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先生“失落”的一篇佚文,“潜藏”在河北县志里
傅山像
傅山一生,
著述颇丰,
可惜所著宏论,
大都散失,
留存于世的并不多。
清代傅山著作的搜集研究者记载:
傅山一生足迹半天下,
诗文随写随掷,
家无藏稿,亦无定稿,
加之兵荒马乱散失更甚,
后人张直甫、张思孝等曾广为搜求,
充其量不过十之六七。
近年来,
傅山“未知”的著作不断有新发现,
为傅山研究增添了新内容。
本期推出的是,
山西学者郝岳才撰写的文章:
傅山的一篇佚文
▲刊载傅山《白衣山人传》的河北《文安县志》
2004年12月3日,我正在研究平遥古城文化历史的过程中,特别关注了光绪《平遥县志》及其纂修人之一,也是平遥超山书院山长王舒萼。
王舒萼为灵石人,字韡堂,光绪二十三年至二十九年曾任文安知县。由此,查阅了民国《文安县志》。意外的收获是,在《文安县志》“艺文”中,发现了傅山的一篇文字《白衣山人传》,而且在各版的《霜红龛集》乃至《傅山全书》中均未收录。但限于工作与精力的缘故,一直庋藏十余年。《傅山全书》再版修订,仍未见收录此篇,现录于下,并句读之:
白衣山人井先生者,北方學者之所謂井虞章先生者也。先生名焜,字季韞,別號虞章,世爲文安人。築山房讀書其中,劉先生胤平署之以白衣,乃又號白衣山人也。賦異資,好讀書,多識古文奇字。爲諸生,不屑屑帖括。博極載籍,原原委委,經通十三,《注疏》《補注》《文選》諸賦,發昔人未逮。餘力廼始及制義,而甲子以《易經》舉於郷,實出襄陽汪公月掌門。汪公亦熹廟時璫人所指爲門戶人,蓋端人也,於是先生問學之功益得所趨向,連不得志。禮部謁選,知蕪湖,有九江警,先生協守將先計折衝之,湖人以為才,會有司城之擢,壬午計以直忤時,左遷。丁內艱,因卜居南京。服闕,補浙藩照磨,又卜居西湖。擢知竹溪,以病辭。復歸白下,益肆力著述。巳【按:應為己】亥北歸,再理蕪園,綴輯殘籍,摩研編削,不知老之將至,七十有四歳而終。
曾祖瑁,贈中憲大夫。祖濟博,任雲南按察司副使。父拱垣,贈文林郎。母紀氏,封太孺人。子姓奕奕,有《家乘》。遺《詩文》十卷、《示兒詁》六卷、《<左傳>九抄》四卷、《古文奇字》一卷、《袖中簡》一卷、《縣志》二十卷(縣爲九河下流,苦水患,故志獨詳於河渠)、《幽貞賦》一卷、《幽貞達旨》一卷。賦疾悪侘傺,情見乎辭,藏於家。
野巖遺民曰:“世衰道微,師友之道弗講,即問學何有焉?”余聞井先生實師桐城左蒼嶼先生,而友則閣部文忠公孫高陽諸公子、鹿乾若【按:應為岳】喬梓、李清仲、沈無謀、孫徴君鍾元諸先生。先生之所習聞見討論者,亦何等事哉!
先生往矣!錫山許生子韶精繪事,曾爲先生作《紳園圖》,歷歷寫所,謂曰方塘、曰松林、曰止亭、曰野客巖、曰寒香院、曰菜畦、曰藥圃、曰白衣山房、曰鑿坯隱、曰靜寄軒。既用小李法金碧丹青矣,而復出新意,稍稍以雲煙縹緲之。以細字歷書先生諸小記,纔三五句耳,不彫不野,按圖讀之,樸奧簡雋,髣髴先生在焉。
▲《白衣山人传》书影
《白衣山人传》落款“傅山”,是否为山右傅山,或同名同姓?若为山右傅山,又怎么会为似无瓜葛的文安人作传?更何况傅山一生极少有应付之作?带着这样的问题,在各版《霜红龛集》,康熙、民国两版《文安县志》,康熙《平阳府志》,以及多种《傅青主先生年谱》与《孙夏峰先生年谱》中寻求答案,尽管均未找到傅山与传主井焜的直接关联,但从该篇传文的文字文风,以及以下三个方面,基本可以断定《白衣山人传》为山右傅山所作。
一、传主为明遗民,未仕于清,勤于著述,与傅山推崇之精神吻合,为其作传有着不必明言的深意。
传主井焜,字季韫,明天启乡试甲子科举人,曾任芜湖、竹溪知县,后以病辞,一直客居南京,直到顺治十六年(1659年)己亥才北归回籍。康熙二年(1663年)癸卯,随子井在就养于山西平阳府署,直至两年后病殁。
由于资料缺乏,已无法详考井焜明亡后行实,但入清为遗民,始终未曾出仕于清,一生勤于著述,仕前与东林党人多有关联,师从桐城左光斗,与孙承宗众子、鹿善继乔梓、李清仲、沈无谋、孙奇逢为友,虽属理学一脉,但更倾向经世致用。傅山稀为他人作传,却曾为甲申后隐居鹿台山之“养廉耻者”戴运昌作《明户部员外郎止庵戴先生传》,《白衣山人传》有类于此。
