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写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写作的大时代
日期:2021-08-04 16:39:49  点击: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张炜

 张炜:写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写作的大时代

张炜

在当代作家张炜看来,文学是一种生命本能。一个人是否自诩为写作者或阅读者,无碍于和文学发生关联。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长长的文学狂欢节,大家将堆积已久的激情灌注其中,渴望从文学中获得诉求和回馈。

当今的时代,写作和阅读的碎片化不可避免,犹如进入了一片语言文字的“热带雨林”。我们需防止自己的情感时长被过载的信息消耗,仍要专注于精神,书写人的失败和尊严。

本文原名《语言的热带雨林》,选自张炜同名作品集。

01

所有的写作者和阅读者,与当下的文学世界都会发生一种关系。无论是疏离还是密切,超越还是深陷,自觉还是不自觉,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都是不可避免的。这种关系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不可选择性。因为文学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而人无一不在某种文化系统中存在,所以人与文学的关系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如果将“写作”和“阅读”狭义化,专指文学领域,那么二者的关系就更紧密更直接了。

有人可能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既不是写作者也不是阅读者,而且从来不读文学作品,那么就一定与文学毫无关系了。事实远非如此,这只是从表面上看,深层的关联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文学不过是一种生命本能,文学的表达和接受只是普遍的生命现象,特别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已经渗透和交织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程度不同地浸润其中。一个人只要未能超越自己的族群文化和世界文化,也就不能脱离所谓的“文学”。“文学”正以潜隐或凸显的方式,参与一个社会的文化建构。

即便是狭义地谈论文学,也不会是一个冷僻的话题。因为它毕竟不像一门专业技术,而是具有更深刻的非专业的心灵属性。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人们常常产生幻想:如果能够恰逢一个适合自己、激动人心的文化与思想的时代、文学的时代,该是多么幸福。这多少类似于文学写作中的虚构和想象,而非现实。现实只能是生活在其中的、唯一的和不可选择的时代。由于它包含了一切,所以常常不能用简单的是与非、好与坏来回答。事实上无论愿意与否都得面对它,并与之发生深层的关联。

我们总是要论断一个时期的文学,这似乎是难以避免的。文学是一种复杂的事物,要概括它评说它是非常困难的,一般的意气用事也许容易,但并不能解决问题。这既需要理性地归纳分析、观察和量化,还要更多地感悟,并在实践中参与定义。因为一切预言式的、果断决然的鉴定最后都难免走空,掷地有声的话语也会轻轻滑过,说过即过,除了口舌之快,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因为文学判断要依仗审美感悟,从来不会那样简单。探究的对象一直在生长变化,找不到可供依凭的僵固的模板,一般来说总是呈现茂长的芜杂和色调的斑驳。我们如果真要深入探寻,就必须沉浸其中,细细地咀嚼和品味,感受个中滋味。这种耐心是不可或缺的。

说出一些痛快的结论并不困难,听上去也直接干脆,有时还会获得不少共鸣。但这往往只是一时的效果。一个人面对极为繁复的文化与文学现状,难免烦躁和畏惧,所以就容易轻掷大言。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认为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施予热情,不必认真,于是就草率和敷衍起来,或者干脆一言以蔽之。其实这不过是为自己的懒惰和不求甚解寻找借口。且不说我们面对的思想与艺术绝非那么浅薄,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个人的求真和专注,因为这是不同的两码事。

这让我们想起当年的鲁迅,先生晚年把大量时间放在杂文写作上,以至于把长篇小说的创作计划扔在了一边。有人替他惋惜,觉得与一些小人物打没完没了的笔仗实在不值。但鲁迅却不这样看,在他眼里,论争的意义在事不在人,问题本身才是重要的和沉重的。就在这种仔细和认真的剖析之中,鲁迅先生完成了一生中另一种华丽而深邃的写作。

为自己的慵懒和怯懦寻找口实,往往是人的一种习惯做法。只要具备面对真实的勇气,理性精神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埋在某个口实里。我们要说出自己的理由,而不是在自嘲或讥讽中退却。

