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制度育人才·安秋生
武安民间收藏有许多当年商号的大合影。留心观察你会发现,这些照片一行成人边上,多数站着一位或几位少年。这些少年,在商号内被称为“小年轻的”,就是店内的学徒,他们要在这里,度过为期三年的学徒时光,以此为起点,慢慢修炼成为合格的商人。
学徒制度,是武安商帮培养人才的重要途径,每一家商号,对于立志从商的青少年来说,都是一座不设座位的课堂。
清末民初,武安许多人家选择让男孩及早外出学徒,而把孩子送到人人向往的那些大商号去学徒,更像如今有子女考进名牌大学一般,似乎意味着鲤鱼跳龙门了。譬如儿子一旦进入德庆增、徐和发、锦和庆等商家学徒,其身价立马抬高,上门为其说媒提亲的便多了起来,而家长也会不无骄傲地告诉亲戚或媒婆:“他妗子,你甭问,咱孩儿住的是德庆”;“亲家母,不用说,俺孩儿住的是和发”………
之所以这样夸口,是因为其录用并不那么容易,而是需要经过一系列繁杂甚至严格的程序。首先是要向商家设在老家的柜房提出申请,柜房对其人品、智力以及相貌进行考察和目测后,确认其聪明伶俐反应机敏,模样周正没有残疾,人品端正没有恶习,且其家长没有恶名恶习,才有可能被选中。还要有保人作保,签立文书,自己筹措第一次出门的盘费,然后在家等候消息,待有回乡住家的柜伙返柜,顺便将这些少年带走,一般是先带到在外的总柜,再行分配到某个分号,正式开始其学徒生活。
关于学徒生活之艰苦,前文已经述及。对此,少年们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从老家出发前,家长和保人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听话!听谁的话呢?听东家的话!听掌柜的话!大人们说:东家说的,掌柜说的,不管对错,都要听!常言说的好,“无不是的东家,常有理的掌柜”。进入商号,拜见驻店东家,拜见各位掌柜,依次把头磕下去,在近乎神圣的气氛中,学徒们牢牢记住了这一条:按东家的要求做人,看掌柜的眼色行事。
众多有过学徒经历的人说,学徒别的尚可忍受,但每天工作时间太长,睡眠不足,是最感痛苦的事情。学徒的年龄,本是需要充足睡眠的年龄。但在药店里,他们却是起床最早、睡觉最晚的那个人。以下是药号学徒的一天——
早晨,他们最先起床,烧水,扫地,擦洗柜台。做这些的时候,掌柜的和大劳金们,都还捂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打鼾。
像做早课一般做完上述活计,就该侍侯大掌柜起床了:轻手轻脚地把掌柜的便壶提出去,为掌柜准备好洗漱水、毛巾,把牙粉蘸在牙刷上。把掌柜的铺盖叠好,用布单蒙好。此时,掌柜用或低沉或清朗的声音吩咐道:挂幌子吧!学徒一块块卸下门板,把药店的标志——膏药幌子高高挂在门口。
整个白天,学徒们的工作,是根据掌柜和大劳金的指示或者眼色,给客人搬座,点烟,倒茶,或静静地站着,看掌柜和大劳金们干活。看是观摩,是体验,是揣摩,让掌柜和大劳金所做的一切,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适应、习惯、模仿,直至跟着学会。
到傍晚,掌柜又用或低沉或清朗的声音吩咐道:落幌子吧!学徒把膏药幌子从门楣上落下来,把一块块门板装上。忙碌了一天的药店打烊了!
晚饭之后同样是忙碌的。掌柜和管账先生在对账记账,大劳金带领学徒蹬碾子轧药,抟药丸子,装药斗子。
服侍大掌柜躺进被窝,便是学徒们学习的时间了:打算盘,写大字,认药名,背药匣子,看医书,背诵“十八反十九畏”。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基础,有不同的课程——三年学徒,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有没有长进,长进大小,全看晚上的功课了。
可以上炕睡觉了!已经是深夜了!学徒们一个个困得呵欠连天,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这就是学徒一天到晚的正常生活。三年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就是这样度过!
