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稍通文墨的中国人,对“邯郸”二字应该不会陌生。即便没去过,总该记得些与邯郸有关的成语。即便不喜欢说成语,也总该知道她是个历史名城。再不济,也不会念错这两个字。如果你果真念错了,邯郸人就不高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位邯郸人去深圳住店。前台服务员看着身份证犯愁,怯怯地问:“先生,这两个字怎么读啦?”“邯郸。”“嘻,新城市吧?”“哦,新的不很。这么说吧,我们那儿会穿长袍时,你们这儿的人还在树上。”
其实,对于当下的邯郸人来说,悠久的历史是既自豪又陌生的存在,有点儿像阿Q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因太过久远,顺着那条历史的脉络很难推演出当代邯郸人的整体精神风貌。当我们试图走近邯郸人,了解邯郸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时,就需要从更大的坐标系中去考察。中华文明的巨大塑造力当然是最主要的坐标轴。美国著名地理政治学者亨廷顿在《民族的性格》一书中提出自然条件决定论也许能给我们另一些启发和观察角度。他认为文化、民族性格、文明的形成在相当程度上是由地理条件决定的。
在邯郸的西部,莽莽苍苍的太行山纵贯南北。早期历史上,太行山曾经是滋养了华夏初民和文明的山渊。大约是后来没留下几个梵宇僧楼,或者是太过荒寂,游人罕至,居然没有名列中国几大名山,实在是有些遗憾。太行山是极有风骨的那种,山势峭拔,悬崖冷峻。因降水不足而矮小稀疏的灌木掩不住裸壁苍岩,险壑奇峰。就在这样的恶境中,居然生长着一个树种,叫太行崖柏。它倔强地在养分贫瘠的岩缝中寻找任何可以生长的空间,轮囷盘虬,质地坚硬,用耐心滋养年轮,让坚毅抽出枝叶。香气悠远醇厚,沁人心脾。这像极了太行山人的性格。也像极了华夏初民刚烈坚韧的风貌。同样是山区,武安却是个例外。无地可种的家园逼着他们走出去,生生走出个武安商帮。至今,武安人在邯郸地界也是难得的比较精明的一类人。
邯郸东部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极利于农业文明的发育,邯郸曾经的繁华大多从这里发端。在漫长的农耕文明时期,形成了源于土地的文化和人格。从人与土地的对话中,人们悟出了“人勤地不懒”的朴素道理,勤奋便印在每个人的心里。而俭则是由于人口稠密造成的资源匮乏。大地无言,四季有信,把厚重、内敛、诚信和忍耐的品质刻在了人格的深处。在广袤的大平原上,集体意识和家园观念浸透了每个人的血管。他们是恋家而守旧的一群,易于满足,安于现状,对土地有强烈的依附感。家庭而不是个人才是每个人的利益出发点,而家族是他们依赖的最后靠山。对于外面的世界,新鲜的事物,他们总是没太大兴趣。邯郸近代贤达王琴堂在《邯郸县志》中说:“邯郸地僻民陋,风气闭塞,为学术缓化之区。”在刚刚改革开放的那些年,开放前沿城市如深圳、海南等地,很少能见到邯郸人的身影。但只要不离开家,又都成了路路通。见面常说的一句话是:“有事不?有事吭气儿啊。”类似上海的包打听。因为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基于家族势力的关系网,渗透到生活的每个角落。邯郸人的守旧也不是一守到底,他们把改变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大剧院不管多高雅小众的演出,妈妈们总要领着孩子去见见世面,尽管她们有的人不懂剧场规矩,偶尔在不合适的时候鼓掌。孩子考上好大学了,多数家长会满心纠结地叮嘱几句:“能在大城市站住脚就别回来了。”
邯郸地处北纬36°20′~36°44′之间,年平均温度10℃~21℃。气候在塑造邯郸人整体气质上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这在两个国际学术界常用的对比坐标上可以看得清楚。一个是环北纬30度(上下波动5度)的世界文明带。世界四大文明古国都是在这一条纬度带崛起;另一个是年平均气温22度的人类最适宜温度。气候的对比恰好证明了邯郸曾经的辉煌有其必然性,也给邯郸人的性格特点找到了某种依据。气候爽朗宜人,四季分明。这样的气候条件,人们更愿意参与户外活动,比如社交活动或室外探索,从而影响他们的个性,在群体的互动中孕育和滋养文化的生长。爽朗直率,爱憎分明,呼朋引友,斗酒飞拳,轻生重义就成了邯郸人鲜明的人格特点。“慷慨悲歌士,从来燕赵多”。自古如是,现在亦然。
尚武在邯郸是普遍的传统。据武林前辈介绍,源于邯郸民间的武术拳种达200种之多。邯郸人的火爆脾气倒不是恃强凌弱,而是性格使然。不管什么事,没完没了的吵架绝不是邯郸人的选项,要么就忍了,要么就直接用拳头解决。“能动手的就别吵吵”。但他们又很少斤斤计较。邯郸的出租司机结账时会自动四舍五入到元,免得找零。这要在上海万万使不得,上海司机会很奇怪地看着你说:“钞票怎么好不算算清楚的哦?”
