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大运河的原乡
如果说大运河的滥觞，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江南的邗沟，那么，毫无疑问，在整个北方，为大运河奠定根本基础的，就是曹魏时期沟通黄河、海河和长江流域的白沟水系。
以邺城为中心的白沟，正是大运河最主要的肇始地！由此，可以确定：邯郸，大运河的原乡！
中国大运河，萌芽于春秋，形成于隋朝，兴盛于唐宋，取直于元代,纵贯南北1747公里，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
在两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大运河为中华民族的经济发展、国家统一、社会进步和文化繁荣做出了重要贡献。至今，仍在发挥着巨大作用……
可你知道吗，这条世界上最长的人工大运河的最主要肇始地，就在邯郸！
古代大运河，流经邯郸辖境，约141.8公里。
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日月里，那一脉丰丰盈盈的温柔，像乳汁，似血脉，默默滋养着这一方土地。一爿爿小村，一座座城镇，像一个个甜睡的孩子，依偎在运河母亲的臂弯里。于是，就有了六朝古都邺城和北宋陪都大名府，就有了开一代文气之先的建安风骨，就有了这一方特殊的文化与风情。
我第一次见到大运河，是在少年时代。那是1981年初秋的一个下午，熏风满树，艳阳涂金，我怀揣文学梦想，独自骑车，游历齐鲁，经过大名县和馆陶县一带的大运河。此时的她，约略还是旧时模样，两岸宽厚，河床消瘦，默默无言，低眉垂首。
我静静地凝视着宽阔的河面和寂寞的流水，似乎听到了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桨声、看到了一幕幕朦朦胧胧的帆影……
01
约1亿年前，剧烈的燕山期造山运动爆发。地壳大开大合，裂变重组。天地间岩浆喷溢，海水煮山，溟溟漠漠。缀满日月星辰的产帐里，顿失浩渺无垠的蔚蓝。大海颤抖着、哭泣着渐渐后退，让位于缓缓弓起的峥嵘。
太行山挽着华北平原，从海水中悲壮地诞生，形成了初期的骨骼。
这个中华民族未来的核心家园，在黄河的哺育下，悄悄发育。由于还没有形成稳定的格局，黄河频频改道，屡屡泛滥。
于是，约4000年前，中华民族伟大的英雄——大禹，登场了。
他在荒芜中梳理河山，疏浚水道，为黄河和诸多河流寻找最畅达的通途。大道低回，各就各位，形成水系，东流入海。
有意无意间，大禹竟然开掘出了古运河在河北平原最原始的河道，也因此为未来华夏民族的走向，号下了航标！
与黄河携手同行者，是漳河。其发源于太行山，性湍而悍，泥沙俱下，声闻数里，素有“小黄河”之称。《禹贡》记载，禹疏黄河北流，漳河从此成为黄河下游最大的一条支流。
漫漫岁月里，漳河与黄河一起，静静地流淌，默默地滋润，塑造着广袤的华北平原。
于是，中原大地初步稳定，文明诞生了，国家诞生了，经济诞生了，战争诞生了，爱情诞生了……
若干的帝王，若干的英雄，若干的笑声，若干的哭泣，若干的苦难与辉煌，流成了一曲唏唏嘘嘘、纷纷繁繁的历史之河。
黄河与漳河的交汇处，正是冀州与中原，山区与平原，水路与陆路的绾结地。所以，自有政治军事始，知兵者必知其险，理政者必理其重。
邺城，应运而生！
西汉和东汉初年，邺城长期为魏郡郡治和冀州首府。
王莽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黄河南迁，漳河归入清河支流。
东汉明帝永平十三年（公元70年），朝廷勘察地势，大力治河，新开辟了一条由荥阳东至今滨州蒲城的黄河入海水道。从此，黄河下游流域出现了大约八百年的相对稳定期。
黄河改道后，在今冀南、豫北交界地带留下一条故渎——白沟。
