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瓦砚何以千金难求
贾海仲
从宋朝开始,曹操的形象被逐步丑化,以曹操修筑的铜雀台冠名的“铜雀瓦砚”却成文人竞相争购的案上珍品,“今朝片瓦尚千金”。“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如果地下有知,怎么也没有想到后世文人的刻薄,一方面在削尖脑袋、挖空心思的求购自己创造的“千金难买”的“铜雀瓦砚”,另一方面以“铜雀瓦砚”的笔墨在书写自己“遗臭万年”的华章 。
韩琦是北宋时期有名的贤相,他曾在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三朝为相,有“朝三相,立二帝”之说。他祖籍河北赞皇县人,其2岁时随父迁入相州(今安阳),长大后外出为官,故有人称其为相州安阳人。宋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二月,韩琦因病回到相州 为知州,在安阳为官一年半时间,、。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曾有两人向他索求“铜雀瓦砚”,其一是当时的秘书省校书郎章望之。为此韩琦专门写了首《答章望之秘校惠诗求古瓦砚》,全诗如下:
魏宫之废知几春,其间万事成埃尘。
唯有昭阳殿瓦不可坏,埋没旷野迷荒榛!
陶甄之法世莫得,但贵美璞逾方珉。
数百年来取为砚,墨光烂发波成轮。
求之日盛得日少,片材无异圭璧珍。
巧工近岁知众宝,杂以假伪窥钱缗。
头方面凸概难别,千百未有三二直。
我来本邦责邺令,朝搜暮索劳精神。
遣基坏地遍刑窟,始获一瓦全元淳。
藓斑着骨尚乾翠,夜雨点渍痕如新。
当时此复近檐溜,即以篆字花其唇。
磨砻累日喜成就,要完旧质知无伦。
吾才寡陋不足称,思与好古能文人。
好古能文今者谁?武宁秘书章表民。
诗尚欲两手拊,何况大雅之奏闻铿纯!
诗中提到“唯有昭阳殿瓦不可坏”。据《邺城暨北朝史研究》中“曹魏邺城示意和“东魏北齐邺南城示意图”中查阅“昭阳殿”为邺南城中心大殿,非曹魏时期邺北城建筑。在诗中韩琦还提到邺城瓦磨制瓦砚的精妙之处,“数百年来取为砚,墨光烂发波成轮”。但是求铜雀瓦确实不易,“求之日盛得日少,片材无异圭璧珍。我来本邦责邺令,朝搜暮索劳精神”,尤其是完整的瓦片,“头方面凸概难别,千百未有二三真”。
在这样难求瓦砚的情况下,韩琦还真求得一瓦,磨成砚之后,毫不吝惜地送给了 章望之,“吾才寡陋不足称,思与好古能文人,好古能文今者谁,武宁秘书章表民”。 “表民”是章望之的字号,韩琦把好不容易得到的铜雀瓦砚送给了章望。
韩琦打发了章望之之后,又一位同朝曾任推官后转任山阴县知县的陈舜俞,来信求索邺城“瓦砚”。但是这次陈舜俞没有章望之那么幸运,只求到一只残缺的瓦片。为此韩琦专门赋诗说明情况,《答陈舜俞推官惠诗求全瓦古砚》,全诗如下:
邺宫废瓦埋荒草,取之为砚成坚好。
求者如麻几百年,宜乎今日难搜讨。
吾邦匠巧世其业,能辨<</FONT>王裹>奇幼而老。
随材就器固不遗,大则梁栋细棼榱
必须完者始称珍,何殊巨海寻三岛
荆人之璧尚有瑕,夏后之璜岂无考 。
况乎此物出坏陶,千耕万则常翻搅
吾今所得不专全,秘若英瑶藉文缠
君诗苦择未如意,持赠只虞笑绝倒。
君不见镇主尺二瑁四寸,大小虽异皆君宝。
韩琦在诗中再次表述了寻求全瓦的不容易,“必须完者始称珍,何殊巨海寻三岛” ,“况乎此物出坏陶,千耕万厕常翻搅”。最后韩琦给他寄去“片瓦”,并解说:“君不见镇圭尺二瑁四寸,大小虽异皆君宝”。 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邺城“铜雀瓦砚”的珍贵,那么邺城产出的“瓦砾”——铜雀瓦砚何以如此珍贵?天下文人何以对“铜雀瓦砚”情有独钟?
