胜古迹,不仅有春秋时期吴王的遗迹,风景也是一绝,史书赞其 “绝岩纵壑,茂林深篁,为江左丘壑之表” ,有“吴中第一名胜”的美誉。
虎丘的美景总是令苏轼流连往返,每过苏州他都会一登虎丘激发诗兴。 “入门无平田,石路穿细岭” (《虎丘寺》) ,潺潺的流水声夹杂着林间的阵阵风声,带来了丝丝凉意,参天古木的绿荫辉映着一片片碧绿的潭水。世事的风雨沧桑,草木的万千变化都被收纳进苏轼的生命里,流淌于他笔下的字里行间。
今日,沿着苏轼的足迹,我们还可见 “知有真娘立道边” 的真娘墓,还可见 “铁华秀岩壁” 所描述的有岩如削,该处岩石也因苏轼的诗句而取名“铁华岩”,亦可登上“千顷云阁”去看那 “云水丽千顷” 的开阔风景。 (《虎丘寺》)
虎丘云岩寺塔
结束了虎丘之行,一行人前往闾丘孝终家饮酒。前一年苏轼拜谒苏州太守王诲时,就听闻其父曾说: “苏州有二丘,不谒虎丘,即谒闾丘” 。 后来苏轼被贬黄州,闾丘正任黄州太守,凡有宴会和重大活动,他往往会邀请苏轼一同出席,二人的交往甚密,还常在一起赋诗作乐。
久在官场,闾丘孝终深感疲惫,最后辞官归隐,回到了家乡苏州,居住在如今的“闾邱坊巷”之中。苏轼心里惦记着这位老朋友,曾作《浣溪沙》一词以寄思念: “一别姑苏已四年,秋风南浦送归船,画帘重见水中仙。霜鬓不须催我老,杏花依旧驻君颜,夜阑相对梦魂间。”
江南的风景收藏了苏轼登高远眺时的万般心情,与友人的推杯换盏或能一扫官场的阴霾。
苏轼因此感叹: “过姑苏,不游虎丘,不谒闾丘,乃二欠事” 。 如今,“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成了苏州旅游的一张名片,而闾邱坊巷中的故事似乎却早已随风淡去。
这一年年底,苏轼在杭州的任期已满,升任密州太守。他从杭州一路风尘仆仆赶往密州,途中经过苏州时,好友王诲安排宴席为其送行,苏轼回忆起这一年时间里自己三次过苏,不由感慨万千: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想问苦想猜,这回来不来。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阮郎归·苏州席上作》)
而后出了阊门,便是真的不知下一次归来要待到何时。
清 徐扬《姑苏繁华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今岁大水,苏、湖、常三郡水通为一
苏轼熙宁七年一别苏州之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便要等到元祐四年(1089)第二次出任杭州之时。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躬耕于城郊东坡荒地,实现了自我突围,彼时再到故地,已然心境不同。
元祐四年三月 ,朝廷任命苏轼为杭州太守,领军浙西,成为一方大员。此次任期甚短(不到两年),不同于十九年前初到杭州那般逍遥恣意、纵情山水,这一次苏轼的生活主要是“修建工程与赈济灾民”。他并不只是关心治所杭州的一方土地,也时刻留意着太湖区域苏州、常州、湖州等地的生活生产情况。
元祐五年(1090)的春夏之交 ,农民想着丰年有望,纷纷典卖家当、借钱来施肥耕种,谁知后来大雨滂沱,多日不止, “一举害之,民之穷苦,实倍去岁” (《奏浙西灾伤第一状》) 。苏轼派人前往苏州、常州等地寻访,只道是太湖周边数州灾情严重,连日的降雨淹没了大片农田,农户都划着船去抢救残存的作物,半熟的稻子炒熟后可吃,而未成熟的稻穗只能拿去喂牛。不仅如此,大风天气还常常在湖泊区域兴起巨大的浪潮,原先砌筑的堤坝基本都被破坏了。
即便雨停了,这一年也是丰收无望。更糟糕的是,同年八月中旬,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而来,直到九月仍然阴雨不止,拥有“苏湖熟,天下足”美誉的苏湖两地都受灾严重,以致所收无几。