白沟，又名宿胥渎，为东汉时期黄河由宿胥口(今浚县新镇南)改道东流后，因排水和灌溉需要，于黄河故道上产生的一条河流，大致流经今河南浚县，河北临漳（邺城）、馆陶，至广宗以下，称为清河。
正是这条白沟，为后来的大运河埋下了伏笔！
02
东汉末年，各地豪强纷纷讨伐董卓。袁绍被推为盟主，自领冀州牧，据守冀、青、幽、并四州，成为北方最大的军事割据势力。
袁绍的驻地，便是邺城（位于今邯郸市临漳县境内）。
然而，由于诸侯割据，长期战乱，黄河之北，田地荒芜，民不聊生，“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4月，曹操兵临邺城，但终因粮草供应不济，无功而返。次年春，曹操再攻邺城。为通粮道，其于淇水入黄河处筑堰，“遏淇水入白沟”，漕船因而可从许都（今河南许昌）直抵邺下。《水经注》载：“魏武开白沟，因宿胥故渎而加其功也。”
正是由于白沟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员和军需，曹军才得以攻克邺城，并最终将袁氏集团余部消灭。
曹操攻占邺城后，即以此为大本营，运筹帷幄，兴修水利，并以白沟为主干河道，先后开凿了睢旸渠、平虏渠、泉州渠、利漕渠和新河等，南通江淮，北探幽燕，“平原千里，漕运四通”。据《三国志·魏志》记载：“每东南有事，大军兴众，泛舟而下，达于江淮。”
公元216年，曹操被封为魏王。因此，他更是以邺城为王都，修宫建殿，高筑铜雀，乃文乃武，经略天下。
白沟，使得华北社会经济迅速发酵。一时间，中山酒、真定梨、故安棠、信都枣，朝歌绫罗、襄邑锦绣、清河缣縂、房子緜纩等等南北美食、东西俏货，像养分、像氧气，在白沟的脉管里你来我往，交汇融通。
华北平原恓恓惶惶的脸颊上，终于重新泛起红润，麦粟如海，鸡豚遍地，桑果飘香，莺歌燕舞。黄发垂髫，民勤民乐，城镇街巷，市场繁荣。
此景此情，入眼入心。曹丕感慨万千，诗兴大发：“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于是，以“三曹”“七子”以及蔡文姬为代表的邺下文人，便时常将白沟的浪花与帆影打捞上岸，掬于掌中，细细品味，结晶为名篇佳构。这一众情词并茂、刚健雄奇的诗赋，开创一代文风，被后人誉为“建安风骨”。
四通八达的水网，恰似曹魏的根脉，深深地探入远远近近的乡村、大大小小的城镇，紧紧地将北中国聚拢在一起，从而使其成为实力最为雄厚的中原霸主。而后，司马氏也正是脚踏曹魏根基，手握曹魏重兵，灭蜀吞吴，一统天下。
根深必然叶茂，叶茂才能花繁。魏晋之后，邺城仍然发生着精彩蝶变。
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王朝，陆续在这里建都。
可以肯定地说，彼时的邺城，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地区最为富庶、繁盛的大都市！
显然，此时的白沟，已初具运河雏形。
如果说大运河的滥觞，可以遥想到吴越时期的邗沟，那么，毫无疑问，在整个北方，为大运河奠定根本基础的，就是当时规模最大、水系最为成熟的白沟。
由此可以确定，以邺城为中心的白沟，正是大运河最主要的肇始地。
那么，邯郸，自然就是大运河的原乡！
03
隋文帝杨坚统治后，建都西安。
然而，关中地狭人众，物产不足以供京师，只能仰赖东方诸州郡的赋税。但无奈山川阻滞，而且渭水大小无常，流浅沙深，运输艰难。因此，开皇四年（公元584年），杨坚开凿广通渠，由西安达潼关，入黄河。关中漕运从此通利。
而后，隋炀帝杨广迁都洛阳。公元605年，他以洛阳为起点，开凿通济渠，沟通黄河与江淮。公元608年，杨广又扩挖白沟，凿成永济渠。
从此，以洛阳为中心，西通关中，北抵涿郡，南达钱塘，东至淮海的漕运脉络全面贯通。
中华龙的血脉通畅了，一个个盛世王朝，相继在世界的东方龙腾虎跃。
由于邺城被战火焚毁，永济渠绕过邺城旧址，从河南内黄县经今河北魏县回隆镇，东北流向大名县。
