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德、知、行,这五个字支配了我的一生。越是有经历有智慧,人生感悟越是朴素。”在《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中,乐黛云先生这样写道。
所谓命,与生俱来;所谓运,充满偶然;所谓德,就是道德;所谓知,意味着对知识和智慧的探求;所谓行,则意味着现实人生中的取舍与选择。
作为中国比较文学的拓荒者,乐黛云先生经历了跌宕起伏的90年。这90年,不惟是个体命运的升沉起伏,也是一个古老民族在现代性面前的辗转反侧,由此淬炼成乐黛云先生“有生命热度的学术”(洪子诚先生语)。可凝聚在这本回忆录中,却又如此平淡从容、波澜不惊。
在《我所认识的乐黛云》中,季羡林先生曾这样说:“她依然是坦诚率真,近乎天真;做事仍然是大刀阔斧,决不忸忸怩怩,决不搞小动作……她却偏偏又选择了北大,一领青衿,十年板凳冷,一待就是一生。我觉得,在当前的中国所最需要的正是这一点精神,这一点骨气。”
《庄子·天下》中说:“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这也许是对乐黛云先生品格的最好概括。
值此《九十年沧桑:我的文学之路》出版之际,本报特专访了乐黛云先生。
我从没有过学科建设蓝图
北青艺评:您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比较文学的拓荒者,怎样的机缘,让您当时走向这一学术方向?
乐黛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从小受的教育,让我觉得中国古典文学、西方文学天生就在一起,以后上学、教书,很自然地就走进这一领域,并没刻意地去做什么。我也从没追求过什么框架、什么理论。
中外小说在写法、人生态度、想通过小说做什么等等方面,都不太一样,看到两者的差别,自然就想去对比,每个人都会有比较的视角。
我喜欢庄子,喜欢自然而然,不刻意追求。很多人问我当时的学科建设的蓝图是什么,我真没有过。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就做了,没什么计划。
当时我在大学,讲的是外国文学,在中国文化书院,讲的是传统文化。我做比较文学,就是这么来的。
我是学文学专业的,从小到大,看西洋小说比较多,在我做人上,这些小说的影响也很大,但我觉得,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应该一起讲。在讲西方小说时,常常会想,中国古典文学在遇到这个问题时,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
比如爱情,东西方文学都有,但《牡丹亭》《红楼梦》的讲述方式、激烈程度、要求等,和西方文学完全不同。我搞比较文学,喜欢研究这种具体方式的异同。
还没下决心写另一本回忆录
北青艺评:提到这本回忆录《九十年沧桑》,您说真话不一定全讲,但假话、傻话一定不讲,傻话指的是什么?
乐黛云:是的,傻话和谎话一定不讲。大家看这本书的时候,看到谎话一定挑出来告诉我,这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个原则。
至于傻话,就是没想得很成熟、很透彻的那些话。自我反省一下,这辈子的相关遗憾太多了,有些事做得不对,也做了,有些话说得不对,可能也说了。究竟有哪些,我现在也想不太起来了。
这可能与我的性格也有一点关系,话到嘴边,如果多想想再说,可能更好,但当时就是冲口而出。从小到大,我一直如此,是个很随便的人。想起什么,马上就去做,没什么计划,做完后有时也会感到后悔。
在记忆中,上世纪80年代我更自在一些,当时北大中文系的老师们,包括我的老师王瑶先生,都非常宽容,就算我讲错了,也只是一笑置之。那时师生间比较坦荡,没什么顾虑。现在如何,我不知道,我教书到70多岁,已经退休很久了。
我喜欢和学生在一起,现在还有一些昔日的学生来,两三个来,能聊得比较深入,人太多,就聊不起来了。
北青艺评:您说将来还会写一本负面经验的回忆录,已经开始写了吗?
乐黛云:没有,那只是随口一说,会不会写,能否写出来,现在不敢说。
关于正面的、阳光的、青春的经验,现在已经有很多书,可遭遇过什么挫折、受过什么委屈、办过什么错事,这方面的书出得比较少,但深入反思过去,需要这方面的东西。
写这样的书,可能会触碰到一些人,此外对自己也是考验,毕竟很多事不想再回忆。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也只是想写而已。
推广中国文化,总是一件好事
北青艺评:在您的一生中,遭遇过许多波折,比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经历,对您产生过消极影响吗?
乐黛云:回想起来,没有什么消极影响,没觉得是人生痛苦之类。经历过的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当年我被劳改,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起去的还有一些干部,他们是去农村锻炼,和我们身份不一样。但当地老乡没有区别对待,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叫我去,反而不怎么叫他们。
直到今天,我还惦记着这些老乡,后来也去找过他们,可惜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北青艺评:上世纪80年代,中国对世界的了解一下子增加了,您也曾去美国,您当时的看法如何?