02

一个劳作了近半个世纪的写作者,也会是一个勤奋的读者,在漫长的文学生涯中,肯定有许多感触可谈。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生人会有特别的、属于自己的经历,这大概是很难重复的记忆:童年饥饿,求学困难,“上山下乡”和“文革”等,一路走来的许多重大社会变动跌宕,不可谓不大。后来又是对外开放时期,是商业化网络化时代。文学在剧烈起伏的社会思潮中演变,高潮低潮,前进倒退,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记忆中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年最多出版三两部长篇小说,散文和短篇小说集也只有不多几部,文学刊物少极了。能够从事写作和出版的人只有不多几位。所以那时候这些书籍和这些作家,影响之大无与伦比。现在许多人还记忆犹新,甚至以那个时期与今天作比,认为现在的文学和作家影响力小得多,因此远不如那个时期更有成就。这种毫无理性的言说竟然获得了一些赞同,可见昏聩。当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基本上截断了外国文学输入,同时禁止了大多数作家的写作权利,那么仅有的一点“当代文学”想没有影响都做不到。这不是一种正常状态。实事求是讲,如果按起码的诗学标准来评判,当年那些影响巨大的文学出版物,相当一部分极为粗陋拙劣,连基本的文从字顺都做不到,又何谈“文学”?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家们重新获得了写作的权利,年轻作者纷纷涌现。被压抑的精神突然得到释放,无数意见得到表述。这是倾泻般的语言洪流,与之匹配的就是大量文学杂志。出版社也十分活跃,古今中外各种作品得以面世。此刻的文学仿佛具备了一种呼风唤雨的力量,影响之大简直空前。人们第一次感受到文学的强势存在。一个作家发表一篇作品便可名满天下,全国上下争读一部一篇、街头巷尾口耳相传一位作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书籍的印刷量大极了,几十万上百万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个特殊的时期,人们已经习惯了从文学作品中寻找答案,文学既是教科书,又是诉求状,更是呼吁文。大家积压了几十年或更长时间的激情、痛苦或欣悦,都堆积和贮存于文学之中。那些长期封闭和沉睡的一部分审美力,这时候也一并呼唤出来。总之文学喊出了许多心声,让人获得前所未有的审美愉悦。但后者是初步的或退后一步的,人们得到的欣悦主要还是社会道德层面的。当然这也与审美连在一起、不可分剥。

那是一个长长的文学狂欢节。在这个节日里,写作者和读者都是深度参与者,他们将把这种激越长久地保留在记忆中。

03

转眼就迎来另一个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文学写作和阅读状况急剧改变。一方面原有的社会表达已经没有了喷发态势,另一方面无数的文学品类蜂拥而至,让人猝不及防。外国文学加快输入,各种文学实验和模仿日益增多,各类出版物比以往多出几十倍上百倍。就文字本身而言,花色品种及数量已经超出了几代人的记忆。写作者要适应版面的扩张,一时泥沙俱下。人们不得不接受读物泛滥和选择困难这样的现实,目不暇接,一部作品引起轰动的情形绝无仅有。文学作为一个话题正在冷却,由视野的中心渐渐移向边缘。

从专业角度论,“边缘”说当然是不通的。因为文学只能置于审美的位置,它从不属于行政律令,当然没有令行禁止的功能和使命。就现实的有效性来看,文学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处于“中心”。审美依从心灵,属于生命感奋,也只能装在心中,而“心”这个器官一直处于身体的“中心”,所以说文学永远不会退到“边缘”。审美具有差异,一个地区或族群之间的区别很大,它将决定野蛮与文明、完美与粗拙,更有创造力的不同。文学当然会让一个人或一个群体具有精神的优越性,让其变得更自信和更有力量。

 

邯郸文化、流溪别院、写作、张炜

隐隐地希望文学具备强大的号召力,甚至法令一样的现实规定力,这不仅幼稚,而且是对所有艺术的误解。正像文明本身需要日常的证明与注解一样,文学也同样如此,它是更加宽广的事物,包含日常并溶解于日常。它将化为无数小项和分项,呈现于生活中。也正是平时那些细小的事物,辐射出文学的功用和力量,我们可以说,它们的痕迹无处不在。

有人曾经设问:“‘文学’是不是‘文化’的核心?”这算是大胆一问,但真要回答却需复杂的论证。不过几乎可以肯定,文学一定是文化传承的核心部分。回望历史,离开诗书典籍,一个族群的文化精神载体就要去掉大半。没有诗,没有散文和小说,我们的文明何以传承?历史上不断发生巨大的社会动荡,外族入侵,吞并中原,整个民族的治理体制一再更迭,最后起到统一作用的决定因素还是文化。文化不仅维护了文明的版图,而且维护了地理的版图。文化版图的核心是文学,这是不争的事实。从这个角度讲,文学不可能退居边缘,它一直牢牢地植于思想与心灵的中心。

在网络时代,写作和阅读方式发生了改变。人们开始热衷于碎片化阅读,在小小屏幕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内容芜杂,主要是社会信息的流动。人类的好奇心首先需要得到满足,审美也就放到其次。人们愿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更多消息,虽然大多无关于自己。它们作为意趣而不是意义被人接纳。这就占用了大量时间,受到伤害的不仅是文学阅读,而是整个的精神空间、生存空间。

这种特异时期形成的视觉侵占引起了普遍的忧虑,这不光是文化的忧虑,而是更多方面的担心。一旦深度渗透的数字生活走向了极端化,我们也就失去了深入关注事物的能力和机会,而所有的创造和发现,都离不开这种关怀力和探索力。我们不再专心,而审美力是更高一级的,它即将涣散。最可怕的是生命品质的改变,是集体无意识地陷入轻浮和草率,丧失理性思考力。这最终引起什么后果,似乎不难预料。可见数字传播引起的改变,已经远远不是阅读本身的事情。同理,也不仅仅是文学本身的事情,它关系到更本质和更久远的未来。

