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赵艳《佛传与文本:释迦牟尼神话》,全书以佛传文本为基础,以“八相成道”的过程为主要线索,将释迦牟尼神话分为诞生、降魔成道、初转法轮、涅槃四个主要部分。成功还原释迦摩尼从拥有“人性”到被赋予“神性”,从历史人物转变为神话人物的全过程。
作者广泛搜罗古代丝绸之路沿线犍陀罗、柯尔克孜石窟、敦煌莫高窟的众多佛教造像、石窟壁画等艺术瑰宝,图文并茂,生动、立体地展现了释迦牟尼神话中描绘的世界。
01
芳香之国”——犍陀罗
犍陀罗(Gandhāra),意为“芳香”,印度河以东地区四季常青,流芳溢香,即为“芳香之国”。“犍陀罗”之名于公元前6世纪初被首次使用,印度教经典《梨俱吠陀》(Rig Veda)曾提到过犍陀罗人的优质羊毛。“犍陀罗”作为一个地区或者国家,出现于古典佛教经典巴利语的《增支部经典》和梵文的《大史》中。汉译佛教经典中亦有关于“犍陀罗”的记载,《法显传》中称为“揵陀卫国”。《北魏僧惠生使西域记》记述,“至正光元年四月中旬,入干陀罗国,土地与乌场国相似,本名业波罗,为嚈哒所灭”。指出犍陀罗最终被匈奴所灭,8世纪末,印度教取代佛教,佛教从犍陀罗地区消失。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称其为“健驮逻”。
狭义的犍陀罗指印度次大陆西北部,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平原地区。广义的犍陀罗还包括其东部旁遮普地区的塔克西拉、西部今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区以及北部斯瓦特地区,即现在巴基斯坦西北部。此地区处在高温潮湿的印度以及干燥的中亚诸国之间,从西向北有兴都库什山脉、帕米尔山脉和喀喇昆仑等险要山脉,是古丝绸之路的三岔路口,因此在历史上始终是东西方民族冲突与交融的要地。自公元前6世纪起,安息人、希腊人、塞人、帕提亚人和贵霜人相继入侵。
到古波斯帝国大流士统治时期,犍陀罗是其统辖的23个州中的一个(图1),位列第12。“当今君主大流士说:在阿胡拉·玛兹达的庇护下,我征服了外波斯诸国,统治了他们。他们向我纳贡,执行我的命令。我的法律牢牢地控制着他们:米地亚、巴克特里亚、犍陀罗……”
图1 波斯统治下的犍陀罗人 德国考古所藏
从公元前327年开始,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入侵印度次大陆西北部,一年后,亚历山大大帝灭波斯萨珊王朝,将其领土纳入马其顿版图。公元前326年渡过印度河,抵达犍陀罗的塔克西拉。“犍陀罗的历史有很长一段时间同亚历山大的这次入侵及其影响密切相关。”他的这段短暂的入侵是西北印度历史上的转折点,同时也为希腊文化的渗入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兴都库什山脉南侧旁遮普地区在不久之后就被由旃陀罗笈多(即月护王)推翻强大的难陀王朝而建立的孔雀王朝纳入版图。孔雀王朝第三代君王阿育王留下的石刻上的敕令就是由希腊语、阿拉米语和印度语镌刻而成。由此可以推测,当时在这一地区,三种语言是并存的,佛教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始传入印度西北部。
公元前3世纪中叶,在兴都库什山脉北侧,巴克特里亚(今阿富汗北部地区)的希腊人从塞琉古王朝独立出来,于公元前200~前190年在国王德米特里(Demetrius)的带领下,南下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入侵犍陀罗地区,建立了印度—希腊王国。自此,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的领地被分为两个部分,即北部的希腊—巴克特里亚地区和南部的印度—希腊地区。此时的西北印度已然成为古代波斯、古代希腊和古代印度文化的交汇之地。
