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中国的古都,你可能会想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长安,宫墙深重、庄严肃穆的紫禁城,“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临安……但你是否知道,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还有一座被掩埋在地下的六朝古都呢?
它就是邺城,这座命运最坎坷的古都,它的光辉属于那个华丽的魏晋北朝,此后便沉寂在历史的洪流中,漳河水冲刷了它的名字,也冲刷了它存在过的痕迹。
“邺”作为地名,起源于黄帝之孙颛顼孙女女修之子大业封地,逐渐演变为邺,距今4000余年。
邺城起建于春秋时期。据史料记载,公元前658年,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首筑邺城,并作为他称霸中原的战略之地营建,邺城逐渐兴起。战国时期,魏文侯以邺城为陪都,一代廉吏西门豹为邺令,破除迷信、投巫治邺,使邺城很快成为繁荣富庶、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的战略要地。
邺城发展于曹魏后赵。公元204年,曹操“官渡之战”后占据邺城,开始按照王都的规制大规模营建,并作为其统一北方、兼并群雄的根据地,开启了邺城作为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都城的序幕。
邺城鼎盛于东魏北齐。进入东魏北齐后,邺城的发展登上历史高峰。公元534年,高欢拥立魏孝静帝迁都邺城,从洛阳移来40万户,营建了规模更加宏大的邺南城。北齐时期,高洋又对邺北、邺南城大肆重修,奢侈超过后赵和曹魏时期。此时的邺城,居民已达百万之多,成为我国甚至于全世界都具有显赫地位的历史文化名城。
邺城毁灭于北周大象。北周武帝建德六年(577),灭北齐,改邺为相州魏郡治所。周静帝大象二年(580),大丞相杨坚企图代周之际,相州总管尉迟迥从邺起兵讨伐失败,杨坚把所有邺城百姓连同相州、魏郡、邺县三级政府迁到安阳城,并下令摧毁古邺城,一代名都成为废墟,逐渐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
壹
曹魏时期的邺城
邺城有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太行山东麓的丘地上。西边,太行山蜿蜒成屏障,南部黄河流经,漳水、白沟、淇水、荡水、洹水、滏水环城而过,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北靠辽阔殷富的河北平原,东边则由河渐海,形成南北交纵的河运网络,“据河北之襟喉,为天下之腰膂”,是得天独厚的战略要地。
汉末,占据于此的袁绍扩建邺城,主要着重城市的防御功能。三国的序幕拉开,华北成为了兵家动荡之地,袁绍为了树立威信,以“统一”为筑城理念,形成规划整齐的城市格局,但终究是为别人做了嫁衣。建安九年,曹操攻陷邺城,“定武功,济黄河”,二十一年,曹操称王,正式定都于此。
邺城地理位置
曹操营建邺城开创了都城建设的诸多先河。它前承西汉长安,后启洛阳、唐长安城。而其建城理念,更是对后世影响深远,甚至影响了韩国的汉城、日本的京都,成为儒家文化圈的基因之一。
首先是中轴对称、分区布局。中国王朝的气象,在于其方正。如今去西安和北京,这种内外套合,左右对称的格局仍然是城市的整体面貌。而这种规制,正是从邺城开始的,它破除了西汉长安和东汉洛阳的前制,在曹操的统一规划下,发展出了具备自身特色的格局。由北城垣向南,文昌殿、端门、止车门、永阳门构成了整个城市的中轴线;主要建筑规整分布于城内,显示出端正稳重的王室气象。城区分为南北两部分,中间由主干道隔开,宫殿区在中央,主宫殿位于中轴线上,东部为贵族聚居区,南部为普通居民区。
其次是宫殿区集中。宫殿区主要位于北部中央,在其周围设置官署,筑“曾宫”,开启了后代的皇城建筑制度。整个城市的方位是“坐北朝南”,可能受到了天地阴阳理念的影响,自此,先秦以来的“以西为尊”正式变成了“以北为上”。
最后是里坊制度逐步成型。左思《魏都赋》记载邺有五里:戚里、长寿里、吉阳里、永平里、思忠里。东魏、北齐时的邺南城设置了更加完备规整的里坊,大致以朱明门为中轴,东西对称,南北整齐排列,为后来大兴、长安的坊市制度提供了先例。
