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的深入人心,传统手工艺受到了极大的关注,“手工制作”的价值被越来越多的百姓所认可。宜兴紫砂陶大师亲手制作的一把紫砂壶,可以拍出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的高价;寿山石雕根据石材的稀缺程度与大师的名望声誉而价格不同,却常常被趋者若鹜。一些商家抓住机会,动辄以“纯手工制作”为噱头,打着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名头,东西粗糙不堪,价格却是不菲,似乎你要不买上一件,就是不懂得珍惜非物质文化遗产,这让今天的年轻人并不能心生敬意,顶多算是施舍般买上几件。
只要是手工制作,就一定身价百倍?因为是非遗项目,所以就价格翻番?手工制品的质量,就强过机器生产?普罗大众普遍心存的疑惑是:一把手工制作的扇子,为什么价格几百上千元?小小的西湖绸伞,看着都是五颜六色,价格却天壤之别?这样的困惑,需要拿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也才能让非遗的价值观念被人们所接受。
要真正说清楚手工的价值与价格的关系,需要澄清几个误解。
首先,一个显而易见的常识是,机器代替手工,是生产力水平提高的表现,既是社会的进步,也是发展的必然。仅以纺织服装业为例。“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几千年来,从苎麻夏布,到绫罗绸缎,都是妇女们一寸一寸,从苎麻、从棉花、从蚕茧中抽取,日夜不停,织机不歇。然而,“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低下的生产力,使得这些织物只能成为奢侈品。工业现代化的大规模生产带来了纺织品产量的极大提升,以及质量的统一标准,由此导致了布匹的价格低廉,使得越来越多的普通大众能够支付得起。而手工织物,却因为产量低下、质量不稳定、交付时间长因而价格更贵,受纺织工业的无情冲击,迅速衰弱。无法想象,如果今天14亿人的衣着服装都需要手工织造,那需要多么庞大的生产队伍,才能生产出满足人们日常必需的衣服、被褥?更不必提今天人们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产品,全都离不开机器大生产。
其次,机器代替手工,取代的是可以重复的体力劳动的部分,而无法取代手工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说,机器生产出来的生活物品,满足的是人们的基本物质需求。机器生产的流水线作业所导致的标准化,抹杀了商品的个性,也就越来越不能满足现代人的个性化需要,不能满足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需要。在生产力极大提高,人们的基本物质需求得到极大满足的今天,人的多样化需求,特别是人的精神需要,成为流水线产品不能满足的重要内容。手工制作的细微差别,成为“量身定制”的主动追求,更何况,对美的追求、对精神性的需要,即使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时代,也早已是伴随生存需求的内生动力,并由此构成了人类文明多姿多彩的丰富性。正是在这个深刻的背景之下,传统手工艺借由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事业的开展,重新进入到人们的视野当中。
第三,手工的价值,远超出其单纯的使用价值。更准确地说,手工的价值,在其日常使用价值之外,还有着深刻的精神文化价值。
手工的价值,在于传统的深度
任何一项手工技艺,都凝聚着一代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与勤劳。今天的木匠,还像从前一样敬重的是祖师爷鲁班,正是因为鲁班的诸多发明,到今天还是木匠师傅们不能离手的工具。鲁班和鲁班的前人,确立了工匠的诸多原则,成为今天还在沿用的口诀,成为这一行最重要的传统;景德镇的手工制瓷,自五代开始,劳动人民就地取材,因材施艺,从工艺到材料一步步发展了制瓷工艺,及至宋代,已成全国最大产瓷区之一,到元代,发明了瓷石加高岭土的二元配方以及青花釉下彩绘技术,到明、清两代,制瓷业进一步分工,过手72道工序,各行各业都有身怀绝技的能工巧匠。景德镇今天的手工制瓷大师,熟练地练泥、拉坯、施釉、烧窑,这每一道工序,都有着百年、千年的历史积累,是一代代劳动者一点一滴地摸索、改进,才使得制瓷成为景德镇的传统,成为景德镇的代名词。今天我们能够称之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哪一项不来自传统,哪一项不受惠于先人?也因此,每一位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传承人,都是传统的学徒;承载的传统越深,价值越大。
