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士大夫“人生五计”如何解读
——《容斋随笔》札记之十七
(明)仇英《西园雅集图》(局部) (图源网络)
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中,有一篇《人生五计》。文章引用了中书舍人朱新仲的“人生五计”说,颇有意趣。
所谓的“人生五计”,说的是将人的一生总结为五个阶段:“生计,身计,家计,老计,死计”。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寿命的长短不一样,姑且以七十岁为准:
十岁左右还是儿童,跟随在父母身旁,天气的寒暖燥湿父母都得为他操心,衣食住行都由父母安排,只待长大成人,这叫生计。
二十岁时已是成人,筋骨强健,志向高远,开始踏入名利场中,厉兵秣马,以争取自己获胜,就像是千里驹虽然屈服槽枥,却想着有朝一日,驰骋千里,这叫身计。
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日夜苦思,选择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去做,欲求高官厚禄,财源茂盛,门第高大,子孙兴盛,这叫家计。
五十岁时,心力已经疲惫,纵观人世间,自己的聪明才智已经施展殆尽,生命已接近尾声,就像白驹过隙一样,过去的岁月一去不复返。这时应当听从命运的安排,收起名利之心,藏起在名利场上拼杀的工具,像蚕作茧一样建一个舒适的安乐窝,这叫老计。
六十岁以后,人生已过了一个甲子,生命就像夕阳落山一样很快就要入土了,这时应该静心休养,使生活安宁,然后是死而无憾,这叫死计。
朱新仲的“人生五计”,是建立在对人生各个阶段透彻理解的基础之上的,所以才能总结得这样有道理。洪迈因此评价说:“我在为庄子作《大死庵记》时,才真正认识到朱新仲讲的人生五计的深刻内涵。我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觉得他说的人生五计很有道理,所以应把这五计记载下来,以传来世。”
“人生五计”在宋代士大夫中颇有代表性,体现了他们对生命的达观态度。其实,对洪迈来说,“人生五计”也正是他对待人生的态度,这在他的《容斋随笔·士之处世》中颇有精当议论。
视富贵利禄,似人生戏剧。《容斋随笔》有言:“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呜诃禘,群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荣华显贵,丰功厚利,高官重禄,正如戏剧中的官员,身着官袍,享着厚遇,跟班、仆役则左右侍候,随时听令。可每当戏演完,下了台,卸了妆,一切又归于寂静。
见纷华盛丽,似老人过节。《容斋随笔》说道:“见纷华盛丽,当如老人之扶节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若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目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也。”年轻力壮者逢年过节,昼夜出游,唯恐时间不够多,待彩灯收、鲜花凋、宴席散,一副懊恼之状。老年人看待年节华丽繁富之空前盛况,却并不十分在乎。因为,节日总会过去,荣华如烟云稍纵即逝,若沉迷其中,定会扫兴。
睹金珠珍玩,似儿童玩具。《容斋随笔》戏言:“睹金珠珍玩,当如小儿之弄戏剧,方纷然杂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看待黄金、珠宝、珍器、美色,如同儿童耍玩具,开始觉得新鲜,后来则厌倦,决不应把它们当成私有财产。
遭横逆机阱,似酒醉耳目。《容斋随笔》叹曰:“遭横逆机阱,当如醉人之受辱骂,无耳所闻,目无所见,酒醉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被他人误会,受到委屈,不必激动,如同喝醉了酒,诟如不闻,隐介藏形。酒醒之后,记忆断了篇,脑子想不起来,则不会有任何伤害。
“人生五计”中,士大夫们把人生的各个阶段分析得十分透彻,故能坦然面对各阶段的变化,做到波澜不惊,最终以一份从容面对死亡,做到死而无憾。看透生命,是一种超然的人生态度,能够让我们的生命过程更加充实,从而以平静的心情迎接生命中的林林总总。
然而,当人们细品“人生五计”时,也会从中品味出宋代士大夫那种来日无多的消极人生态度。
(明)仇英《西园雅集图》(局部两幅)
西园是北宋驸马都尉王诜的宅第花园。宋神宗元丰初,王诜曾邀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等十六位文人名士在此游园聚会,会后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米芾书写《西园雅集图记》。后人景仰之余,纷纷摹绘《西园雅集图》,此画作者是明代仇英。
宋朝统一后,旧官加新官,形成为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真宗以后,科举取士越来越多,官员不断增加,机构更加庞大。科举以外,还有所谓“恩荫”法。皇族宗室和官僚的子孙、亲属、姻亲甚至门客都可由恩荫授官,数量极大。皇族宗室原来七岁时即授官,仁宗时甚至还在襁褓之中便有官做。文武官员中地位高者,家族亲属也都恩荫授官。此外,还有卖官鬻爵等多种授官法,士大夫队伍如雪球越滚越大,“自古滥官,未有如此之多!”
同时,宋朝皇帝宣扬遵循“祖宗旧法”,因此一切因循守旧,以老成持重相标榜。官员们遇事唯恐承担责任,“政出吏胥之手,吏胥行遣,只检旧例,无旧例则不行”。结果是,“臣下得优逸,而君上担焦劳”。依宋制,三年一次“磨勘”(考核),官员们只要在任内不发生过错,就加升迁。官员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心只怕招人非议,影响官位。宋朝的御史以找寻官员过失为能事,更加助长了官员的因循。士大夫们苟且因循,只是坐待升迁。于是,腐朽的官气和暮气笼罩着整个宋朝政府。
当初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时,启发诱导石守信等人“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于是乎,士大夫们一边嘴里大讲儒家的传统伦理道德,一边却声色逸乐,“早辰则凛然谈经史节义及政事设施,晚集则命妓劝饮,尽欢而罢。”在朝廷之上那些刚正严谨的大臣,退朝以后便在红袖飘拂之中放浪形骸,两种面目两样姿态让人诧异。
宋朝堪称文人士大夫如鱼得水的时代,他们多出身于庶族地主阶级寒素之家,全凭个人奋斗才突破逆境,跻身于统治集团成员之列。在他们之中,固然出现了像王禹偁、范仲淹、王安石、寇准这样的忧国忧民的文人相臣,但更多的则是醉生梦死之辈。
宋祁曾在他有名的《玉楼春》的词中这样写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这种“浮生长恨欢娱少”的末世之叹,并非宋祁一人的心态,而是宋朝文人士大夫阶层的病结。时任宰相的晏殊在他的词里写道:“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萧娘敛尽双娥翠,回香袂,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惋惜时光,年华飞逝,追求享受现实的人生态度,正是宋王朝的国运的写照。
令人遗憾的是,历史上士大夫们反映在“人生五计”中的消极人生态度,从宋代遗留后世,绵延不断。明代出现了陶奭龄的“五计”说,仿古人“人生五计”说,讽刺了明代士大夫中的消极颓废现象。民国时代,吴晗先生也仿古人“人生五计”说写了一篇杂文,直指当时一些官僚和知识分子追名逐利,醉生梦死的社会现象。“士大夫”作为社会的精英人物,其行为不可避免地成为整个社会的榜样。没有了忧国忧民,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岂不是社会之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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