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年:“作家楼”最后一个作家走了
日期:2019-07-10 11:23:12  点击:
来源:新京报评论  作者:

  

他把稿纸、钢笔、香烟、打火机称为自己的“文房四宝”,喜欢听打印机工作时“唧唧哝哝”的声音,还戏称自己在家里“地位低”——老大是妻子,老二、老三是两个女儿,其次是家里的大黄猫,最后才是他。

 

视频里的老人华发苍颜,坐在电脑桌前,单手敲击键盘,不时瞥一眼屏幕。伴随“嗒嗒”的按键声,一个个汉字,在文档中蹦了出来。

 

这位老人是作家赵大年。他费劲“爬格子”的场景,小女儿赵文华再熟悉不过。自15年前退休后,赵大年的日常便是:吃饭、睡觉、用电脑写作。

赵大年的家,在北京市文联宿舍楼内。它被称为“作家楼”,住过刘恒、李克、刘绍棠等作家。多年来,他们或搬走或故去,只剩赵大年一人。

71日,赵大年因病逝世,享年88岁。

 

赵大年年轻时照片。家属供图

晚年时的赵大年。家属供图

 

天桥上的文艺学徒

 

赵大年家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张他的晚年照。

 

照片里,赵大年一张国字脸,戴黑色半框眼镜,顶着蓝色毛呢帽。他左手夹一根烟,冲镜头微笑。在诸多亲友印象里,赵大年温和沉稳,平易近人。

 

赵大年生于九一八事变后两个月,正是家国丧乱之时。在回忆性散文集《人生漫记》中,他自述清晰记得七七事变卢沟桥的隆隆炮声,跟着父母辗转逃难。14岁时,已跑遍半个中国。

 

逃难途中,他频频辍学,吃过草根树皮,住过山洞窑坑,见过饿殍遍野。而这,也是他后来投笔从戎,参军抗美援朝的缘故。

 

赵大年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小学校长,他自幼与文艺结缘。在重庆南开中学就读时,每逢假日他便钻进书店,靠着书架站立读书,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不知道饿”。

 

随军开赴朝鲜时,赵大年是部队文工团成员。那时的他,求知欲旺盛,省下每月津贴,汇到国内书店买书。

 

在前线,部队夜间行军,白天隐蔽在山林,赵大年借机看书;战事修整期,他坐在小油灯下,一天就能读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为随身携带书籍,他把被子偷偷扔掉。朝鲜冬季最低气温达零下30摄氏度,这样的冬天,他过了三个。

 

在朝鲜4年,赵大年读了200多本书。这段经历,后来被他戏称为“我的抗美援朝大学”。

 

1958年,赵大年复员回京,父母皆已过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读书、工作皆受限制,曾一度失业一年。那时候,他以卖文糊口,小说、剧本、诗歌、相声,什么都写。由于祖辈与老舍一家是世交,他称老舍为“二爹”,写完稿后,常请“二爹”看稿指教。

 

一次,他写了首长诗,却被老舍泼冷水:“你没有诗才,今后甭再写诗啦。”老舍建议他写短篇小说,让他带着小板凳到天桥“去当文艺学徒”,看老百姓怎么说话,以让文字更具韵味。

 

“这年我28岁。长期当文艺学徒,跟老百姓学说话——先生的肺腑之言,让我终生受益。”赵大年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赵大年生前著作。截图

 

爱抽烟熬夜 C罗粉丝

 

此后,赵大年先后去了北京市农机研究所、北京市农机局工作。“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农村,不得不搁置笔墨。

 

恢复创作是在“文革”结束后。那时,他机缘巧合写起电影剧本,所创作的《琴童》《车水马龙》《当代人》,被拍成电影搬上银幕。1980年,加入北京市作协,成为职业作家。

 

大女儿赵文燕回忆,上世纪70年代住光彩胡同时,家中只有一张圆桌。白天它是餐桌,晚上赵大年下班回来,餐桌便成了书桌,常常写作到天亮。

 

上世纪90年代,一家人搬进文联宿舍楼,赵大年独占一间约12平方米的房间书房兼卧室,放置一床、一桌、一书柜,后来又添置两台电脑。赵大年用其中一台写作、存资料,用另一台看新闻、发文章。

 

“在我印象里,父亲几乎每天都在写东西。”赵文华说,“有时他在客厅看着电视,忽然有了灵感,就起身进屋写去。”

 

有时赵文燕写了文章拿给父亲看,赵大年看后不满意,让她修改六七遍。“他对我说‘文章不厌百回改’,他的文章都是这样改出来的。写文章文责自负,下笔就要认真。”

 