陈寅恪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写,“唐之宫城承隋之旧,然隋建新都大兴城,实受北魏孝文营建之洛阳都城及东魏、北齐之邺都南城之影响。”“邺-大兴-长安”的中世纪都城系统理论,已成为学术圈内的共识。
曹魏邺城复原示意图
唐长安城示意图
建安文学是曹魏对历史的又一个巨大贡献。曹操据邺后外定武功,内兴文学,招贤纳士,天下贤才如海纳百川汇集于此,形成了邺下文人创作团队。他们登台赋诗,游园对答,直抒情怀,自由创作,不仅留下了《龟虽寿》《燕歌行》《登台赋》《洛神赋》等经典作品,更有文姬归汉、曹冲称象、下笔成章、唯才是举、驴鸣送友等成语典故广为流传。
清刊本《三国志像》曹操大宴铜雀台
三台复原模型
建安文人集团以“三曹”“七子”为核心。曹氏父子对于建安文学的繁荣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文心雕龙》所言:“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三曹不仅以自己的政治地位倡导文学,而且以自己的创作实现了文学从“汉音”向“魏响”的转变。
“七子”之中,孔融年辈较长,与曹操先为僚友,后为政敌。其余六子则在离乱的时代,先后归附曹操,成为邺下文人集团的重要成员。他们曾在邺城“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不仅描写军国大事,抒发人生理想,也表现日常情趣。“七子”所擅各异,孔融长于散文,王粲兼善诗赋,陈琳、阮瑀之章表书记,刘桢、徐幹、应玚之诗歌创作,皆倾尽才华。
《建安七子图》明 王问
东汉末年,战争不断,百姓深受其苦,这段时期的作品关注民众疾苦,使文学和现实完美结合,脱离了崇欲矫情尚媚之风,留下了一大批直面现实、反应当时社会现状的不朽之作,成为一个时代的真实写照。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被后人称为“诗史”和“东汉实录”,后世钟嵘有“建安风力”之说,陈子昂有“汉魏风骨”之语,李白有“建安骨”之言,严羽有“建安风骨”之评。建安文学上承秦汉之余韵,下启唐宋之繁荣,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划时代之表现,为万载文风之楷模。
建安文学馆
贰
东晋十六国时期的邺城
经历了西晋的短暂统一后,中原北方地区陷入了历时百余年的五胡十六国混战时期。十六国中首先建都邺城的是羯族建立的后赵,公元334年,石虎从襄国(今河北邢台)迁都于邺,对西晋末年受“汲桑之乱”而焚毁的邺城进行了大规模的重建。此后石闵夺取政权,建立冉魏,仅两年八个月便易主慕容氏的前燕。前燕定都邺城,意欲一统中原,而此时关中地区的前秦已呈崛起之势,公元370年,苻坚率十余万大军长驱入邺,以大将王猛为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的身份镇守于邺,并徙关东豪杰及诸杂夷十万户于关中,以充实长安而削弱河北的割据势力。此后历经前秦、后燕及北魏初年的战争破坏,曹魏始建的邺北城残毁过甚,人口凋零,一度丧失了以往作为国都的辉煌。
汉、羯、鲜卑等族先后在邺城建立政权,使邺城成为中原北方地区民族融合的大熔炉,多元文化在此碰撞出绚丽火花。为争得中原文化之正统地位,后赵、前燕及东魏北齐各王朝广泛接受中原先进的汉族文化和政治制度,在建筑技术、装饰风格方面极尽奢华的表象,同时与西域及朝鲜半岛的文化交流也屡见于史载,来自西域的宗教和乐舞更成为各族统治者争相追捧的对象。考古发掘出土的大量十六国时期至北朝时期遗物,如建筑装饰、佛教造像、墓室壁画、随葬器物等都可以看到邺城成为中古时期东西文明交流、南北民族融合、多元文化碰撞的舞台。
十六国时期半人面瓦
十六国时期石柱
叁
东魏北齐时期的邺城
邺城自公元前370年被前秦王猛攻克,经历了160多年的沉寂,在东魏时再次成为都城,而后高洋在邺城南郊祭天,建立北齐。邺城此后经历了两朝四十多年的经营,来到了它辉煌鼎盛的时刻。
最大的改变是营建邺南城。邺城此前的城郭范围及城内街道里巷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动,但随着经济的复原和人口的增长,原来的布局已不够容纳都城的人口,建筑的破败也难以支撑王族的威严。东魏在原来邺北城的南边开辟了一个面积更大的南城,把从河洛迁来的士民安置在城内及近郊,同时复原了北城原来的布局。
