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延房家总经理处
掌柜经营当家人·安秋生
武安商帮与其他商帮大同小异,早期的商铺,绝大多数都是投资人自己创设,自己亲自管理,但进入第二代、第三代乃至以后,便会遇到诸多问题。有的商号所有者(东家)家族人手不够,有的虽有人手但能力不强,也有的要去读书或做官,无志于商业,需要把自家的商号委托给别人管理。与此同时,社会上也有许多人具有经营管理才能,但缺少资本,无力创立自己的商号。
资本与人才结合,一种新的合作格局逐渐形成:东家出资,掌柜经营。掌柜当然是由东家选定,一旦确定人选,便将资本或现成的商号交给掌柜经营,由其全权处理商号日常事务,并对商号盈亏负总责,东家不再插手,只管按照约定到期分红。东家与掌柜的关系是一种崭新的合伙关系:东家出钱,伙计出力。
这种合作的启动也有两种路径:现成商铺的东家或有投资意向的人,寻找和聘请能为自己管理商铺的掌柜;具有管理能力的人寻找有钱的东家,从东家那里“领本”,然后寻找合适的经营地点去创办商铺。
从实际情况看,掌柜和东家之间,往往有着血缘、亲缘等多重关系,是东家知根知底、看得起、信得过的人。尽管具有血缘、亲缘关系,但不仅仅依赖人情来维系合作,而是通过订立“章程”,来明确东家和掌柜之间的责任、权利和义务,通过利益分配的方式,来保证掌柜持续的工作热情和东家利益不受损害。
大掌柜总理商号事务,并具有绝对权威,这种体制用后来的词汇,就是“经理负责制”。
财东们把商号委托给掌柜经营,“三年一算账”,同时,东家对商号经营具有知情权、监督权,其形式:可以选派专人驻柜监督,也可以不驻柜,定期派人“巡柜”。同时约定,“驻柜”和“巡柜”者仅对商号事务提出建议,掌柜认为对的采纳,认为不对可以不听。所有东家不到“账年”,谁也无权去柜上支取一分钱。这意味着商号之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例如德泰兴,民国初年以后一直是由股东之一、“三爷”武修道“驻柜”,但都知道他是“吃凉不管酸”的“甩手东家”,大小事项一概不管不问,说起来他有自己的道理:掌柜们都是尽心尽力,不用我管。实际上,这也正是掌柜们喜欢和期待的东伙关系。又如伯延房家对东北德庆增、德庆元等商号,都是采取定期巡柜的方式,房锦云在世时他亲自巡柜,房锦云1926年去世后,他的侄子房续元、次子房续宪、三子房续尧(德三),都曾代表“常怀堂”去东北巡查。留过洋的房续尧,所到之处都爱给掌柜及伙计发表讲话,虽然他讲的意见对于生意来说实在没有多少用处,但掌柜及柜伙们出于对东家的尊重,还是得洗耳恭听,并适时给予一些掌声。
除了明责和授权,更重要的是利益捆绑:给予掌柜们可观的“身俸”,足以让大掌柜把东家的生意当成自家的生意,尽心竭力来做好。此点在下节“身股分红”里叙述。
掌柜在民国后期改称“经理”,大致相当于现在的“职业经理人”,其称呼虽然改变,但主要职责一脉相承。好掌柜,坏掌柜,决定着一个店的盈亏,决定着一个店的生存,决定着一个店的命运,维系着财东和店伙等诸多家庭的生计和梦想。做好一家商号的掌柜,真的很不容易。他们远离家乡举目无亲,各种抛头露面的应酬必不可少,什么警察署税务所,什么商会联合会,什么地痞无赖,什么把子码头,哪一方面应付不好都会为商号招惹麻烦。从内部讲,进货、加工、保管、销售、账务等各个环节,各位掌柜,大小劳金,哪一点操心不到都会出差错。在药店,一些贵重的药品,如山参、虎骨、麝香、鹿茸、三七、朱砂等,还有一些毒性强药品如砒霜等,大掌柜都是亲自保管,——有的藏在暗室,有的装在特制的箱子里,钥匙挂在自己腰间,昼夜不肯离身,丝毫不敢大意……
好的掌柜把东家交给他的产业做活、做大、做强。坏的掌柜把东家交给他的产业做亏、做散、做完蛋。
好的掌柜是这样一种人:生意上“一米算八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明无比;为人上,尤其是对东家,掏心掏肺,赤胆忠心,把生意当作一生的事业,当作自己的生命。是因为这种体制和无数这样的经理人,才使武安商帮的事业蓬勃发展走向全盛。