于是，有“控扼河朔，北门锁钥”之势的大名府，迅速崛起。
大名，西汉开始置县，虽然历置州郡，但始终不曾显达。直至隋开显三年（公元583年），虽为魏州治所，也仅辖两个小县。
然而，永济渠通航后仅三五年间，大名便陡然勃兴。隋大业八年（公元612年），其管辖区域已增至14个县。
只可惜，“隋氏作之虽劳，后代实受其利”。大运河哺育出的第一个盛世王朝，并非隋代，却是李唐。
开凿运河，最初基于军事目的。然而，随着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运河的漕粮运输、商品交流、文化传播等功能逐渐扩大，特别是唐朝时期，年漕运量竟高达700万石(约合今11.62亿公斤)，占全国运输总量的四分之三。
皇家运漕，私行商旅，舳舻相继，百舸争流，因此带动沿岸粮仓、货栈、造船业、盐业、皮革业、丝绸业、酱菜业等行业蓬勃兴起。
水运映照国运。无疑，正是“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的大运河，运来了一个盛唐。无怪乎当朝诗人皮日休盛赞隋炀帝开凿运河之功：“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位于永济渠渠首要冲的大名府，尽得漕运之利。一时间商贾云集，酒肆勾栏，衣香鬓影，旦夕流连；阙里街巷，黛瓦粉墙，五方杂处，笑语欢畅。城里廓外，车来船往，攘攘熙熙，全然名城气象。
正是因此，“安史之乱”主犯之一史思明、后唐李存勖才先后立都大名，面南称帝。
宋朝，使大名府更趋鼎盛。
北宋定都开封。恰如《清明上河图》所描绘，正是大运河，驮起了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庞大、最繁华的城市。
宋仁宗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置大名府为陪都，辖三府、十一州、五十七县，“席盈之懿北，冠千里之上腴”；内宫外城，“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御河上下（宋朝永济渠改称御河），“淇水流碧玉，舟车日奔冲。青楼夹两岸，万室喧歌钟。天下称豪贵，游此每相逢”。竟日繁华，与帝都相类。
开封与大名，一南一北，像两颗璀璨的明珠，缀于大运河岸畔，闪耀在历史的星空。
而后百余年间，大宋王朝与辽金拉锯博弈，旷日持久。位于风口浪尖的大名府，浮浮沉沉。御河时断时续，多方纠结。
运河治废，正是国运兴衰的风向标。
在运河憔悴的水面上，历史，像一艘沉重的槽船，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地前行……
04
元灭南宋，建国大都，政治中心，骤然北移。
太湖流域的漕粮运往京城，西绕洛阳，道长且阻，劳民伤财。因此，元世祖忽必烈勘察地形，果断将大运河裁弯取直，凿通山东临清至济宁间的会通河、济州河。此举，缩短航程900公里。
元代大运河改道后，冀南区域的御河虽然退出了国家漕运主航道，但其作为支脉，仍然运务繁忙。
据《磁州志》记载，峰峰的煤、彭城的陶瓷及西部山区的核桃、花椒、柿饼等特产，“浮于滏，达于卫，以售它郡”“每届行期，帆樯如林”。而下游的日用百货，则逆流而上，经陆路疏散，转销各地。
默默一槽清水，像乳汁，像血液，滋养着冀南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萌动着一朵朵鲜花，绽开着一缕缕微笑，孵化着一对对爱情。又像一根长长的瓜蔓，哺育着一个个扁扁圆圆、大大小小的瓜胎般的村庄和城镇……
“卫”，就是如今的卫运河。《畿辅安澜志》载：“卫河，古清、淇二水所导也，汉为白沟，亦曰宿胥渎，隋为永济渠，宋、元曰御河，明曰卫河。”
明代后期，黄河基本被固定在现今河道，回归渤海。而漳河，也于此间彻底与黄河分手，北入海河。