据说,高欢营建邺城时将其规划成了神龟的形状,“高欢以北城窄隘,故令仆射高隆之更筑此城,掘得神龟,大逾方丈,其堵堞之状,咸以龟象焉。”这固然是一段虚实难辨的传说,但都城之营建应该是遵循了自然地理形制和传统道家思想。
东魏北齐 邺城平面示意图
邺城复原沙盘
佛教自东汉初年传入中国,到东魏北齐时期,达到高峰。邺城的佛教发展开始于十六国后赵时期。《洛阳伽蓝记》载:“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石虎下召取消了汉人不得出家的禁令,在佛教方面选择“应兼从本俗”,“佛是戎神,正应所奉”。
东魏迁都邺城,僧尼随之南迁,菩提流支、佛陀扇多、般若流支、月婆首那、毗目智仙均在邺译经和出经。高齐时有那连提黎耶舍翻译佛经。仅北齐一代,译出经论八部五十二卷。
到六世纪中期,邺城佛学达到极盛,当时还设置有专门管理佛教事务的官员:“北齐置昭玄寺,掌诸佛教,置大统一人,统一人,都维那三人,亦置功曹主簿员,以管诸州郡县沙门曹。”
上世纪以来,邺城地区发现了多处造像坑,2012年在临漳县习文乡北吴庄北地、漳河南堤北侧的河滩内发现的北吴庄佛教造像埋藏坑,共发掘有北魏、北齐时代的2895件造像。
北吴庄佛教造像埋藏坑
这批造像基本上为汉白玉,常见中小型汉白玉背屏像。有题记的约占总数一半,显示大部分为东魏北齐时期,造像表面多贴金和彩绘,显示出了精湛的工艺水平和极高的艺术审美。
北魏邓法念造鎏金观世音像
北齐覆钵塔
在邺城形成了一种以镂空透雕的双菩提树为背屏,北齐新式佛像为主尊,衬托以龙、塔、飞天、璎珞的“龙树背龛式”造像,学者称其为佛教造像发展过程中的“邺城模式”。
北齐坐佛五尊像
在今天的赵彭城村、核桃园等地还发现有佛教建筑基址,以上两座佛寺遗址均位于邺南城中轴线以东位置,且相距不远。已勘探出的形制规模和出土遗物暗示其为东魏北齐时期的大型皇家寺院。
赵彭城村北朝皇家佛寺塔基发掘现场
除了城市内部的寺庙外,开凿石窟的传统也在此扎根。魏晋南北朝时期邺城地区的石窟多沿太行山东麓一线开凿,有响堂山石窟、安阳小南海石窟、灵泉寺石窟、涉县娲皇宫石窟、林州洪谷寺千佛洞、鹤壁五岩山石窟、卫辉香泉寺石窟等等。
其中,响堂山石窟位于邺城西部的峰峰矿区,由北响堂、南响堂和水浴寺(小响堂)组成。
在造像上,响堂山石窟已脱出“秀骨清像”的模式,佛的造型健壮,佛头丰圆多作螺发。可能是以北方民族的形体为模特建造的,也可能从南朝文化影响转为胡人文化影响的结果。
邺城地区石窟的一大特色为造像和刻经并举,大量石刻经文的出现,和北朝时期流行的末法思想有关。
北齐佛首
北齐菩萨坐像
佛教认为,“释迦佛正法住五百年,像法住一千年,末法住一万年。”释迦涅一千五百年后,即进入黑暗、恐怖的末法时期。信徒们认为当世已进入末法阶段,而这种惶恐,不仅来自于佛教经典,也来自于他们的现实处境。
北周武帝实行灭佛政策,销毁佛寺,勒令僧人还俗,邺城佛教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流中。
灭佛运动壁画
肆
城市的衰退
城市的繁荣,在于它的开放,而统治的末路,在于它的狭隘。残暴的统治者选择用决绝的方式征服民众:后赵政权毁于统治集团内部的自相残杀;石闵对胡人采取屠杀的政策,一日斩首数十万胡、羯等少数民族,甚至错杀了很多大鼻子多胡须的汉人;北周政权采取灭佛政策,佛像被毁,寺庙被收为国有,寺僧被勒令还俗,还俗僧人达三百万。
隋唐以后,政治中心重回长安洛阳,邺城被大火烧尽,今日的地底还埋藏着火烧土块和炭块的痕迹。还遗留在地面之上的,只有金凤台和铜雀台的一角,及几处建筑台基。唐时的岑参在这里写下了:“下马登邺城,城空复何见。东风吹野火,暮入飞云殿。”
而作为地方城市的衰退,水环境和交通的变化是其主因,隋唐以后,大运河永济渠纵贯华北平原,但并不经过邺城;沟通漳水和白沟的利漕渠逐渐淤废;黄河改道南徙,决溢与日俱增,原来的水运网络被彻底打破,邺城首当其中,再也无法恢复往昔的繁荣。
三台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怀古忧思之情,在华北平原飘荡。每一处田埂,每一座山丘,都承载着数千年文明的更迭,回荡着历史的声音。
金凤台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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