“买卖家”规矩重。坐卧起立,言谈举止,接人待物,里里外外,无不有严格的规矩。三年学徒,实质上主要就是学规矩,做人的规矩,做生意的规矩,做到“站有站姿,坐有坐相”。“买卖家”最大的规矩是“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主顾主顾,衣食父母。”要把每个上门的客人视作“衣食父母”(那时没有“顾客是上帝”的说法),要把年少轻狂的性子磨下来,要学会对人微笑,学会向人示好,还要学会受委屈,学会把委屈咽进肚里,不能怠慢任何一个客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心怀善意而来,还是怀揣恶意登门),进门有迎声,出门有送语,让座,点烟,倒茶,续水,都有一套讲究。总之要让客人在你这里感受到充分的尊重,高兴而来,满意而归。即使怀揣恶意登门的人,也要让他找不到茬、发不起火,尽力化干戈为玉帛。
带徒弟是掌柜和大劳金的重要责任,好的掌柜和大劳金,对待徒弟如同子弟,既严格训教,又关怀体贴,侧重通过言传身教,教育和影响徒弟。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会有意设置各种场景,对徒弟进行测试和训练。例如会把几个铜元扔到不显眼的地方,然后让你去扫地,考查你对意外之财是否起心动念;会让你去侍候某位“客户”,而“客户”横挑鼻子竖挑眼,考验你服务的耐心和能否受气吃屈;会在夜间突然命你去门市抓取某两味药,各取多少,看你“背药斗”的熟悉程度及“盲抓”的本事。这其实都是测试和训练科目,根据你的表现和悟性,对你进行不同方式的训导,包括惩罚,包括让你受罚之后再去面壁反思。当然,掌柜的也会让你穿戴齐整,跟他出去走访客户会见客商,带你出去赶庙上会,让你跟他一起吃好的喝好的,见世面长见识。运气好的话,你还有机会收到客户给你的“小费”或稀罕物品,这也统统归你所有。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掌柜和大劳金言传身教春风化雨,学徒自己用心用意勤奋好学,一个离家时蓬头垢面、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三年时间过去,就脱胎换骨一般,变得整洁体面,知书达礼,善于沟通,举止得体,精明强干,让旁人惊讶,让家人自豪。
小小年纪进商号“住地方”学徒,对穷家孩子来说,或许是为了赶嘴混饭吃,但也不尽然。伯延和发徐的东家老徐家当然不会缺饭吃,但是,徐子仪要求他的孙辈徐寿颐、徐顺昌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徒!大贺庄万兴常的东家老常家当然也不缺饭吃,但是,常浩然同样要求他的孙子常俊静等人去自家柜上学徒!大洺远五福堂老尹家当然更不缺饭吃,但是,爷爷尹观之同样安排孙子尹大儒等人去学徒!谁都明白老一辈商人们望子成龙的一番苦心:为了子弟的成材,为了子孙的前程,为了家族的未来。“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最终会交给儿孙,惟有让他们早吃苦,早学本领,积累经验,锤炼人格,方可使之后继有人!