古代文人书写离不开笔、墨、砚、纸,四者之间笔墨第一, 砚次之,纸在汉朝时才发明出来。砚的产生当追溯到殷商时期,随着墨的使用而逐渐产生,到汉朝时 已经流行,宋代则已普遍使用。砚的品质以砖、瓦、玉、石、铜、铁为主,但从造价和工料来说,砖瓦为砚者经济实惠,取材方便,因此早期一般读书人多以砖瓦自制砚为常用,而普通的砖瓦材质疏密不均,储墨易干,迫使他们寻找更好质地的砖瓦,于是古宫阙废弃荒野,久被地下湿气浸润的殿砖殿瓦就成了读书人常选之物,但是上好的砖瓦砚也是千金难求,尤其是“铜雀瓦砚”。北宋诗人苏东坡有诗赞曰:“举世争称邺瓦坚,一枚不换百金颁”,说明邺瓦的珍贵。就砚的质地以“坚硬细腻”为好,《红楼梦》中贾政以“砚台”为谜底,其谜面中说:“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其中第二句“体自坚硬”就是说得是砚的“质地” 那么“铜雀瓦砚”为什么受到世人的推崇呢?铜雀瓦砚是否就是“铜雀台”上的瓦磨制面成的呢?
原临漳文物管理所所长张子欣在《邺瓦》一文中说:“瓦和铜雀瓦严格地说是两个概念,邺瓦泛指在邺建都的六个政权破坏或重建建筑上的瓦,均称‘邺瓦’。铜雀瓦是指曹魏铜雀台上建筑用瓦,但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中的铜雀瓦是泛指‘邺瓦’”.
崔铣在《嘉庆彰德府志·视评》中说:“世传邺古瓦砚,皆曰曹魏铜雀台砖砚,通称铜雀瓦砚,是因为邺北城曹魏三台最高最华丽的建筑铜雀台而得名”。
《邺中记》在记述铜雀瓦砚的选瓦时也说道:“北城起邺南城,屋瓦皆以胡油油之,光明不藓,筒瓦用在覆,故油其背,版瓦用在仰,故油其面”。这里提到的“北城起邺南城”也是指东魏至北齐时期的建筑。
难道说邺北城就没有真正的“铜雀瓦砚”了吗?据有关资料查阅,曹操的“参 带圆砚”,孝静帝的“芝生砚”、“铜雀瓦砚”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宫廷名砚,由此看来,曹魏时期建造铜雀台时,在烧制铜雀瓦时也曾经烧制过“铜雀瓦砚”,或当时就有用印有铭文的铜雀瓦胚胎磨制成砚。清末徐珂的《清稗类钞·鉴赏》中录有:“无锡王莼农(蕴章)孝廉藏铜雀瓦现,长一尺有半,宽八寸,其背隐起‘建安十五年造’六字隶书,甚清劲……”
“建安十五年”即公元210年,正是曹操下令“筑铜雀台”的时间,据说那时筑铜雀台制瓦十分讲究。宋代苏易简曾在《文房四谱》中载“魏铜雀台遗址,人多发其古瓦,琢之为砚,甚工,而贮水数日不燥,世传云;昔日制此台,其瓦俾陶人,澄泥以络络滤过,碎核桃油方埏填之,故与众瓦异焉”。由此可见,铜雀台瓦制作考究,关于“澄泥以络络滤过”这一制作工艺,影响到历代后来制作“澄泥砚”。