公元前1世纪,塞人和帕提亚人相继入侵西北印度。自20世纪50年代由图奇启动的意大利斯瓦特考古项目,经长达半个世纪的发掘与研究认为,犍陀罗艺术的萌芽可推至塞人统治时期,即公元前1世纪至1世纪初。在帕提亚人统治时期发展至顶峰。
被大月氏人驱赶、从中亚南下并建立政权的第一批波斯游牧民族被印度人称为塞人。塞人成功入侵西北印度,预示着印度—希腊统治的危机,希腊人被彻底击溃,他们完全放弃了旁遮普西部地区。
帕提亚人在公元前312年至前248年一直受希腊人的塞琉古王朝统治,长约64年。他们在文化、服饰、官方语言以及统治方式上都深受希腊人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希腊文化和文明。在帕提亚人的统治时期,犍陀罗的佛教艺术得以全面发展。
1世纪中期,贵霜人势力日渐强大,约于60年,贵霜部落首领结束了帕提亚人的统治。至迦腻色迦王在位期间,贵霜王朝已经成为统治着从巴克特里亚到犍陀罗,乃至中印度的大帝国,并与罗马政权建立了非常密切的政治和商业关系。
北枕喜马拉雅山的印度次大陆的西北部是一个频频受到外族入侵的地区,战乱频繁、民不聊生,这也是佛教在此得以发展的重要原因。约翰·马歇尔认为从阎膏珍到韦苏提婆一世的贵霜统治早期是犍陀罗佛教艺术的繁盛期。
贵霜韦苏提婆王朝的迦腻色迦王时期,佛像已经出现确定无疑。迦腻色迦王是一位伟大的君主,被称为“犍陀罗王”,其统治时期疆土从木鹿扩展至于阗和鹿野苑,从锡尔河流域至安曼海,包括了康居和迦湿弥罗。迦腻色迦王信奉佛教,有“阿育王第二”之称。
虽然贵霜王朝的统治于230年因萨珊统治者的进攻而结束,萨珊王朝的统治于390年因寄多罗贵霜人的入侵而结束,但有的史学家将寄多罗贵霜称为小贵霜时期。因为此期间完全效仿祖先,犍陀罗佛教艺术十分兴盛,直到460年白匈奴入侵为止。
02
希腊文化的渗入和与印度文化的互动
释迦牟尼神话图像的真正出现、形成与成熟离不开其他文化因素对犍陀罗当地文化的浸染与影响。希腊文化是诸多因素中重要的一种。
▶(1)钱币与神像
钱币是理解犍陀罗地区的宗教现象与希腊文化融入当地传统的珍贵线索。从塞琉古王朝独立出来、入侵犍陀罗地区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人发行的钱币是在犍陀罗地区发现的最早的钱币。虽然这一时期币面的图像上还没有出现释迦牟尼佛像图案,但钱币的主题均涉及神话题材。
图2 方形银币(大象) 约2世纪
当时犍陀罗地区的佛教经典通常采用流行于北印度的婆罗米文,但钱币的正面铭文为希腊语,背面为犍陀罗俗语。币面图像虽然有大象(图2)、瘤牛等典型的印度图案,但更多的是希腊传统图像——希腊类型的神:主要为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月女神塞勒涅(Selene)、火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和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图3)等。这似乎表明,希腊文化与波斯文化对犍陀罗地区的影响首先表现在钱币图像上。
图3 赫拉克勒斯 约公元前3世纪
公元前155年左右执政的米南德王(公元前155~前130年在位)声名显赫。以寓言形式记载印度历史上重大事件而闻名的《瑜伽往事书》记述了米南德王征服印度的事实,他是诸多希腊国王中唯一见于印度文献者。这一时期,米南德王发行的钱币依然遵循希腊古典传统,钱币的正面为向左、戴头饰、持皮制标枪的国王半身像和意为“属于米南德王,救世主”的希腊铭文;背面为左向、右手持盾作投掷状的雅典娜·阿尔西德莫斯(Athena Alkidemos)像(图4)。
图4 米南德王(公元前155~前130年在位)德拉克马银币