04

碎片化浏览占据整个阅读生活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这种趋势还在加重。智能手机的危害与功用同在,随身跟命,不再分离。人们不分场合地使用,在候车候机厅和一些休闲场所,甚至是会议或行走中都在滑动屏幕。人几乎不能让眼睛闲下来,也不能沉思。屏幕上的闪烁跳跃具有传染力,会像病毒一样入侵,让我们上瘾,产生从未有过的依赖。我们从此把与生命同等宝贵的时间耗损一空,却少有回报。

大量的电子片段堆积在大脑中,损害无可估量。某种神经依赖症一旦出现就无法治愈。说到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那是另一个话题,就读取这个单项来看,它造成的后果是始料不及的。无法阻止的流言,难以辨析的消息,耸人听闻的事件,浅薄与恶意,淫邪和罪愆,都在小小荧屏上汇集。欣悦少于沮丧,绝望大于希望,人一天到晚淹没在极其恶劣的心情和接二连三的恐惧中。这里流动的文字大多是即兴的、未经打磨的,语言品质之低下,心绪用意之阴暗,几成常态。这种气息熏染下的精神生活使人向下,而不是向上。

生活中的认真态度需要严谨的文字去培养,失去了起码的语言标准,社会精神就会沦丧和消散。至于文学,它要求更多的接受条件,比如相应的视觉触及方式。传统阅读通常为纸质书,它经历了从宣纸木刻到现代印刷线装胶装,质感已经变化很大。很早以前的线装书舒放柔软,变为西式书籍的挺括,也产生了感受差异。即便是现代印刷,从铅字排版到激光照排,读者也需要适应。

就文学欣赏来看,荧屏这个窗口未免太小。主要还是质地的改变,这与书写效果相去太远。声光技术的遥不可及,阻隔了人的情感。我们虽然在读文缀句,意思也能明白,但总有一种不够踏实的感觉。文字和书是这样成形的,先是写于树叶和龟板陶片,进而是棉帛和纸;笔由动植物身上取来的材料做成,最后才是铅笔钢笔。人的情感一笔笔记下,手工连接的心思有一种天生的淳朴,感染力代代延续;直到印制成书装订起来,其物理还是接近原初。而今通过无线信号接收数字,于掌中演变成形,走得太远。一种无法言喻的飘忽感,很难在心里植根,来去匆匆,像一层灰尘,轻轻一拂就没了。

就语言艺术享受来说,看似小小的区别,后果却是严重的。有人说这种很难察觉的差异会在习惯中克服。可是不要忘记,这个根性深植于生命之中,不可能在一代或几代人中改变。我们的阅读方式延续了几千年,人眼适应反射光历经了几万年的进化。

在闪烁的光标下,文字的判断力会出问题。事实上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语言艺术的误判这样大,有时大瞪双眼就是分不出拙劣与精妙。我们对语言变得迟钝,实际上是麻木。词汇在机械连缀和光电运行中失去了生命。就文学来说,这种损伤是根本性的。

05

由于语言的使用趋于机械复合的性质,所以人人都可胡乱堆砌。即便在一些庄重的场合,也经常看到草率幼稚、根本不通的书写。人们已经没有审慎操练语言的意识,更不会发生生命的关系,只是程式化地、无关痛痒地使用。

一般的文字工作是这样,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则产生了灾难性的结果。我们如果稍稍注意,就会发现随处都是文字垃圾,它们正日夜滚动在屏幕及各类印刷物上。兴之所至的涂抹,昏妄的呓语,不知所云的喧嚷,以及恶意的发泄,晦暗不明、意思暧昧、稀奇怪异,全都出现了。正常的人只要耽于这种阅读区区十分钟,就会心生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多无聊、阴暗丑陋和恶意?美与善何在?它们仍然有,可是已远远不够,难道在坚硬的金属容器中密封起来?污浊和拙劣与一个时期的商业主义和利益集团结合,运用金钱向前推进,生出椎心之痛。

 

邯郸文化、流溪别院、写作、张炜

语言艺术最后连一个口实都算不上,在一部分人那里只是胡言乱语的代名词。需要垃圾填充的版面太大,以前是纸质的,现在则是由无限量的光电承载。胃口无限,可以连骨带肉吞下去。所以现在需要一大批丧心病狂的人,去做人世间最不堪的营生。

中国古人有一个说法,叫“敬惜字纸”,说的就是对文明承载物的尊重,这表明了一个民族的高度文明自觉。而今既已如此,其他也就不必奢谈。什么“未来”之类,它不属于我们。

纵观历史,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从未有如此多的人参与涂抹。几千万人从事广义的“文学写作”,历史上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有人不愿正视这个事实,好像一切照旧。散文,诗歌,书评,短篇、长篇,各种题材和体裁相加,多到前无古人。各种文字像潮水一样涌来,不是目不暇接,而是直接淹没。无论是网络平台还是纸质媒体,文字的潮汐无时无刻不在涌动。午夜和凌晨都有新作发表,黎明时分已阅读十万,跟帖八千,不知刷新了多少次。“文学”洪流滔滔不绝,与其他文字一起汹涌。敏感一点的作者和读者,面对此等情状可能觉得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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