一旦去学徒,徐寿颐、常俊敬、尹大儒们就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同样的要求,同样的管理,同样的早起晚睡。徐顺昌在内蒙古通辽市和发福学徒三年,照样“三年无座位”,照样给掌柜的提便壶。常俊静13岁到新民县大民屯万兴常学徒,别人提便壶他也提便壶,别人挣八块钱他也挣八块钱!尹大儒13岁到积盛和学徒,一样每晚拣药、轧药、抟药丸,一点活儿都不少干。
这与许多人的想象大相径庭!在一般人的想象中,这些大商家的子女们,都属于“少东家”“小少爷”,至少也是“公子哥”。他们在家里家外,尤其是到自家店里,一定会恃宠而骄趾高气扬,像电视剧《大宅门》里的“七少爷”,众星捧月一般,有那么多人捧着,惯着,即使不是“纨绔子弟”,也该能呼风唤雨。
学徒就是学徒,绝大多数武安商人不肯给他们的子女任何宠惯与特权!“严师出高徒,棍头出孝子”。这种看来“无情”的培养教育,体现的正是现代社会的“公平”理念,保证了武安商帮的事业后继有人。
众多的学徒们在军校一般的环境里,受到严格管教,他们学技术,学礼仪,学文化,懂了规矩,长了见识,受了历练,很快成为有德有才素质全面、能吃苦能耐劳的年轻商人。没有成为专业商人的,也成为其他方面的有用之才。这也是后来伯延一带更多的家庭纷纷送子女去外地学徒的重要原因。
药行是特殊的商业,尤其是武安人开设的药店,它们有着大致相同的格局:前店后厂,即前边是门市,后边是作坊,相当于后世的药品加工厂和制造厂。这种药店一般购进的都是生药,在作坊里加工制作后作为药品出售给客户,而其利润空间主要也是在加工制作和制造这个环节,论斤买进来,论钱卖出去。但药材加工名堂甚多,炒、炮、炙、蒸、煮、煎、煅、浸等不一而足,有的药需要九蒸九晒,加工过程技术要求甚高,且十分严格。例如购进的槟榔是干品,需要在水里浸泡十几天,才能动手切片,这十几天里,每天需要换水三次,不敢懈怠,否则就会变质。而要切片,一颗大枣大小的槟榔在老刀工手里可切到100多片,达到薄如蝉翼的地步,轻轻一口气就可以吹起来,有“白芍飞上天,槟榔不见边”之说。技术要求之高和做工之细可想而知。辨别药材也十分需要经验和眼力,一个不小心就会搞混搞错,轻者上当受骗,重者造成重大损失。而药材讲究的“古法炮制”名堂更多:“炒黄的药黄而不焦,蜜炙的药润而不燥,炮制的药空松而酥脆,火煅的药酥而不坚,炒炭的药焦而存性。”这些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只有从小便泡在药行里的人,方可熟练操作和精准把握。
武安商帮的药店正是通过它严格的学徒制度,培养造就出一批又一批这样具有工匠精神的特殊人才,使得他们的药店获得技术支撑,根基牢固,具有长久的竞争力。在东北,当年也曾有许多其他地方的人试图涉足药业,却因为没有技术全面的药工,自感没法与武安“药鬼子”竞争,“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而作罢。据说当年北京同仁堂、东北世一堂的骨干药工,也有不少是武安人。
药商后人杨毅峰在《家史和往事回忆》一书中,记录了其父杨维忠(1917年生人)在黑龙江省海伦县仁和顺药店学徒的经历:
父亲受祖父的影响,16岁时经本村王芳园介绍,到黑龙江省海伦县仁和顺药店学徒,作为店内地位最低的小劳金,他从早到晚严守规矩,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情。白天跟着师傅转,盯着师傅学,师傅出门,车前马后紧相随。在店里接待客人,迎来送往,沏茶倒水,天寒地冻,生火取暖,掏倒炉灰等杂事,都是他的责任。夜间为师傅端洗脚水,铺褥子,提夜壶,清早打洗脸水,叠被子。每天在药店“开板”之前,就把店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无尘土,柜台发亮。售货的各种器物要摆放到位,井然有序,出了差错就要挨掌柜一顿数落。若平时工作中多次出差或使药店受到损失,轻者延长学徒期限,重者把你赶回老家。小劳金们提心吊胆,事事小心,尽职尽责,只有干活的义务,没有说话的权利。因为只有把师傅伺候好了,才能学到真本事。在药店学徒的小劳金,也有他们辛酸的泪水。父亲在他的《自传书》里这样表述:在店学徒。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早四点起床,若不能按点起来,或什么事情做的不对,东家和掌柜骂你是家常便饭,若胆敢辩解或顶撞几句,说打就打。