相关出土实物以及史料研究表明,涉及释迦牟尼形象的钱币铸造始于贵霜王朝迦腻色迦王时期,不仅有金币,而且有铜币。在阿富汗一座佛教遗址中出土的迦腻色迦金币,正面为释迦牟尼正面站立像,像旁有希腊字母铭文“Boddo”(佛陀),有拉长的耳垂、头光、肉髻和举身光,释迦牟尼身着僧伽蒂(Sanghati),右手作施无畏印,左手提僧伽蒂的折边,被认为是最早出现在钱币上的释迦牟尼形象。反面为国王侧身站立像,头戴头盔和王冠,身着及膝战袍,左手持一把长矛站立于火祭坛旁,火焰从肩部升起(图5)。由此说明,迦腻色迦王不仅皈依佛教,同时也信奉波斯拜火教。
图5 迦腻色迦金币 大英博物馆藏
制于1世纪、现藏于波士顿美术馆的另一枚迦腻色迦金币,由头光和身光环绕的释迦牟尼立佛,左手持莲花,右手作施无畏印(图6),整个币面造像特征与上述金币几乎相同。只是保存得更加完好,图像也更为清晰。同样的造像特征也见于迦腻色迦铜币。
图6 迦腻色迦金币 波士顿美术馆藏
▶(2)化妆盘:希腊精神的载体
公元前1世纪至1世纪盛行于犍陀罗地区的化妆盘,是希腊文化渗入的证明。早在公元前7世纪左右,希腊就出现了描绘特洛伊(Troy)战争场景的耶波鲁博斯盘(图7)。公元前5世纪末的酒神的狂女化妆盘(如图8),表现的是围绕着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展开的狂欢活动的场景。
图7 耶波鲁博斯盘 约公元前600年 大英博物馆藏
图8 酒神的狂女 公元前5世纪末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藏
犍陀罗塔克西拉之西尔卡普共发现69件化妆盘。西尔卡普平面图呈棋盘状,是公元前2世纪左右巴克特里亚统治者德米特里征服犍陀罗地区后,以塔克西拉为都城,在塔姆拉河对岸新建的一座城市,并筑有带堡垒的石墙。棋盘式布局是当时希腊化世界流行的城市布局,与这一地区那些弯曲的街巷、无规划的布局形成鲜明对比。
西尔卡普的化妆盘中除了混有印度图案和风格的制品外,大部分是纯粹希腊化风格的制品,镌刻的图案多表现希腊神话中的内容。最常见的有阿波罗(Apollo)与达芙妮(Daphne)(图9)、喝醉的狄俄尼索斯(Dionysus)或狄俄尼索斯与阿里阿德涅(Ariadne)的婚礼、阿佛洛狄忒(Aphrodite)与帕里斯(Paris)、阿佛洛狄忒惩罚厄洛斯(Eros)以及海洋女神涅瑞伊得斯(Nereids)骑海兽(图10)等。
图9 阿波罗与达芙妮 犍陀罗西尔卡普出土 卡拉奇巴基斯塔国家博物馆藏
图10 涅瑞伊得斯骑海兽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涉及上述内容的神话最能体现原欲与理性相互制约平衡的希腊精神。例如,厄洛斯,意为“爱情”或者“情欲”,是爱情的化身,是阿佛洛狄忒的伙伴和使者。厄洛斯挽弓射向神祇和凡人的金箭,百发百中,能唤起他们心中的爱情,使其难以自拔,而与欢乐、幸福的爱情一同而来的还有忧愁和痛苦。在俄耳普斯教中,厄洛斯是宇宙的创造者,在希腊化时期,成为痛苦的安慰者,他的雕像成为墓上纪念物。其形象常常是长着金翅膀的顽皮孩子。太阳神阿波罗就是因为批评了厄洛斯而身中金箭,以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月桂女神达芙妮。
03
释迦牟尼佛像:
写实人形与超人内涵相结合
“希腊人”这个希腊各部族的统称,最早出现在公元前8世纪至前7世纪,正是在这个历史时期,“希腊艺术开启了主宰西方艺术的传统并延续至今,尤其是古希腊的雕塑……古风时期和古典时期的五百年间,希腊艺术家开创性地实验了一种再现人体的方法,从此成为西方自然主义造型艺术的基本参照”。希腊艺术家的作品大多以希腊神话为题材,希腊神话不仅是希腊艺术取之不尽的宝库,也是希腊艺术产生的土壤。希腊神话在历史的进程中冲破了巫术的桎梏,虽然还不可能完全否定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但其成功地将这种超自然的能力转化为人的形象,并赋予神祇以人性。