偏重直觉和感性,使得邯郸人对事物的判断往往缺乏稳定性。忽而极端,说好听一点叫爱憎分明;忽而又黑白不分,由着性子来。常能遇见昨天还亲密无间的朋友,转瞬间就不共戴天。因为他们接受不了类似假亲密的中间状态,好像很有原则性。但对于重度雾霾出门要戴口罩这样毫无疑问的真理他们却不爱理会,依旧在看不清脸的广场夜夜起舞。对诸如谣言之类与真理无关的东西,他们却愿意不加思索地相信。问天买卦在这里从来都不缺顾客,上到高衙,下到闾巷。对于非要用理性才能玩儿得转的活计,邯郸人就苦了,比如股市。
邯郸人的爱凑热闹也是一大特点。世代集体主义的生存体验让人们不太在意个体的独立和人与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夏夜里,如果有路灯下下象棋的,必定有一圈人围着。围观者绝不肯满足于观看,他们是对弈者的场外参谋或指挥,并且每一步都要拿出自己的意见。如若不听,就很不开心,严重时能红脸争辩起来。尽管他们互相根本不认识。
想了解邯郸人的性格,就不能不说饮酒。邯郸自古出佳酿,有“鲁酒薄而邯郸围”的典故为证。据地质学家李四光的研究,殷商时期邯郸一带植被繁茂,邻近的河南甚至有大象的生存遗迹。《清·一统志·广平府》记载:酒务泉“在邯郸县西十里,其水冽且甘,俗传赵王酿酒于此”。宋人文天祥也有诗云:“岂无临淄鱼,亦有邯郸酒。”邯郸人不仅善酿,更善饮。酒之于邯郸人,如泡菜之于高丽,辣椒之于川蜀。绝不仅仅是爱好或者习惯,而是打开邯郸人心灵的钥匙,是邯郸人集体人格的物化。
在许多性情被进化了的地方,比如上海吧,饮酒只是为谈事或者为社交找个理由,端杯不过是下一个话题开始的道具。理由在席间已退居次要,只需浅尝辄止,就如彼此的交情。道具当然需要精美,以便给社交抹一层优雅的色彩,即便是谈苟且之事。这在邯郸是断然不被允许的。
到了邯郸,喝酒才回归了它的本来意义,并且越靠民间,越纯粹。找啥理由?想喝了就是理由。邯郸人曰:又不是不好(四声)喝,也不是不好(三声)喝,也不是不能喝,也不是不想喝,为啥不好好喝?为啥不喝好?喝好的意思,一是让别人喝醉,二是把自己喝懵。不懵,那不白喝了?即使在官场宴会,也绝不允许将庄重进行到底。那种宴会有点儿像上甘岭,酒量不在被考虑的范围,要的是视死如归的气魄。传统小酒杯不够悲壮,要用红酒杯,或者用分酒器。站姿不偏不倚,表情庄重神圣,好似马上冲锋前向首长宣誓。喝的姿态也很讲究,不能凝视酒杯做犹豫状,也不能徐徐入唇,更不能细品。必须双手举杯,臂与肩齐,头部微仰,一饮而尽。然后,口不存酒,眉不微皱。只要领导能看着露出百分之十五以上的笑容,这次冲锋就以胜利告终。坐在主位的贵宾,饭局伊始,总要示出一副全国通用的官相。然后,喝一杯少一层面具,直到最后赤裸裸地露出邯郸人的本色。
红酒刚传入邯郸时,人们还给了一点小尊重,浅斟慢饮。没过多久,邯郸人就实在憋不住,直接把它当作深色啤酒对待了。
邯郸人喝酒最让人叹为观止之处在于酒令,花样之多,参与之众,直让外地人怀疑人生。细想也是,他们本来应该是博才善辩的公孙龙,按剑迫楚王的毛遂。壮怀激烈没个施展处,只好对酒谴怀,樽前斗智。直到把酒桌当成唇枪舌剑的沙场,把地摊儿玩成惊险刺激的拉斯维加斯。如果一个外地人固执地认为自己智商超高,纠正他的最好方式就是来邯郸参加酒桌游戏。
也是由于气候的原因,邯郸人的情感和味觉都更偏浓厚、粗拙,少了些细腻和温婉。在邯郸,女汉子并不是贬义词,描鸾刺凤的女红基本跟她们无关,制造浪漫也不是她们的长项。但她们往往是工作上的好手,甚至不让须眉,更适合与男人一起在马上征战。她们是女足明星孙庆梅的同乡,是花木兰的拥趸,是刘胡兰的预备队。但却很少有人能像川妇那样烧一手好菜,尽管男人们并不知道怎么挑剔。邯郸的菜肴大体属鲁菜系,但更突出咸、香,这与干燥多汗,需要补充盐分有关。本地人对菜肴的细微精妙之处基本没什么感知,这也是许多南方菜系在邯郸不受追捧的原因。一顿饭下来,对佳肴的妙处大都没印象,只可能向别人推荐:“捏(nie邯郸方言)那家肘子不赖,挺香,挺烂”。