晚上先打发东家、掌柜就寝后,夜里小徒弟们聚在一起学文化,或相互交流中药学知识。在东北零下30多度的极寒天气里,徒弟们偷偷往火炉里放点煤,东家的堂兄发现后,竟把炉里的余火扑灭,徒弟们写字的手冻僵了,用嘴里的热气哈一哈坚持再写。在药店学徒是没有薪水的,有时给点零用钱,生活没有保障,有的人受不了,就离店自谋生路了。父亲在仁和顺学徒三年,做中药调剂(即拉药斗抓药)四年,前后共七年,天天跟中草药打交道,对中药的性质:四气、五味、升降、沉浮、归经的理论及有毒无毒,如“十八畏歌”“十九反歌”以及中草药的配伍等,背得滚瓜烂熟。做到了闻其味,观其色,定性能,辨真伪。特别在柜台抓药、配药认真精准,若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仁和顺学徒的严格要求,为父亲后来在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承担多项中药加工制剂技术工作,提高中药疗效,打下了坚实基础。
一家家商号,就是一所所学校,一座座熔炉,无数管理人才和专门技术人才在这里百炼成钢,踏上事业成功之路。跟杨维忠一样,解放后逐步成长为辽宁省中医药专家的尹大儒和李云德,并不是什么专业学校毕业。他们都是当年武安药店的小学徒,是药店这所学校的“门里出身”。
《辽宁医林人物·尹大儒》记述道:
尹大儒出生于中医世家(为辽阳市崇盛东药店创始人尹观之的长孙),受家庭影响较深,自幼酷爱中医事业。1939年开始在辽阳市崇盛东中药店学徒,从事调剂工作。传统的中药学习方法,主要是靠在辛勤的劳动中,边干边学,要自己动脑子,反复思考。从中找出自己要学的东西,只有在闲暇的时候才能看一点《药性赋》《药性四百味》之类的理论性书籍,要想学好中药技术,全凭眼看、心记、口勤问。经过三个春秋,在几位老药工的教导下,他终于掌握了中药材的鉴别、选拣、晾晒、炮制、贮藏等各方面的技艺。1942年,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中药工作者……
《辽宁医林人物·李云德》记述道:
李云德早在1941年,就远离家乡来到东北,在吉林省辉南县天泰长药店学徒,拜当地的著名中医孙琢璋先生为师,医药兼学。每天,除做些中药选拣、炮制等杂务外,还要熟读背诵《药性歌赋》《汤头歌诀》《医学三字经》和《濒湖脉学》等中医基础理论书籍。1943年,他又到通化地区八道江的积盛和药店当店员,主要从事中药调剂工作,先后结识了很多有经验的同行,通过互相交流技术,使他在中药材的加工、炮制、制剂等各方面有了新的提高。1945年后,在浑江市与同行合资开设吉庆宏药店。1949年2月来到抚顺市,先后在永庆德、崇盛泰药店从事中药工作。1951年加入抚顺市中医院。1958年9月,调入辽宁中医学院,从事教学和制药技术指导工作……
就本书提到的从学徒开始的药商人物而言,高黑子、马锦绣、杜生芝等人,从学徒到小掌柜、大掌柜、总掌柜,甚至变成了东家。而杨维忠、尹大儒和李云德,则成长为医药方面的专家。1956 年后,在东北三省各地的制药厂、药材公司和医院药房,武安人占据了绝大多数药工、药剂师岗位,以其技术熟练和勤劳肯干,倍受信任和重用。至于武安城乡,建国后活跃在各条战线,尤其是医疗卫生、文化教育、财贸供销等行业的人才,以及农村大小干部,许多人都有在药店、绸缎庄学徒的经历。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武安商号培养出来的精英,都是从商号这所共同的“学校”毕业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开一代风气,育一代人才,这是武安商帮不可磨灭的另一贡献!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安秋生,又名安隆,字季三,号神钲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协会副会长,邯郸市散文学会主席,神钲书院院长。有散文、诗歌、纪实文学、传记等著作多种。研究武安商帮20年,著有《药鬼子记事》《武安商帮史话》《大商风华》等,曾受邀赴日本明治大学、大阪市立大学和国内多地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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