因此,希腊神话最重要的特征是“神、人同形同性”。希腊神话中的神祇除了具有神祇的特殊能力——长生不老,随意变形,其好恶态度对人类的生杀祸福起着决定性作用之外,他们和人一样,有情欲,有善恶,有计谋,互有血缘关系,是人格化了的形象。制作雕像本身就是个人或者集体表达共同信仰的最直接的方式。释迦牟尼佛像的出现也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为了打破“不表现释迦牟尼形象的传统”,经历了漫长的犹豫、尝试和发展,在吸收希腊雕塑艺术之精髓的基础之上,出现的释迦牟尼佛像具有高度的写实性。约制作于1世纪末,现藏于白沙瓦博物馆的“祇园布施”,被约翰·马歇尔认为是最早的人形佛像。在这幅浮雕作品中,释迦牟尼完全以凡人的形象出现,与其他五个人物等高站成一排,以圆形头光显示其神圣的身份(图11)。
图11 祇园布施 约1世纪末 白沙瓦博物馆藏
制于3世纪、犍陀罗地区出土的“从三十三天降凡”浮雕中,释迦牟尼完全以人形佛的形象从三道宝阶上拾级而下,其身形大小与普通人物相同,身着罗马长袍“托格”(Toge)(图12)。为了表现释迦牟尼超凡脱俗的圣者形象,突出象征光明的圆形头光,像头部多呈现阿波罗式的希腊美男子特征:波浪式的头发、挺直的鼻梁、轮廓清晰的嘴唇、微微突出的下巴。同时兼具亚洲人的面部特征:略微突出的眼睛、弓形眉毛、圆形脸庞、长长的耳垂(图13)。这是受希腊艺术浸染的犍陀罗模式佛传图像中释迦牟尼的形象特征,并直接影响了于阗地区释迦牟尼神话图像的风格。
图12 从三十三天降凡 犍陀罗地区 2~4世纪 伦敦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藏
释迦牟尼佛像通常大于其他人像,分立像和坐像两种。释迦牟尼立像采用希腊罗马式的双脚微微分开,置于地面或莲花之上,重心近乎一条垂直的且类似圆柱的站立方式,如同穿过并支撑宇宙的理想轴(图14)。
图13 不朽的释迦牟尼 犍陀罗 3世纪 巴黎吉美博物馆藏
图14 释迦牟尼立像 犍陀罗地区 3~4世纪 印度昌迪加尔 国家博物馆藏
释迦牟尼的坐姿(Asana)往往是莲花坐(Padmasana),按照古代印度人沉思的习惯结跏趺坐,双脚交叉,足心向上,平放于盘屈的大腿上(图15),呈现近乎完美的三角形,这也是明显的希腊雕像风格。
图15 释迦牟尼坐像 犍陀罗地区 2~3世纪 德国柏林国立博物馆 亚洲艺术馆藏
释迦牟尼佛像不仅具有凡人的形体,而且兼具超人的内涵。其艺术的表现方式就是:将印度传说中圣人所具有的“三十二大人相”(dvātriṃśadvaralaksaṇa)中的几种瑞相用于释迦牟尼佛像的造型上。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眉间白毫相”(ūrṇā-keśa)和“顶成肉髻相”(usṇīsa-siraskatā)。“白毫相”为“两眉之间有白毫,右旋常放光也”。造像中,眉间白毫常用凸雕的小圆点(图16)或者凹雕的小圆洼(图17)表示,意为智慧的光源。其头后的光环谓之头光(Halo),也被称为背光或圆光,是白毫辐射的光辉晕圈,象征着光明。“肉髻相”也被称为“无见顶相”,以一切有情皆不能见,故也。肉髻被认为是释迦牟尼头顶的肉或者是顶骨隆起,天生为戴王冠而长,象征着释迦牟尼超乎凡人的智慧圣者形象。造像中,顶上肉髻常常覆盖着希腊式的波浪卷发。释迦牟尼面部表情庄严而高贵,平淡而冷静,强调沉思内省的精神因素,给予观者安慰和鼓舞。可以说,这一时期的释迦牟尼形象是希腊化艺术的写实人体与印度佛教的象征标志的结合。
图16 释迦牟尼头像 白沙瓦博物馆藏
图17 释迦牟尼头像 白沙瓦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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