手工的价值,在于技艺的精度
没有技艺,称不上手工。许多传统技艺项目传承人所具备的精湛技艺,令人叹为观止。汕头陶瓷微书国家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王芝文,在一件高85厘米的箭筒上,用特制毛笔和耐高温颜料,写下35万字的《三国志》,再经烧制成功,前后历经7年,其技术难度,语言无法形容。如此绝技、绝活,常人无法企及。即使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物件,一般工匠能做,但能称得上手工技艺的,却非得有真本事不可。以一把小小的西湖绸伞为例,要经过劈伞骨、做伞架、伞骨撇青、上架、串线、剪边、折伞等18道工序。光是选料,就不是件简单的活儿。伞骨用的竹子,要选用3年以上、直径5至6厘米的淡竹,竹子的砍伐时间,也有讲究,要在每年霜降后砍伐,取其中间部分制作伞骨。伞面的选料必须是丝绸,丝绸布料要织造细密,轻薄透明。18道工序,有哪一道不精细,西湖绸伞就达不到技术要求,更失了神韵。在国家级传承人宋志明手里,18道工序展示出精湛的技艺,由他制作的绸伞,是日用品,也是艺术品。
手工的价值,在于情感的温度
每一件手工制作的物品,都留着创作者手上的温度。薄瓷细胎的瓷器,全凭手去感受、去把控,大师们在转动的粗坯上用刀削去多余的厚度,最后竟能够薄至0.5毫米,难以想象一双粗糙的大手,何以能有这样的精确度!在这些薄薄的瓷碗瓷瓶中,承载着师傅们对这项技艺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感,一辈子朝夕相处的相守相伴,以及对传统和先人们的感激与感恩。再看看苗族姑娘制作的嫁衣,由蚕丝纺成布再绣上花、蝴蝶、牛等苗族的图腾,可以说,从她第一次拿起针线就开始准备,常常由父母相帮着,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最终完成。这不仅是技艺精湛的苗族刺绣,那一针一线中既饱含着父母对女儿无穷的不舍,也包含着少女对于未来幸福的无限憧憬。这样的情感体验,凝聚在手工制作当中,即使机器生产的流水线能够造出多么标准、多么完美的商品,也无法媲美那每一件都不相同、每一件都包含不同人生故事的手工作品。宛如姥姥亲手制作的一碗面条,什么样的山珍海味能够替代?
手工的价值,还在于时间的厚度
任何一项技艺,都绝非三个月或者半年所能够练就,而每一件作品,都需要时间的打磨。无锡精微绣被视为举世公认的艺术珍品,代表性传承人赵红育于1982年完成的第一件精微绣作品《寿星图》,在5厘米高的寿星袍服上绣出了100多个正反两面完全一样、字体不同的寿字,堪称一绝。而要创作这样的作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可以想见,一位成熟的艺术大师一生当中能够创作几件作品。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南京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工艺繁杂,且不说纹样设计、挑花结本、材料准备、造机、织机等等工序费时费力,在5米长、4米高的大花楼木织机上,由两人相互配合手工操作,一天的时间也完成不了几厘米,每一寸云锦,都称得上是时间凝结的艺术。
并非手工制作就有特殊价值。只有那些承载着传统的深度、技艺的精度、情感的温度、时间的厚度的手工制作,无数人类智慧与情感凝结其中,才形成了今天我们称之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作。这些手工技艺,有些我们传承得很好,在传承中我们不断超越前人,达到了新的时代高峰,再将它传递给我们的后代;有些古代的技艺我们也许再也无法企及,最终失去它,眼睁睁看着它只能以物质遗产的方式保存在博物馆里,留在时光的深处。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借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名,将劣质的手工奉为正宗,扰乱市场,让真正手工制作的精品,承载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的手工技艺,淹没在随处可见的假冒伪劣之中,败坏了手工的名义,也混淆了对于手工的价值与价格的判断。
今天,我们珍视手工技艺,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因为它们蕴含着无形的价值,是自然的馈赠,是祖先的遗产。我们恭敬地接受,满含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