苏易简还在《文房四谱》中以大篇幅对“澄泥”进行了强调:“作澄泥法,以瑾泥令入于水中,挼之,贮于翁伙器内,然后别以一贮清水,以夹布囊盛其泥而捏之,俟其到细,去清水,令其干……含津益墨,不亚于石者”。 由此看来,工艺独特的铜雀台瓦砚,难 怪风靡一时,价值连城。
铜雀瓦砚真正被文人视为“文房”珍品是从宋朝开始的, 翻开中国诗词文集,有关“铜雀瓦砚”、“铜雀砚”的诗词从宋朝才开始出现的。宋以前的隋唐五代鲜有记载。不知什么原因,曹操的形象从宋代开始逐渐丑化,逐渐在文人的笔下演变成“白脸奸臣”,并搬上舞台或传入史家文典,或记入草堂野史,而以曹操修筑的铜雀台冠名的“铜雀砚”、“铜雀瓦砚”却成文人竞相争购的案上“珍品”,“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如果地下有知,怎么也没有想到后世文人的刻薄,一方面在削尖脑袋、挖空心思的求购自己创造的“千金难买”的“铜雀砚”,一方面以“铜雀砚”上的笔墨在书写自己“遗臭万年”的华章 。 北宋陈与义在《铜雀砚》中写到:
“邺城宫殿已荒凉,依旧山川伴夕阳。
故瓦凿成今日砚,待教世人写兴亡”。
宋朝诗人舒岳祥在《铜雀瓦砚》中写铜雀砚的精妙:
摩挲岁久马肝死,洗涤尘开鷂眼鲜。
铜雀何人收废瓦,铭文犹记建安年。
宋朝诗人杨万里《铜雀砚》中写铜雀砚的珍贵:
摸索陶泓不忍研,阿瞒故物尚依然。
浪传铜雀檐间瓦,恐是金凫海底砖。
宋朝赵文在《铜雀砚》也写到瓦砚的知名度
曹瞒智计笼天下,歌舞末终铜雀夜 。
可怜用破一生心,不及当时台上瓦。
宋代以后描写铜雀瓦砚的诗汗牛充栋,其中警句也举不胜举,如元朝元好问曾作《铜雀瓦砚》:
爱惜钻花洗又看,画栏桂树雨声寒 。
千年不作鸳鸯去,唤得书生笑老瞒。
元朝王庭筠也曾诗曰:
繁荣已逐水东流,断壁时从耕者得。
可怜此瓦落君手,爱之不博连城璧。
元朝诗人刘因也在《铜雀瓦砚》诗中说
诸侯负汉已堪怜,直笔何为迹魏编。
却爱曹瞒台上瓦,至今犹属建安年。
明朝的“公安派”三袁之一袁中道在《邺城怀古》诗中写道:
至今台上瓦,和墨尚生妍。
……
王之风在《铜雀台》中对“铜雀瓦砚”赞誉道:
土花蚀残瓦,价重珊瑚枝。
……
张载道在《三台砚》中写道:
后人不解兴亡憾,淘洗残砖拟断金。
……
清朝的王士祯在《寄张献彤·邺中》写道:
此地从未易凭吊,试磨残瓦待题名。
铜雀瓦砚如此珍贵,但真正的全瓦十分难得。公元580年,杨坚一把大火把邺城化为灰烬,宫阙殿宇变成一片废墟,覆盖其上的瓦也随宫殿的倒塌在大火中破损毁坏,在其间的三百多年间,邺城之内朝代更迭,建筑物时毁时建,地下瓦砾,层层堆积。到唐代时,城址变为耕作田地,锄敲犁垡,瓦更是残遭破坏。在“铜雀瓦砚”市场前景看好的情况下,而“铜雀瓦”又那么难求,以是假“铜雀瓦”就出现了!
