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来,疫情让全世界的表演艺术遭受了沉重打击。在中国,近几年以邀请国际表演艺术作品来华为主要形式的艺术节展热潮,被动地归于平静。
日前,在第21届“相约北京”国际艺术节高峰论坛上,多位业内人士就艺术节展的话题亮出观点。
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
那么多不专业的人热衷于干艺术
程辉:当下中国的艺术节有了很多,这是好事,但也有些不足。比如说,与世界优秀成熟的艺术节比起来,有的专业性、艺术性和个性明显不够,问题出在哪里?
沈伟:艺术节不是挣钱的商业机制,不是一个群众教育的机制,也不是学校教育的机制,它就是把艺术在这个期间展现给观众、给当地的人。艺术节第一重要的是艺术总监,选到最合适的艺术作品。还有技术总监,把艺术完成和实现。第三是发展部门,实际上就是行政、后勤,为艺术总监和技术总监找到钱,负责跟观众接轨的关系以及票房的事情。
易立明:艺术节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自己的个性。正如一个演出有独特的个性和魅力一样。
在北京举办的艺术节更多是做给中国的观众看,中国观众、北京观众也很希望了解其他国家的艺术形态,应该把有个性的东西介绍过来,而不只是因为它在国际上很有名。比如我们去爱丁堡或者纽约旅游,可以看到表面的市民生活,内在的思想是什么?他们的喜悦和焦虑是什么?这是艺术节能够表现出来的。我们本地的艺术节也要表现我们自己这个城市,我们的人民所关注、所思考的问题。所以,我认为艺术节最可贵的是保持一种独特的艺术品位和指向。让我们这个城市的观众能够有见识,能够知道全世界在想什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这样就不会产生仇恨。我们很多时候把交流的功能丢掉了,变成了纯粹的市场。
艺术节的艺术总监最关键,得有自己的艺术品位,得有一个理念,那么多戏选哪部?艺术总监不到全世界去看戏,不关心全世界在发生什么,就可以说办了一个国际艺术节,你就知道那几出戏,凭什么是国际艺术节?那是国际地方艺术节。
中国的艺术节的问题是艺术总监缺乏权威,总策划、策划排在前边,然后才是艺术总监,这个事可笑。
于海:要办好艺术节,怎么跟政府沟通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比如搞街游路过主要街道、到广场上去与观众互动,没有政府支持是不可能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那么成熟了,也有政府的支持。
沈林:我第一次去德国的时候,东西德还没有合并,东德的戏剧比西德的棒多了,西德和西方世界都承认。我们今天熟悉的德国最好的剧团全在东德,西柏林只有一个,就是邵宾纳剧院。人民剧院是苏联红军帮着重建的,苏联红军一去就恢复这个剧院,还拆了柏林纳粹党党部的红大理石,来重建被炸塌了的人民剧院前厅。人民剧院本来就是德国工人募捐建造成的,这是一个恢复德国社会主义传统的姿态。
往更深说,就是办文化事业需要意识形态的前瞻,做戏剧的人本身要有自己的文化底蕴。
确实,有些政府支持的戏剧节是不错的。像布拉格四年展,过去就是由捷克当年的文化部创办的,到现在也是全世界最有影响的专业舞台设计节。政府支持是好事。我接触过的艺术节,办得不好的原因是因为不专业。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不是本专业的人,不热爱戏剧的人,不热爱音乐的人,没有受过这方面训练的人,这么热衷于这个行业。大家把艺术看得太低了,觉得它门槛低,专业性不强。其实艺术专业性很强,但总有人觉得艺术比较容易滥竽充数,别的专业就不太好混。结果艺术节受了损失,质量不高。我就是干这个的,我就做这个,当然就做得好;你不是,瞎起哄,当然做不好。
国内是不是没有好的艺术节?有。为什么办得好?第一就是专业,专业人士干专业的事情。第二是认真。哪怕有的时候他不够专业,热爱,愿意奉献,也可以。
奥地利布雷根茨音乐节
要走出去,你不做自己能做谁?