关于最初给“身股”就有这样一则传说:有这样一个掌柜,他受东家之托在远方做生意,三年内替东家赚了不少银子。账年到了,他该给东家算账了,可是当时没有银行,也没有票号,没有办法办理汇兑,只有背着沉重的银子回去复命。山高路远的辛苦不说,要紧的是要提防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暗算,弄不好,丢掉性命不说,辜负了东家的信任,也坏了自己的名声——他是一个把声誉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夜里他不敢进旅店,有庙住庙,无庙就在乱坟堆里与白骨磷火为伴。千里跋涉一月有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他回到老家,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东家看见叫花子一样的他不由心里一惊,心想这次完了,不是生意赔了个净光,就是途中遭遇了劫匪。不承想,这掌柜的解开衣衫,亮出条条口袋,掏出的都是元宝和银票。东家感叹道:普天之下,难找这样的好掌柜呀!感动之余,决定赠给掌柜一半股份,从此实行“钱半身半”,与其共享经营成果。
这样忠诚不二、殚精竭虑的掌柜,在武安商帮中甚多。武安民间有“伯延同会出东家,粟山安庄出掌柜”的说法。从清末到民国,三个粟山村(张粟山、黄粟山、魏粟山)和两个安庄(北安庄、南安庄)不知走出了多少有名的掌柜。黄粟山村黄家弟兄四人黄文华、黄富华、黄荣华、黄森华,民国年间都在伯延房家东北药号当掌柜,他们竭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为东家赚了大钱,自家也都发了财,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之家。
绥化锦和盛之所以被称为“北霸天”,同样是因为掌柜的岗位上,聚集与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管理人才,号称“盛记十好汉”。例如高黑子(大号高正民),其父是盲人,在伯延一带卜卦算命,因而与朱锦相熟,将高黑子送往锦和庆学徒,慢慢“熬”成一名独挡一面的大掌柜,为绥化锦和盛的发展立下汗马功劳,自家也变成财主。又如1877年出生的马锦绣,出身贫寒,聪明好学,13岁到店学徒,掌柜特别器重他,每年到祁州购买药材,都带他去,每次都以廉惠的价格购得上等药材。有一次,土匪前来抢劫锦和盛,当他看到土匪闯入账房要烧账本时,奋不顾身,死死抱住账本不放,跪在地上不停地作揖叩头,哀求土匪,保住了柜上的万金账、出进账、流水账等。他在柜上勤奋学习,试制研究各种中成药。有一年绥化一带瘟疫流行,他跟伙计一起研究出一种特效药丸,到锦和盛购药的人络绎不绝,收入倍增。30岁出头,马锦绣便正式出任锦和盛绥化柜大掌柜,一干就是三十余年,直至60岁告老还乡,公认其为锦和盛发展做出了特殊贡献。
杜生芝全家福
辽宁新民县(今新民市)和发同是沈阳和发徐的分支,是徐兴仁一代亲手创建的老店。杜生芝 14岁来和发同,是背着十几双鞋子上路的,因为那时到关外尚无火车汽车。杜生芝从学徒一直熬到大掌柜,50个年头,没有离开过和发同半步。东家倚重他,他对东家也忠心耿耿。他主持和发同几十柜生意的事务,不仅尽心尽力,而且效益卓著,同行说起和发同,都知道那是赚钱最多的商家。那里赚取的每一个大洋,其实都包含着杜生芝大掌柜的心血和汗水。
安阳德聚诚百年经营,同样是因为聚集了优秀人才。靳德仲是安阳本地人,其父亲、爷爷两代为德聚诚效力,都是从劳金熬成掌柜。靳德仲15岁被父亲送到德聚西药栈做小劳金,从药栈到他家的距离仅有12华里,但父亲要求他严守“三年不回家”的店规,不准他回家。有一次,靳德仲因为店里办事外出路过家门口,悄悄拐到家里看看,不敢让父亲知道,但还是被父亲发现,受到了严厉训斥。后来父亲得了癌症,靳德仲想回家探望又害怕父亲责骂,直到接到父亲去世的通知才敢请假回家料理丧事。靳德仲很快成长为外柜,很受东家信任,“骑着毛驴到过山西,坐着飞机去过武汉”(家人回忆)。1937年日本人侵占安阳,德聚诚东家徐家人全部逃走,只留下靳德仲自己看守药栈维持店内事务,东家临走时留下两箱银元。1945年日本投降徐家人返回安阳,靳德仲把这两箱银元一块不少交还给东家。靳德仲虽身为商人,但一生爱跟人讲《三国》,对关公关老爷等人物崇拜无比。8年时间里,他担惊受怕保存这两箱银元,只为不能辜负东家的信任,千方百计守住“信义”二字。
