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陈镜三
陈奇龄
我的父亲离开我们革命的大家庭已经四十八个春秋了。他牺牲于一九四二年秋,那年我十三岁。
父亲名陈鑑明,字镜三,抗日战争时期化名乃达。河北省立第七师范第七班毕业。
七师是冀南党的策源地,是培养革命青年的大熔炉,我们党的一批领导干部就是从这所学校走上革命岗位的。我的父亲从这所学校里开始学习马列主义,接受党的教育之后,确立了为革命事业献身的人生观。
七师毕业之后,父亲到大名一高任教师。据受过他的教育而今尚健在的同志说,他在一高任国语课。向学生灌输革命思想,讲授鲁迅、郭沫若、茅盾等革命作家的著作,使学生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张新亭等不少同志就是从一高开始走上革命道路的。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大名县城被日寇占领,父亲回到了故乡——大名城北一个偏僻的农村。他带回家来一大批书籍,其中有《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教程》等马列著作。那时,这些书籍都是“犯禁”的,不敢在明面摆着。父亲就在院子里挖一个五尺见方的坑,放下几个盛水的大缸,把书籍埋在里边。
大名县城失守不久,日寇即在城北金滩镇、万家堤、杨家桥等地筑起碉堡,安上炮楼,汉奸、土匪和日寇搅混一起。日寇实行“三光”政策,汉奸、土匪抢掠群众财物,奸淫妇女,广大人民群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此时,我父亲日夜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前途而焦虑不安。
一天的傍晚,冯洋舟同志来到我的家里。冯洋舟是七师党的创建人冯品毅的弟弟,也是一位早期的党员。他和我父亲在一起交谈许久,尔后离去了。那天夜里,父亲把我祖父、母亲和我们全家人叫到一起说:“国难当头,国家危亡,民族危亡,抗日救国是每个中国人的神圣职责。”父亲告诉家里人说,他就要投入抗日救国的斗争中去了。第二天,他告别亲人,离开了家乡。后来,我们得知他和冯洋舟、李一帆等同志一起,受党组织的派遣,到丁树本、陈明绍的三旅政治部工作了。
三旅是国民党的队伍。丁、陈开始接受我党统一战线,联合抗日主张,而那时我党在我们这一带还没有武装力量,所以就派遣一批党员和进步青年打进去,争取丁、陈能够和我们一起抗战到底。丁、陈明面讲统一战线,联合抗日,但暗中却压制和排挤我党派入人员。一次,我党派入之党员干部权屹夫同志的手枪被三旅战士偷去,丁树本责令“以军法论处”。父亲和李一帆同志一起面见丁树本,据理力争,权屹夫同志方免被害。
后来,丁树本更加反动了,提出要“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党”,在三旅清洗共产党人,我父亲和李一帆、冯洋舟等同志被以“党派不明”为由清洗出来,撤回到冀南三专署,在党的直接领导下,投入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
父亲在三专署任视察室主任,在广平、肥乡、鸡泽一带组织群众反扫荡,“坚壁清野”,打击日寇和汉奸,是我党一名坚强的革命战士。后来,根据工作需要,又先后在魏县抗日政府任秘书(县长解蕴山),元城县抗日政府任秘书(县长李向哲)。据张新亭同志回忆,一九四二年八月,曾调大名县任副县长,到职不久牺牲。
父亲在世期间,有许多事情是我记忆犹新的。
在我刚刚记事时,我的家庭和二祖父还没有分家。那时,我们全家人参加劳动,但主要劳力却是我的堂叔陈镜明。后来分家时,我祖父和二祖父因财产分配闹纠纷,我父亲从中调解说:“财产是由劳动创造的,谁劳动的多,谁创造的财富就多,多劳者理应多得一些。”这些话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很普通的道理,而在那时,这话则鲜明地表现出他已是一个具有很高的思想觉悟的人。
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年代里,父亲轻易不回一趟家,偶尔回来一次,就把我们全家人叫到一起,讲抗日救国的道理,讲抗战到底的决心,嘱咐家里人爱护抗日工作人员,作抗日到底的家庭。在父亲的教育下,我的家庭成了抗日工作人员活动的一个联络点。那时,解蕴山、李大磊、张新亭、刘建农等同志经常住到我的家里。后因有人告密,我二祖父陈濂被大名城里的汉奸抓到县城,以“共产党家属”罪名,蹲了八个多月的监狱,后花钱托一个姓南的人向汉奸说情,始获释放。我的叔叔陈鑫明为此也曾在山庄日伪炮楼蹲过两个多月的牢房。对于这些,父亲总是告诫家里人说:“为革命,为抗日救国,家里受点损失,值得!”我母亲虽然是一个农家妇女,在父亲的教育下,思想进步,懂得许多革命道理,对抗日工作人员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一次,蕴山同志在我家西屋开会,我母亲在村外瞭哨。忽然一队汉奸从我村西北方向走来,母亲立即跑到会场,告诉蕴山同志说汉奸来了。蕴山同志对敌人的行动判断准确,他对母亲说:“不要害伯,敌人不敢怎样我们。”果然不出他所料,汉奸没有进村就走了。母亲高兴地说:“你们抗日人员真像诸葛亮,料事如神。”说得满屋人哈哈大笑。