说邯郸人,当然绕不开历史。据说有人为邯郸罗列了十大文化脉系,洋洋大观。如果我们确认文化的本质作用在于对人的塑造的话,许多的历史文化与我们太过久远,弱化甚至丧失了对后来人的塑造作用,不如称作文化遗产更准确些。由于战乱、瘟疫等原因,邯郸历史上出现过几次大的断代,方志中都无法记载。从邯郸及下属各县方志查阅,最后一次大的人祸发生在明代。由于战乱,东部县份有的十室九空,涉县一带则百不存一二。于是就有了从山西洪洞大量迁移人口的真实事件。作为文化传承最主要载体的人都不能接续,文化之脉焉能得永?邯郸人不会因为是中国成语之乡就一定比别人更善于使用成语,建安文化也没有使得当代邯郸文坛有什么魏晋风骨。倒是太极拳文化至今依然充满活力,拳友遍天下。从大名传下来的美食与开封方言的高度一致,我们可以判断宋代大名府的遗泽尚在。建国后,邯郸籍在外地做高官的首推大名人,这或许与文化遗脉有关。
真正对当代邯郸人影响比较大的是现代移民文化。建国后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邯郸工业高速发展,出现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大移民。纺织、煤炭、钢铁、机械等邯郸主要的支柱产业都从全国各地大量引进各类人才。据邯郸市志记载,1949年至1960年,邯郸市区人口由34000人扩大到450000。除去原居民的自然增长,外地迁移人口达370000之众。这无疑会形成对区域文化颠覆式的重构。尤其是移民中不乏知识分子和发达地区的青年,为邯郸的农耕文化底色带来了强大的活力和异常绚丽的图景。街头能听到手风琴优美的旋律,许多企业都有自己的乐队,甚至可以上演整出的大戏。即便一个企业的子弟学校,也有几个一流大学的毕业生任教。那是邯郸文化的黄金时代,也是渲染了邯郸作为一个工业城市的文化底色的时代,极大地影响了市民的价值观和文化人格,也使得邯郸这个三线城市在国内艺术界异常抢眼,人才辈出。中国最大的画家村----北京宋庄的始作俑者和旗帜是邯郸人。世界乐坛公认的小提琴天才李传运,其父当年供职于邯郸乐团。高考开始招收艺术生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全省的考生从质量到数量,邯郸都始终远超其他地区。河北的顶级画家多半出自邯郸也是不争的事实。都说邯郸出美女,其实原因无他,一是移民杂交优势,二是文化繁荣沉淀在容貌上的气质和审美趣味。
邯郸人的骄傲其来有自。作为中国唯一一个从建城到现在3000年不改名字的城市,除了在战国时代因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而傲视群雄外,主要的贡献还是在文化上。《诗经》的注传者是邯郸鸡泽人毛氏叔侄,韶山毛氏是其后裔。建安文学的发源在邯郸属地临漳。邯郸还是成语典故最多的地方,更养育了战国最后的大儒荀子。在中华文明发育的初期,仅这些贡献就足以让邯郸不朽。可以说,如果文化是精神的血脉,那么每个华夏子孙的精神血管里都流淌着源自邯郸的因子。让邯郸人自豪的还不止于此。比如,邯郸自古就出产美女,善歌舞。大才女卓文君就是邯郸后裔,汉乐府《陌上桑》中的绝代佳人乃邯郸女子罗敷。再比如,千古一帝秦始皇就生在邯郸并在此度过了少年时代。邯郸人有理由想像,秦始皇登基后,秦国宫廷早朝说的是邯郸方言:“有本早奏,谬(没有)散伙”。
邯郸大量移民的人口结构并没有在开放以后展示多少在经济发展上的优势。恰恰相反,成长起来的企业家们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大约是移民们缺少人脉资源的支撑,抑或那些先进文化的传播者缺少了对血腥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勇气。以邯郸的工业基础和资源储备,本来是应该出一些像样的民营企业的。可惜,除了吃资源饭的钢铁产业外,基本都没什么在全国叫得响的企业,上市公司更是屈指可数,错过了中国经济起飞的大好时机。邯郸人的传统文化从来就与商业不太搭调,义利之辩常常让他们心里很纠结。明明是商业行为,却对利益诉求遮遮掩掩;根本与感情无关,却先高谈一气人间大义。邯郸的企业家群体在思维体系上总是抹不去传统本地文化人格色彩。他们胆魄有余而精明不足,判断问题习惯于靠直觉而不是逻辑,用人也总是跟家族拉扯不清,企业的目标始终是二元甚至多元。大家很难因为单纯的商业目的而进行深入的合作,宁愿保持对企业的完整把控。“自己说了算”就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价值目标。即使有个别项目的合作,也往往会成为负面的案例。因为只有当企业家的目标是一元时,合作才有基础。这种各自为王的企业家文化,在经济发展从粗放进入集约时代时,其弊端显现无遗。