一个人从进店学徒到“熬”成大掌柜,道路漫长而艰难。走完这段路,同会村的杨贵龄用了13年。他的孙子杨毅峰在《家史及往事回忆》一书中写道:
爷爷杨贵龄清朝光绪年间(1887年)生人,因家中贫困生活艰辛,又受本村诸多青少年外出到东北“住地方”(学徒)的影响,16岁就随人闯关东。他们爬山涉水,晓行夜宿,长途跋涉,最终到达千里之外的辽宁省安东(今丹东市)志合增药店,东家为本村宋世臣。爷爷三年学徒十分艰辛。他起早贪黑,跑前跑后,是活就干,对掌柜的指使唯命是从。从药店的基本功学起,先是蹬药碾子碾药,这是个出力的活儿,一边碾药,还要手持一根粗一点的铁丝,在碾子里来回拨动较大的药块,让大块变小块,小块变成碎末,再用箩筛出细粉,方可入药。后来学切药,要求更严格,技术更难掌握,既不能切手,又要把各种形状的中药切成片,速度,厚度都有标准,比如槟榔要切到薄如纸等等。第三年才开始拉药斗抓配药。三年出徒后,应邀到黑龙江省安达县志合福药店(东家同为宋家)当大劳金。在这里,他凭着对中药的“十八般武艺”。提升为“栏柜头”(店长),一干又是七年。爷爷认真负责,为人忠厚,严守规矩,尊敬长者,善待顾客,受到各方面好评,工龄也满了十年,按规定具有了分红资格,被列入掌柜的备选行列。后来被提拔为掌柜。
十个指头伸出不会一般齐,掌柜们的品性和能力同样良莠不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优秀,都称职。有的玩忽职守,有的沾染毒品,有的甚至坑东灭伙,将商号据为己有。看来,仅仅依赖一纸文书,或者过分依靠信义来约束,并不十分可靠。如何对掌柜进行有效的监督制约,成为后期武安商业管理的大问题。平心而论,武安商帮对这个问题解决得不够好,掌柜的权力过大,东家的监督失之粗疏,为以后走向衰败埋下了隐患。
辽阳万兴常药号同治年间创始于武安大贺庄常承先之手,到常浩然一代,聘用的大掌柜是本家的常子庚,开头还不错,后来盈利越来越少。常浩然亲自赶到辽阳了解情况,才发现是常子庚不尽心的缘故。原来常子庚身为总号大掌柜,却不在辽阳总柜常住,而是常住远在新民县的大民屯,总柜里许多事情无法及时料理。“国不可一日无君”,买卖怎能不受影响?原因是常子庚在大民屯有了一个“红颜知己”。常浩然要求他搬回辽阳住店,他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竟然抗命不遵。常浩然万般无奈,决定让其子、朝阳大学毕业后在老家任教的常乃浦辞掉教师职务,赶往关外整理生意。
万兴常衡记药店工商登记档案
老字号和发徐在20世纪30年代末遇到了同类危机,由于交通阻隔,东家不去巡柜,一些分号掌柜在账年纷纷报亏,留给东家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拿钱补充资金(“拿赔头”),要么放弃。无奈之下,经理东家、老秀才徐安唐带儿媳李维明一行赶往关外整顿生意。李维明读过私塾,性格上敢作敢为,到关外后一马当先逐个分号查账,掌握了底数,弄清了症结,然后驻柜监管,拿回了药号的控制权,方使和发徐恢复正常运营。
掌柜和东家也会有分歧,掌柜和掌柜也会闹不和。掌柜做久了,有的人也想自己当东家。李梦策早年在双城县恒泰德药庄(属龙泉武家)住地方,当小掌柜。他精明强干,但脾气抗上,与大掌柜磕磕绊绊,相处不够好。长身股的时候受到不公正待遇,比别人长得少,一气之下,耳朵都急聋了。他负气出号,弟兄们凑钱,自己干起了和顺祥药店。像李梦策这样出号自立门户的很多,有的是和和气气出号,掌柜或伙计不甘长期抠人家碗底,在拥有一定底垫和经验之后,另起炉灶,干自己的商号去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安秋生,又名安隆,字季三,号神钲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协会副会长,邯郸市散文学会主席,神钲书院院长。有散文、诗歌、纪实文学、传记等著作多种。研究武安商帮20年,著有《药鬼子记事》《武安商帮史话》《大商风华》等,曾受邀赴日本明治大学、大阪市立大学和国内多地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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