在父亲的教育下,我母亲经常走家串户向群众宣传党的抗日主张,还经常带领着幼年的我到冯洋舟同志家里(南冯庄村,距我村五里)打听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以此作为向群众宣传的材料。洋舟同志的母亲是一位很有民族气节的老太太,每次见到我们,就和母亲一起交谈抗日的事情,两位农村妇女竟然能够谈论国际国内形势,至今回忆起来,还令我肃然起敬。
父亲一生热爱马列著作,勤奋好学,理论联系实际。在恶劣的战争年代,每天在游击环境里奔波,但他仍然坚持精读《资本论》及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等著作。他常说,“饭可以少吃,觉可以少睡,环境再恶劣,革命理论书籍不可不读,不可以不用”。他在三专署任视察室主任期间,深入实际,作了大量调查研究,写了许多调查报告和读书笔记,对当时社会上少数人散布的“亡国论”、“投降论”、“速胜论”给予了有力地批驳;对于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抗战的热情,给予积极的支持和鼓励。据当时听过他的讲话以及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说:“听了镜三同志的报告,读了镜三向志的文章,环境再恶劣,生活条件再艰苦,总是感到前途有希望,浑身有力量,打败日本鬼子有信心。”
父亲对革命立场坚定,对处理事情爱憎分明。他在元朝县任抗日政府秘书期间,经常处理大量民事纠纷,件件都亲自调查清楚,然后以理公断,记得他曾向我母亲讲过这样一件事:那是一九四一年,元朝县寺庄村一户地主和一个佃户因一头牛发生纠纷,开始有人判断不公,偏袒那户地主,佃户不服,就到政府找我父亲告状,父亲经过深入调查,闹清了事情的真象,原来这户地主仗势欺压这个佃户,父亲当即训斥了那个地主,纠正了原判,为佃户申张了正气。
使我最难忘的是父亲牺牲那一天。
记得那一天的上午,父亲从抗日政府出发,到老陶营一带和李大磊同志联系工作。夜晚,父亲踏着月色返回政府。按常情,父亲应从万堤村南的那座小桥上过漳河,因万堤有敌人的炮楼,所以绕道从万堤村东北八里张潘庄村北处淌水过河。月光下他正在河边洗脚,从上游走过来一群皇协军(一说是王相林的土匪),持枪把我父亲围起来,反复询问是干什么的?父亲看到文件包已被他们抓住,身份无法隐瞒,便大义凛然地向他们讲述抗日救国的道理,讲述当汉奸为日寇效力,是国家和民族的罪人,是可卑的,是没有好下场的。讲得他们面面相觑,有的只顾在文件包里翻钱。就在他们麻痹大意的当儿,父亲翻身扑进青纱帐里,汉奸们开枪搜索,父亲隐蔽起来,幸免遇难。
父亲顺便回家,已是深夜。他向祖父讲述上述情况之后说,估计他们可能进村搜查,于是便领着我和我三叔陈铨明(后参加抗日,解放河南卫辉战役时牺牲)到我家西南地的祖坟上过夜,第二天黎明,三叔送他回政府驻地。行到距我村四里多路的冯庄与赵桥村交界处,忽然听到冯庄村外有人喊“站住,干什么的?”父亲疑是汉奸追来了,便和三叔一起奔跑躲避,那喊话人开枪,父亲倒在了血泊里,时年三十三岁。政府为我父亲开追悼会,行署主任王玉修同志书写“壮志未遂身先卒,留得血债再年销”挽联。后来,父亲的名字、入党时间及其职务记载在《冀南烈士美名录》里。
父亲牺性之后,留下来一批书籍和两本战争年代的日记,在这批书籍里,有李达译的《政治经济学教程》、《资本论》等,翻开这批书籍,处处可以看到红笔圈点和密密麻麻的眉批,可见他读书之认真。在那两本日记里,记录着父亲在艰苦年代里的生活、工作和对敌斗争的事迹,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为宝贵的财富,每次翻阅,犹如见到父亲一样的亲切,从中吸取了不可估量的精神营养。
岁月流逝,父亲离开我已四十多年了。然而,他那坚强的革命意志、严谨的处世态度,坦坦荡荡的胸怀,孜孜不倦的学习马列著作,追求革命真理的精神,是永远值得我学习和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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