再加上少遇晴天, “已熟者不得刈,已刈者不得舂,有谷无米,日就腐坏” (《相度准备赈济状》第二) ,到九月,苏州一地的米价已涨至每斗五十文,却还有进一步上涨的趋势。
此时的苏轼心急如焚,接连上书请求朝廷拨款、调拨谷物以应对来年的饥荒,并稳定粮价。朝廷后来诏令苏州拨常平米五万石给湖州,秀洲拨十万石给杭州,而苏轼考虑到苏、秀地区亦遭重灾,若救济他地,恐怕会造成“两头缺事”的局面,于是申请于其他丰熟地区调拨粮食给各地,以解燃眉之急。
但奇怪的是,苏轼一人的奔走相告并没有得到其他官员的积极支持,先有叶温叟剥夺了朝廷拨给苏轼赈灾的款项,后有马瑊以“忙于他事”为由多次推脱苏轼的会商请求,再有,苏轼所呈《奏浙西灾伤第一状》中催请处理的部分竟在邮递途中遭到删减。
这似乎是浙西官员的常态,苏轼在给皇太后的密奏中说: “臣近者每观邸报,诸路监司,多是于三四月间,先奏雨水匀调,苗稼丰茂,及至灾伤,须待饿殍流亡,然后奏知” 。 苏轼的体察民情、励精图治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当苏轼的赈济计划逐步推进之时, 元祐六年(1091)二月 ,一纸诏书又将他调离杭州,至京城任翰林学士。
苏轼《治平帖》卷所见东坡画像,图源网络
返京的路上,苏轼终于得以亲见苏州及邻近地区的受灾情况。
那时正值春天,处于低洼位置的田地仍然浸泡在深水中,高处的田地放眼望去也是积水连片,男女老幼夜以继日地从田间抽水,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雨过之后田间又会积满水。已经到了春种的时节,却因水害未止而无法播种,阴雨时节干柴也成了稀缺资源,人们只得吃着生冷的粗劣食物,好多人因此患肚胀而亡。
苏州等地的景象令苏轼痛心不已, “并是臣亲见,即非传闻。春夏之间,流殍疾疫必起” (《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 ,当即又修书一封,请求转运司多拨一些粮食赈济苏湖地区。
清 徐扬《姑苏繁华图》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苏轼的担心最终还是成了现实。第二年饥疫四起,苏州、湖州、秀州三地,死亡人数过半,虽然积水退去露出了田地,但长期的浸泡使得土地都不胜耕种, “有田无人,有人无粮,有种无牛,饿死之余,人如鬼腊” ,此等情形,恐怕需要国家上下尽十年之力,方可恢复如初。
连年水患间,苏轼一方面积极实行“常平仓制度”,待粮价上涨时开仓赈济平抑粮价;推动朝廷宽免官债,使得人民不用在遭受连年灾害的同时还要背负沉重的债务。
另一方面,他向朝廷举荐单锷的《吴中水利书》,指出了水患的源头在于五堰之废和长堤挽路,此二者虽然方便了漕运,却直接导致水流环境迅速恶化。事实上,江南加速开发中的经济获益与水利维护之间出现的矛盾由来已早,而苏湖地区连年的水害也要一直到南宋时期才得以基本解决。
南宋《平江图》,可见城区内最大的特点是
安排了水路并行的两套交通系统,
图源苏州碑刻博物馆官网
作为地方大员,与朝廷沟通、焦头烂额事小,直陈民情、以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想必才是苏轼真正的追求与慰藉。也是得益于自晚唐以来诸多官员的不断努力,如今的苏州才真是应了那句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
回到京城的苏轼又陷于党争遭到贬谪,此去一路南下到惠州、儋州,一直到后来遇赦北返,苏轼也再未重游苏州。
千百年来,苏轼的名字已然成为了华夏民族的一种记忆,这种记忆和苏州的山水人物紧密相连,也深深烙进了苏州如今风调雨顺、水旱无忧的平常日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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