程辉:中国作品要想在国际舞台上真正站住脚,只是从物理空间走出国门,不算走出国门,要走到对方观众的心里面,被对方观众认可。我们应该拿什么样的作品在国际的艺术语境中发出中国的声音?不能只是到国外“买”一些版面宣传,然后回国来,甚至还屏蔽一些批评的声音,只说在国外如何如何成功,反过来挣国人的钱。
易立明:很多朋友说,我们应该做中国自己的作品,坚持自己。你不做自己,你能做谁?做艺术,诚实去做不就完了吗?你有多少就做多少。
要走出去,首先是艺术创作的问题,艺术家诚恳地对待自己,还要润物细无声,当然也有经济的原因,没钱也不行。我早年间做民间戏剧,走过50多个艺术节,没有代表国家,以自己的身份出去。就像旅游一样,想出去看,买票去就完了。我特别希望了解别人未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有些什么事情是别人想到了,我没有想到,这样艺术节就做到艺术启迪思想的层面了。
沈林:首先需要“自来美”,我就是好。第二,别人的东西也好,成人之美。大家充分发扬表扬与自我表扬的精神,就是费孝通先生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有的东西能够被别的民族接受,有的人家需要熟悉的过程,也许慢慢熟悉了、入门了,可能就喜欢了。关键是我们自己看好的东西,拿出去时应该有自信。我相信人类有些东西还是相通的。美国哲学家乔姆斯基注意到一个问题,不同人种总可以学会对方的语言,但是我们不可能通过学习听懂鸟语、狗语和猫语。人的头脑里一定有一种机制,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存在,使得我们能沟通。我想,文化中一定有一些东西,通过我们的学习,可以从看不懂变成看得懂。
一部戏在好多戏剧节里出现
程辉:我们谈到了如何“走出去”,我还想聊聊“走进来”。如何通过中国的艺术节,或有更多的渠道,让更多的国外作品绽放在中国艺术节的舞台上?我们需要一些什么样的项目?我注意到一些现象,比如艺术节同质化,剧目高度相似,重复度高,有的一部戏能在同一时段内出现在好多个节展里。还有就是特别“扎堆儿”,比如引进了图米纳斯,然后一窝蜂都觉得图米纳斯就是神了,或者因为陆帕就一窝蜂都去追求波兰戏剧,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定性。
易立明:我们现在的经济越来越发展,但是人不懂得美会出大问题。我们要看更多的东西,不要怕它小,戏剧没有那么大。中国的歌剧院太多,而话剧是没法在歌剧院里演的,话剧是亲切的交流,思想的交流,情感的交流,戴个麦克风就变成喊口号了。当然有些可以,它就是这种风格。这就导致很多剧院确实不利于戏剧交流。我们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概念丢掉,知道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你一辈子生活的组成,不需要花那么多钱,仍然能够表达那些思想,不需要做那么多,做多了反倒不好。
为什么中国好多艺术节上的剧目是相同的?还是一句话,要有人负责。一个艺术节要有定位,有口号,你的宗旨是什么,靠谁去掌握艺术节的品位。外国院团到了中国就要多演,没问题,院线安排就好,但不应该都放到艺术节中,艺术节应该是全新的口味,展现全新的艺术趋势,展现不同的思想。
沈林:办戏剧节得先搞清楚,戏剧节到底是件什么事?我从范迪安那儿偷一个说法。范迪安当中国美术馆馆长时说,办展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公众、告诉社会,我们这行现在在做什么,它的最高水平是什么,我们的发展趋势是什么。我觉得戏剧节也应该这么办。国家院团演出、邀请外国团,这些花费得有个交代,得给人好看的东西,所以有义务要把最好的东西给大家看。
1992年去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他们介绍办节的初衷,说苏格兰是苦寒之地,又穷,除了威士忌酒没别的。就想改进城市形象。此外,欧洲历经二战劫难后要一笑泯恩仇,用什么办法?音乐。这是初衷。他们要有个单元,把艺术史家认为全世界最好的戏剧作品献给爱丁堡观众看,人类最高的文明成果要给所有人分享,让普通人民有机会接触艺术,从中发现人才。
乌镇戏剧节
后疫情设想:不会一下回到以前,因为以前出了问题
程辉:疫情的发生,导致艺术家的焦虑状态,那么当疫情过去以后,会有一些改变吗?作为业内人士应该怎样应对?
沈伟:由于疫情的发生,发现我们人类社会的结构,或者说运作方式是存在问题的。在这之后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会不会有一个大的改变?我不知道多大,但是相信是有改变的。明年、后年的世界会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但我不觉得会一下回到以前,因为以前出了问题,这个世界才呈现这样的状态。
说到艺术与多媒体、网络的关系,新型媒介只是社会发展出来的形式而已,电影产生的时候就像我们现在面对网络世界一样,戏曲、舞蹈、歌剧,在历史长河里面会受到它的影响和冲击,但是并没有被彻底关闭掉,因为每个艺术表现形式有自己的价值。能吃东西不等于就不需要闻东西。看网络,看手机,几秒钟、十秒钟的短视频,也挺有意思的,不是没有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但永远不会代替我们的戏剧或者舞蹈或者音乐,因为这些感官在我们身体中永远存在。新形式来了我们也去拥抱,因为它们都是为我们服务的,人是一个主动者。
田浩江:疫情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机会,给我们时间来思考。我们要做好准备,跟疫情争夺舞台演出的可能性,争夺让我们的艺术家的艺术生命更有价值的空间。我们在纽约,窗户外面就是林肯表演艺术中心,表演艺术场所、图书馆,全部都关闭了。什么时候可以开?据说下半年有可能,大都会歌剧院至少要到今年9月份以后才能重启。我是个演员,我对舞台的眷恋,坦率地说,是致命的。因为对我们演员来说,没有舞台的话艺术生命就停止了。为什么我们要用这段时间来思考和准备?当舞台重启的时候,对表演艺术家、剧作家的要求就更严格了。因为舞台的容量更有限,演出的期限更有限,要求我们能够有更好的节目、更高的演出水平,应付在疫情错综复杂的情况下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