当社会无可挽回地进入现代商业文明时,邯郸人的思维方式显露出巨大的落差。总体来说,人们更习惯于用直觉来判断而不是逻辑,用情感来处理问题而不是理性。直觉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在人文社会领域,直觉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用来处理人际关系尤其如此。这是中国人根性的特点,也不惟邯郸如此,并且这种思维方式有着强大的惯性。但由于现代商业是逻辑和理性为基础的活动,商业活动又已经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思维方式的差别就被充分放大了。爆发于2014年的民间集资危机,对邯郸民营经济和千万个家庭的重创不仅是毁灭性的,而且其恶果还要延续多年。当无数的人们主动把自己的血汗钱借给一个亲戚、朋友,或者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时,对于这种经济和法律行为背后的一系列逻辑和现实可能性一无所知,甚至会故意排斥真相而依靠直觉。这时,“真理与幻想诗意般地、令人愉悦地结合在一起,就像梦游人故事中的情景一样。”(林语堂语)直到一颗火星引发整体爆发。全国民间集资问题泛滥绝不止邯郸一地,其中有个规律:越是商业文化发育比较成熟的城市,问题相对越小。而像邯郸这样的有深厚农耕文明背景的地方往往就是重灾区,尤其是广大农村。如果说它还有一个正面效应的话,那就是给邯郸的百姓上了一堂血淋淋的现代商业课。让人们看到那些昔日赖以凭借的人情在疯狂的利益驱动面前是多么的脆弱,让人们痛感自己的直觉和以亲情为纽带的信任离法律和商业逻辑有多远。这是早晚要补的一课,只是代价太大了。但愿人们在痛定思痛后猛醒,但愿能永远记住,不会重蹈覆辙。
当时间来到2020年,当我们穿行于高楼耸立的马路和人声鼎沸的美食街时,当我们试图在5G时代用全球视野来审视邯郸这片热土和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时,却听到他们充满期待又彷徨不安的叹息。
毫无疑问,邯郸人在本质上还是大地之子,文化心理人格始终与土地息息相关。海洋文明的风吹到这里时,已减弱到只堪拂柳吹棉,或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未来的危机感只停留在对财富、机遇等浅层感知上。
海洋与土地的距离,绝不是一张高铁票。
邯郸人普遍缺乏真实的或者假借文学艺术的生命体验——大悲,大喜。长期的集体主义观念让人们渐渐丧失了自我意识、自我反省的动力和敏感性,表现出来的是对集体或者权力的屈服、顺从。鲁迅说的坐稳了的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丑陋人性依然根深蒂固。传统文化中悲剧艺术的缺失又让他们缺少对崇高感的体验,对个人与集体之间的矛盾紧张以及个人命运的不幸缺乏自我反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困境,往往选择了麻木、逃避、知足、掩饰甚至虚伪、自我骗欺,宁愿接受一个能自圆其说的假象。而对喜剧的理解也只停留在插科打诨的层面,没有从幽默的矛盾冲突中寻求化解和批判,从而实现自我超越。失去了生命体验的两大基元,失去了自我和自省这两个完善人格的基本意识,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迷茫徘徊之中,不知今夕何夕。于是,在最需要警醒和抉择的路口,我们总是遇见唯唯诺诺的跟班,盲目跟风的投机者,无酒不欢的醉客和巧舌如簧的段子手。
邯郸人从来都不缺乏奔腾的生命力,不缺乏翻江倒海的血性。可惜这浩荡的热情多半又很快浩渺起来。语言的巨人,行动的懦夫还不能全面概括。他们在思想上更甚:不仅懦,而且懒。懒得想,懒得做。理想主义在邯郸没有土壤,对未来的期许和想象不会超出种子变成庄稼的尺度。对着田野放歌抒情的事他们从来没兴趣,因为与收成无关。他们只关心眼前的现实的利益,哪怕小得可怜。当然,他们也需要给彻底的实用主义遮一层面纱,可常常又遮得漏洞百出。一群不肯尽孝的儿女会把父母的葬礼办得隆重庄严,声势浩大,甚至雇人哭孝。他们对幸福的理解只限于比能参照的人过的好,却又不知道这血管里奔腾的热流该如何散发,这应接不暇的世界该从哪儿下手。他们期待有一天早晨醒来,春风会吹开窗户。但现实总让人失望。看着珠三角、长三角的一日千里,感叹一声。看着以前不值一提的沧州也跑到邯郸的前面,感叹一声。终于等到了京津冀一体化,又落在最边缘。感叹之余,也尝试通过奋斗改变生活,但他们的奋斗却经常会有堂吉诃德的影子,骑着赵武灵王的战马向无人机发起冲锋。