《邺中记》载,邺人有言:“铜雀砚体质细润,而坚如石,不费笔而发墨,此古所重者,而今绝无。盖魏去今千有余年,若此物者,毁碎无存矣。齐砖至今未及千年,村夫剖土,求之聚众,愈年不得,邺民乃伪造以给(欺骗)远方”。也就是在“村民剖土”、“愈年不得”的情况下,开始仿造“铜雀瓦”。针对这种情况,北宋改革家、诗人王安石在《铜雀瓦砚》诗中写道:
吹尽西陵歌舞尘,当时屋瓦始称珍。
甄陶往往成今手,尚托虚名动世人。
说实在的,假货不敌真品。真正的铜雀瓦砚十分考究。《晁氏客录》中记载:“铜雀瓦砚有三:锡花、雷布、藓疵是也,风雨雕镌不可伪”。也就是说真正的“铜雀瓦”是伪造不成的。
《邺中记》中说:“筒瓦长二尺,阔一尺,版瓦之长如之,而其阔倍。今或得其真者,当油处有细纹俗曰琴纹,有花曰锡花,传言当时以黄丹铅锡和泥,积岁久而锡花乃见…”。这就是铜雀瓦有锡花和琴纹的原因。
关于铜雀瓦的鉴别,《邺中记》还记载说:“伪瓦之质燥,用之不能久,火力胜也。夫甄陶之物,土以为质,水以和之,必得火而后成,火力方胜则嘆而水绝,虽有黄丹铅锡,焉能润泽哉?惟古瓦与砖,没地中数百年,感霜雪风雨之润既久,火力已绝复受水气,所以含蓄润泽,而资水发墨也”。也就是说古瓦和砖在地下埋没数百年,火力已绝,又受水气,便成了含蓄润性而发墨滋水的瓦砚材料了,这是造假者办不到的,即使作假造出“铜雀瓦砚”,也得不到铜雀瓦砚的效果。
清朝陈梦雷、蒋廷锡编著的《古今图书集成·第一百五十八卷·砚部记事》中记述的或许就是伪造的“铜雀瓦现”。记述曰:“相州魏武故都所筑铜雀台,其瓦初用黄丹铅锡杂胡桃油捣治火之,取其不渗,雨过即干耳。后人于其故基掘地得之,镌以为砚,虽易得墨,而终乏温润。好事者但取其高古也,下有金锡纹为真(金:为雷纹;锡:为锡花),受水处常恐为沙粒所隔,去之则变为沙眼,至难得平莹者,盖初无意为砚,而不加澄滤”。
如此看来,伪造的“铜雀瓦砚”或者当初无意为砚的,多有瑕弊,即使真正的铜雀瓦砚”,要得到“润温发墨久而不渗”也是十分难得,在其制瓦过程中,也需要“澄滤”才行。
真正的“铜雀瓦”也有差别,据说最珍贵的是铜雀台上的“檐溜”和“瓦当”。一座铜雀台的版瓦和筒瓦(也就是沟瓦和盖瓦),总数加起来可能有成千上万,而瓦当和檐溜却只有几十或几百片,溜和檐口的瓦当数量相同,它们要比那些珍贵的瓦来说,不知要少多少倍。物以稀为贵,以溜和檐口的瓦当,凿成的砚其价值可想而知。难怪宋朝释永顾在《友人铜雀台砚》中写道:“往日奸文须九锡,今朝片瓦尚千金”。
实际上“瓦砚”的作用主要是“蓄墨”,单纯从价值上来说,无以定价。再说事态变迁,历经千年,铜雀瓦砚也确实难求,清代文学家纪晓岚认为,文人追求名砚只是个人的“癖好”而已,他在《旧砚歌》中说:
“铜雀台址颓无遗,何乃剩瓦多如斯?
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
说这只是文人自欺欺人的游戏而已。
欧阳修由追求虚名的“名砚”联想到用人,金砚也好,玉砚也好, 瓦砚也罢,关键在实用,“于物用有宜,不计丑与妍”。 他在《古瓦砚》诗中写道:
砖瓦贱微物,得厕笔墨间。
於物用有宜,不计丑与妍。
金非不为宝,玉岂不为坚。
用之以发墨,不及瓦砾顽。
乃知物虽贱,当用价难攀 。
岂惟瓦砾尔,用人从古难。
这首借物喻人、以物议政的诗,道出用人的真谛。用人要看真才实学,“不计丑与妍”,这对今天的人才观和用人观仍有指导意义。 总之,铜雀瓦砚确实是古今罕见的名砚,发于瓦砾,置于堂案,为世人所珍爱,因为有其独一无二的文化内涵,那就是古邺临漳独特的泥质、传承千年的制瓦工艺、古漳河水的滋润和较为湿润的地理条,再加上光辉灿烂、光耀古今的建安文化,共同孕育了“铜雀瓦砚”这一珍贵奇宝! 试想,如果临漳借用这一独特的文化内涵,再加上独特的传统制作工艺,把“铜雀瓦砚”打造成旅游产品,其开发前景一定会一片光明。
————贾海仲《古邺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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