赵文燕回忆,父亲曾说夜深人静之时,自己往往文思泉涌。熬夜的习惯延续至晚年,有时他晚上写饿了,就“偷吃”家里的沙琪玛、巧克力。“我母亲知道了很生气,因为他有糖尿病,不能吃甜。后来我们给他煮好方便面,半夜饿了,热一下就能吃。”

 

赵大年还有烟瘾,一天抽一包。日久年深,书房屋顶都被熏黄了。作家李金龙记得,2016年赵大年因病住院,李金龙前去探望,赵大年犯了烟瘾,穿着病号服、披一件坎肩,和李金龙跑到马路边,坐在树荫下抽烟,聊过去作家的逸事趣闻。

 

家人们曾劝赵大年戒烟,他尝试过,但没成功。后来他开玩笑:“我戒烟,烟从楼上扔下去,还没落地,我就跑下去把它接住了。”他常常戏称,抽烟、熬夜、打麻将是他的“长寿秘诀”。

 

在亲友眼里,赵大年言语幽默,爱开玩笑。赵文燕回忆,早年家里穷时,父亲说他只过冬夏两个季节:五月底脱掉棉鞋换凉鞋,迎接夏天;快到十一月的时候,就穿上“毛裤”——用腿毛御寒。他把稿纸、钢笔、香烟、打火机称为自己的“文房四宝”,喜欢听打印机工作时“唧唧哝哝”的声音,还戏称自己在家里“地位低”——老大是妻子,老二、老三是两个女儿,其次是家里的大黄猫,最后才是他。

 

赵大年喜欢体育,到老仍兴致不减。家人说,他经常熬夜看足球,谈起球星、比赛规则头头是道,一遇世界杯、欧洲杯等重大赛事,往往整宿不睡。2017年,赵大年还给媒体写了一篇球评,夸葡萄牙球星C罗天赋高、球技好,自己是“C罗的粉丝”。

赵大年一家合照。从左至右:妻子范季华、大女儿赵文燕、赵大年、小女儿赵文华。家属供图

“作家楼”最后一位作家走了

每年春天丁香盛开时法源寺都会举办丁香诗会,赵大年都去参加。一年诗会结束后,作家吴亚开车送赵大年回家,路上聊起自己正计划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赵老师很支持,一路都在和我探讨这件事。”

 

2010年,吴亚的长篇小说出版。他把书送到赵大年家,邀请他在作品研讨会上发言。那是世界杯踢得火热的时候,赵大年熬夜看球睡眠很少。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把吴亚40余万字的小说读了一遍。参加研讨会发言后,他还把稿子打印出来送给了吴亚。

 

在女儿们眼里,赵大年不懂得搞关系。比起交际,他更愿意在家写东西。但和熟人交往,他很热情,常常把熟悉的作家请到家中,一人一茶,坐着聊天。他还要亲自掌勺,做饭接待客人。

 

“他挨过整,但从没整过别人,是一个老实人。”赵文燕说,“他这辈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经常乐呵呵的。”

 

20185月,赵大年的妻子范季华去世后,他变得沉默寡言,重播的新闻一天看好几遍,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妻子遗像,一言不发。

 

赵文燕说,父母二人感情很深。父亲患有糖尿病,母亲是护士,照顾他无微不至。一次赵大年生病住院,范季华回家时,摸着他的脸说:“大年啊,我明天再来看你啊。”赵大年笑嘻嘻地说:“好啊,明天见。”赵大年忙于写作,女儿想带范季华外出旅游,被她拒绝:“不行,赵大年要打针!”

 

随着年岁渐增,赵大年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他听力变差,需要佩戴助听器;有时看着电视,头就低下打起盹来;2018年初摔断胯骨后,伤一直没好。

 

李金龙最后一次见到赵大年,是今年3月底。赵大年“精神没以前好,声音不再洪亮”。在赵家,两人坐下拉着手聊天,谈宣南文化、京味文学和老作家们的往事。

 

北京市文联宿舍楼住过许多作家,也因此被称为“作家楼”。这些作家搬走的搬走,故去的故去,只剩赵大年一人。小女儿赵文华记得父亲曾对她感慨:“‘作家楼’就剩我一个作家啦,很寂寞。”说这话时,他眼神有些失落。

 

已至迟暮之年,赵大年并不避讳死亡。一次和女儿聊天,他忽然自顾自地说:“这人要是快走的时候啊,是有预知的。”

 

今年6月中旬,赵大年生病送医抢救,后查出患有肺癌已是晚期。71日上午,他与世长辞,终年88岁。

 

“作家楼”最后一个作家走了。他创作的小说、散文集,仍静静地躺在家中书柜里。“爸爸曾说,文学伴随他一辈子,像生命一样,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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