赵武灵王改革的成功,离不开那个时代的具体背景,对今天的邯郸人没多少借鉴意义。毛泽东说:“邯郸是要复兴的”,也离不开建国初期中国实现工业化时的历史条件,是基于邯郸在交通、资源上的优势。当年的优势如今早已弱化或不复存在。邯郸的未来需要一个支点,那就是邯郸人自己,这才是最深厚、最久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再现邯郸的辉煌,最重要的是重塑邯郸人。邯郸人的品格就是邯郸的品格,邯郸人的未来就是邯郸的未来,而不是相反。
当下的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大转折,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置身其外——区别只在于主动或被动。其最根本的动因是不同文化的对峙和选择。与日渐式微的西方文明相比,中华文明正在越来越多的展示其合理性。上世纪二十年代,英国哲学家罗素在考察了中国后,对中华文明给予了高度评价,也试图从这里找到世界未来的文化、政治前途。另一位西方伟大的哲学家汤因比也在上个世纪中期就预言:“如果要使西欧所动摇的人类生活再次稳定,而且要使西欧的进取性缓和为在人类生活中不再是破坏性的而是能够赋予活力这种程度的话,下一运动的创始者就必须向欧洲以外去寻求。而且,完全可以设想他将出现在中国。”在哲人们的预言正在开始应验的当下,我们没有理由对传统文化和在这种文化下培养起来的心理人格采取鄙视或者抛弃的态度。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也是罗素当年指出的,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然不足,使得他们的人格中缺乏理性和科学的精神。在全球竞争的大趋势下,这种精神尤其重要。因为再也没有办法自给自足,必须面对残酷的竞争。
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而他们依然是原来的他们。新技术的发展正在重新规定世界的格局和所有人的生存方式。中国也不是原来的中国。新技术,新观念,新经济正在以破旧立新的方式向前发展。邯郸过去赖以生存发展的支柱产业和关乎民生的传统产业正在转瞬之间被无情碾压。有形的地下资源基本消耗殆尽,新兴产业的起步又步履维艰。新经济最大的变革是观念的变革,其中经济发展最核心的要素不再是自然资源,而是人的价值。正是在这个要素上,让人对未来忧心忡忡。让人忧虑的是,一年又一年,邯郸教育出来的考入名校的优秀学子们却杳如黄鹤,有几个会回来建设家乡?在未来的人才竞争中,邯郸的优势在哪里?谁来支撑未来的发展?有位学生家长曾语重心长地对老师说:“千万不要为了眼前那点儿升学率而把主要经历、主要资源都用在尖子生身上,不要放弃对多数学生的教育培养。未来建设邯郸的就是这些多数,邯郸人的命运就在他们手上。”
随着城市化发展的进程,大量农业人口来市区定居,邯郸作为一个现代城市的文化结构又在深层解构和重建。邯郸人该以怎样的文化心理人格面对急剧挑战的未来?历史的发展逻辑证明,没有一次跳跃式的社会进步是由自我提升完成的,就像人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开放,进取,担当,包容,那只是理想人格,与现实的他们还有一段洗心换骨的距离。他们还没有补上工业文明的课,后工业时代又以日新月异的行速让他们不知所措。
邯郸人又遇到了与2500多年前那个貉裘胡服、丛台北望的赵武灵王同样的命运抉择。不同的是,这次需要革新的不是胡服骑射,而是邯郸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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