由于含沙量大，几百年来，漳河在寻找与卫河最佳汇合处的过程中，屡屡泛滥，直到1942年，才最终锁定馆陶县徐万仓村，形成现今漳卫河合流之棋局。
1952年，邯郸内河航运处在魏县北善村设立航运站。
然而，船工腰酸背痛的摇橹声，纤夫声嘶力竭的呼号声，终于还是被工业文明的隆隆车轮辗碎。
1963年，国营航运机构撤销。
至此，冀南区域往来近2000年的运河运输彻底停止。
05
近几十年来，由于气候变化和工业化、城镇化发展，使得卫运河形容枯槁，俨若弃妇。
唯在夏日，她才约略恢复当年风采。
太阳朗朗地照着，河水悄悄地涨满河床，张网捕鱼的人们又开始忙碌了。橘黄色的月亮爬上柳梢儿，小河更是敞开了皙白的胸脯。这时，在某一个幽暗的河湾里，三五成群的少女把衣裳挂上柳棵子，就悄悄地下水游泳了。羞怯的笑声随着落花流水，飘出好远好远。
可是好景不长，仲夏以后，水势渐歇，卫运河又露出了黑瘦的脊梁；重阳甫过，秋风满树，枯草连天，河滩上便有了孩童们点燃的片片野火；及至冬天，细细的河道冰冻如石，蛰居蛇眠。
丰腴的卫运河虽然消瘦了，但她千百年来发酵和融通的这一方特殊的文化和风情却完整地留存了下来。
每年春季，河两岸的人们都要举行一次次盛大的庙会，恰似南方楚巫文化的遗俗，载歌载舞，笙歌飘扬。更有那特殊音调的方言土语，温婉、甜润、尾韵昂扬，好似四月小河里欢畅的桃花水。特别是在遥远的外地，乡音即是亲情，人们往往会在千百人中蓦然回首：“你是卫运河人！”于是，两手相握，四目相视。那一刻，静静侧耳，仿佛又听到了那一波波熟悉的沸腾和喧响。
他们的血管里，都流淌着一条生生不息的卫运河！
小河还是山东、河北两省的界河，襟连燕赵，裾接齐鲁。古来两岸交通全靠摆渡，每棵老柳树的浓荫里都闲栖着几个戴斗笠的船工。小船在竹篙下来回摆动，摆渡着经济，摆渡着文化，摆渡着婚姻。这些年，河上架了桥梁，铺了铁轨，两岸人俨然一家亲。
……
我第二次与卫运河见面，是在1991年夏天。
那时，我大学毕业，到报社工作，去馆陶采访。此时的河道更加瘦削，河水似乎也变化了味道。
后来，我又数次遇见，总是心如填絮。
人类急功近利的大肆开发，生态环境破坏严重。曾经水土丰润、河渠纵横的华北平原，更是河枯水污，而且由于地下水严重超采，形成了全球最大的地下水漏斗区。
哦，遥远的卫运河，一条流淌着辉煌、洋溢着诗意、沉滤着遗憾、闪耀着憧憬的河流，静默无语地横卧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依偎着一个个日渐富庶却又仍然贫穷、焦渴的小城，无声地忧郁着、思考着……
南水北调工程上马了，冀南地区古运河道生态水网建设启动了。
终于，人们迎来希望：2014年6月22日，“中国大运河”申遗成功，被批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的确，与我国长城、埃及金字塔、印度佛加大佛塔并称为世界古代最宏伟四大工程的大运河，不单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和文化自信，更是全人类共同的遗产。她不仅哺育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个辉煌王朝，滋养了璀璨的中华文化，更是人类古代文明与智慧的标志！
如今，随着南水北调中、东线工程建成通水，古老的大运河又获新生。一槽清水，反哺北方，堪称龙脉。河北平原的血管里，涌动着长江的丰润。而冀南地区古运河道生态水网建设，也已初具雏型——古运河畔的漕运码头、渡口、堤防、桥梁、驿站被唤醒了。邯郸的脸颊上，又漾开了水灵灵的笑意。
其实，大运河，就是中华民族的一脉精神之河，永远流淌着，永远鲜活着，永远青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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