乐黛云:不是太喜欢,当时美国的贫富差距太大了,富人很有钱,非常奢侈,穷人却很穷,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完成学业后,美方希望我再待一段,但一到时间,我就回来了。
北青艺评:上世纪80年代,西方文化开始在国内风行,您当时却加入中国文化书院,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为什么?
乐黛云:中国文化书院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几位老先生倡议创办的,我是头一批参加的导师之一。
之所以参与,因为文化很重要,应该大力传播文化。不仅学生应该懂,普通老百姓也应该懂。我不仅做函授,也在一线授课。说实话,看到学生们来听课,我很感动。比如在湖南岳麓书院讲课时,条件比较差,有两名学员从江西赶来,正好下大雨,他们没雨衣,打着雨伞,浑身湿透了,不敢进教室,就坐在屋檐下听课。晚上没住宿的地方,只好睡在那里。听完课,他们说:过去只知道现代人说了什么,我们想知道老辈人是怎么说的。
中国文化书院当时有1.2万名学员,他们有一定基础,但经济条件一般。学员们这么渴望学习文化,让我觉得,自己做得还很不够。汤一介先生曾希望办一所“无墙的大学”,所谓无墙的大学,就是人人都可以进来,让学习中国文化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事,可惜没办成。
搞文化的人最怕有架子,文化的本质是沟通,不能只学这个,不学那个,只认同一种,遏制另一种。有了架子,就会影响沟通。
当时想法很简单:决不能让中国文化淹没在西洋文化中。
后来于丹讲国学,曾引起一些非议,汤一介先生听后,立刻站出来表示支持。推广中国文化,总是件好事嘛。
文科生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北青艺评:可喜欢西方小说的读者会觉得,它的成就太高了,中国文学好像没得可比,您怎么看?
乐黛云:《红楼梦》不是挺好的吗?况且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不是只有《红楼梦》,还有很多好作品。
搞比较文学,不要先入为主。这中间有个人偏好的因素,此外也有我们没很好去挖掘的因素。这说明,我们的文化环境还没真正起到作用,这与过去的教育制度偏好有关。
我是所谓的比较文学拓荒者,可比较文学诞生的基础,却是在中文系。
北青艺评:有人说,现在文科生太多了,应该减少,您怎么看?
乐黛云:我觉得文科生太少了,文科很重要。文科是塑造人的灵魂的,而不是教人将来做什么。只是我们现在教得不好,缺乏好的教材、好的教师,没有真正起到塑魂的作用。
现在好多人不愿教文科,觉得太空,教不好。如果只是敷衍,当然会觉得文科没味道。这不是文科的错误,而是我们没认真对待文科。
文科的教育很重要,千万别放弃。因为塑造灵魂是最重要的工作,总要有人为此付出努力。
人活着应该关注“大问题”
北青艺评:在今天,人们对这些“大问题”关注似乎越来越少了。此外,今天年轻人已不太关注严肃文学了,您怎么看?
乐黛云:学术研究是长期的工作,不能一时半会儿全部解决,需要持续探索,今天做学问,面对的还是过去的那些问题。至于说现在是不是一个思考“大问题”的时代,取决于你怎么看。你觉得是,它就是。
我对“大问题”依然感兴趣,比如宇宙从何而来,好像近期又有新的、颠覆性的研究成果,我对此就很感兴趣。我们是在宇宙中生存的人,对这些问题,必须要有思考,至少要追踪最新的学术动态。一些“大问题”是不能不想的,这样生活才有意义。
我现在每天看新闻,也很关注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如果不关注这些,你还关注什么?比如最近新闻中巴以冲突,已经死了几百人,多残忍啊。一方死了很多人,必然要报复,一来一往,又有多少老百姓将被残杀?现代战争不像过去,过去战争只涉及少数人,现代战争都是大规模的,更加残酷。对这种事,不仅要关心,还要发声。
至于说今天年轻人如何,我接触得很少,没法评论。
千万别错过好时光
北青艺评:你和汤先生一直主张“和而不同”,如今好像世界正在向相反方向走。
乐黛云:从约瑟夫·奈一提出“软实力”概念时,我就不赞同这种说法。“软实力”的概念太模糊,把它当成一个概念,大家去讨论,根本讨论不清楚什么。
我始终坚信,跨文化比较、沟通,会促进不同文化中的人们相互了解,最终有利于整体的和平,这是我的信念。如果不是因为坚信这一点,我的所有工作也就没必要去做了,我的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
北青艺评:您是一个喜欢四处跑的人,能适应现在的生活吗?
乐黛云:确实,我一辈子风风火火,喜欢东奔西跑,这几年摔了几次,现在只能待在家里,确实不太适应,有点失落,可也没别的办法。如今北大校园里的花都开了,你们真该去看看,那些花都美极了,千万别错过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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