▲丘壑磊珂图 明末清初 傅山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二、传主同乡及子嗣曾在山西为官,有向三晋名士傅山“替友替父”求传的可能。
清初,朝廷出于军事政治战略考量,将辽沈、华北士绅列为首要争取对象,软硬两手网罗汉族读书人,顺治二年(1645年)即要求直隶省举人必须赴京参加吏部考试,合格者授以官职,或参加下年进士考试,“违抗不应试者,指名拿问,抚按并参”。这一点从《文安县志》的记载中也得以印证,特别是推官一职,更加明显。
如甲科,顺治丙戌进士王景祚授太原府推官,丁亥进士万方庆授宁国府推官,乙未进士纪元授杭州府推官,康熙己亥进士井在授平阳府推官。王景祚与井在《文安县志》均有传文,前者任太原府推官一职前后五载,顺治五年至九年;后者任平阳府推官三载,康熙二年至四年。两人皆为能臣,后拔擢离晋。
王景祚曾与朱之俊有交,也因此而向朱之俊征其六世祖《王孝子叙》,正如朱之俊叙文中所述,“景祚以旧刻漶缺,谋新之征叙于余,余惟先生肇修人纪,首极君亲……”;但傅山在《白衣山人传》中则并未述及何人为井焜求传,但尽管无有实证,一般而言,求墓铭或传述者子孙为多,傅山学贯古今,为三晋名士,井在任职平阳府,《白衣山人传》当为井在向傅山所求。
▲崛围红叶 傅山
三、傅山之交游与传主“习闻见讨论者”多有交集,受朋友引见为传,符合情理。
文安县邑崇文尚武,从其存世县志记载中可见一斑。康熙四十二年《文安县志》所录明末清初艺文中,除傅山《白衣山人传》外,有孙承宗《司寇王梦岩传》,邹元标《计部邢龙源传》,汤斌《樊文成传》,魏裔介《少司农陈念荩传》,王士祯《纪太守传》《送纪隐居游陇西》,杜越《征车赋答仲霁道兄一首》,朱之俊《王孝子叙》等。
孙承宗(1563-1638年),字稚绳,号恺阳,保定高阳人,榜眼出身,曾为明熹宗帝师,累官兵部尚书、太傅等。一度镇守边关,满门壮烈抗清,高阳城破被擒自缢,五子、两侄、六孙、八侄孙直至战死。曾与鹿正、孙奇逢、张果中等设法营救左光斗等东林党人。井焜则师从桐城左光斗,与孙承宗众子,鹿继善乔梓,李清仲、沈无谋、孙征君钟元为友。邹元标(1551-1624年),字尔瞻,号南皋,万历五年进士,江西吉水人,官至刑部右侍郎、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天启年首倡“和衷善行”之说,为东林党首领之一,与傅山叔祖傅霈同出山阴朱公门下,曾为傅霈作《傅应霑先生传》。
王士祯、朱之俊与傅山的交往自不必言,汤斌、魏裔介、杜越均为孙奇逢弟子,与傅山皆有这样那样的关联。从这些人物的关联中也不难得出,井在向傅山为父求传,或许即上列傅山某一位好友引见,《白衣山人传》确为山右傅山先生作品无疑。
▲傅山草书《虹巢》 绢本
纵:192厘米 横:45厘米
山西博物院藏
《白衣山人传》是一篇难得的文字,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傅山的交游圈,特别是与河北学术圈的关系。
此外,本文还要指出的是,傅山文献的收集整理,从张亦堪而张耀先,从张廷鉴、张廷铨而刘䬠,从王晋荣而编辑《傅山全书》,已日臻于全。但也正如刘䬠所言:“傅青主先生足迹半天下,诗文随笔随掷,家无藏稿,亦无定稿。甚有执所著以问先生,而先生已忘为己作。虽临终以收拾遗文勖孙莲苏,然散之数十年,征诸一方,亦非易致之事也。”
这篇藏之地方志书中傅山文字的发现,对于收集整理傅山文献不无启发,那便是高度关注地方文献,并扩大视野,不限于山西一省。
▲傅山草书《青羊庵》.绢本
纵:154厘米 横:45厘米
山西博物院藏
链接:http://www.handanwenhua.net/liuxiby/2021-07-19/455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