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基沣大名突围纪实
李振江 口述 林保国 整理
〔小引:李振江、
撤出北平之后,部队在保定进行了短暂修整,何基沣即被提升为179师师长。之后,他便率部边打边退,辗转于华北平原,有力地阻滞了日寇的推进。在他亲自指挥下打了泊头镇及王庄战役后,部队逐渐接近山东境界。但军阀韩复榘派部队以武力扼守边界,决心不让我们踏进山东的土地。早在“七·七事变”前夕,29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在北平中共组织的指示下,提出“以攻为守”的方案时,就对全国抗战前的形势作了透彻地分析:“我们(指29军)的处境非常危险,日寇进逼,中央(指蒋介石国民党中央政府)不管。蒋介石并令关麟征、黄杰等部集结新乡一带,扼守黄河北岸,意在与日寇夹击,消灭我军。如果我们撤退,将退到哪里去呢?黄河以北,既由中央军驻守,不会叫我们退到河南,山西的阎锡山向来闭关自守,也不会让退到山西,绥远的傅作义也是如此。”没想到鲁系军阀更是一丘之貉。在全国上下一致要求抗击外侮的情况下,这些军阀所豢养的部队,作为中国的武装力量,不仅不和我们同舟共济,协同御敌,反而要挤掉我们,干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勾当。对于我们来说,当时的形势是非常严重的。看到这种情况后,何基沣非常痛心,于是他率部于1937年农历8月13掉头来到了河北大名。
到大名时,巳是月挂中天。当晚部队就露宿在街头。我们将何基沣安排在当时的大名法院休息。这实际上是过去的县衙门,大门朝南,进大门是一所不小的前堂,穿过前堂,后面是一个大院,环绕大院的东西北三面都是房子。何基沣住在东边的房子里,我带领警卫杨学华、冯介杯、董伯臣、石秀岭、郭保善等住在西边,与何基沣对门。安顿好以后,何立即召来桑先生④和连头⑤,心情沉重地说:“军阀各据一方,中央又是如此,我们已无处可退。但我决心不向日寇屈服,坚决死守大名!只要我还在,绝不让日寇前进一步!”在他的命令下,部队用装上土的麻袋堵死了东西北三面城门,只留下南门供出入,形成了死守大名的形势。
进驻大名的第二天,即1937年农历
这次攻城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当日寇的尸体遍布城下,攻城被我们彻底打退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何基沣在桑先生和我的极力劝说下,才从北城墙下来。这时的北城墙,巳被炸得弹洞累累。在两个弹洞里,何基沣发现藏着一个排长和几个士兵,他当时就怒气冲天,火冒三丈,骂道:“贪生怕死的臭狗屎玩艺儿!”(何的口头禅)骂完,他手起枪落,将那排长就地正法,以振军威。同时,他厉声命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出大名城!”他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平素爱兵如子,但最恨贪生怕死的人,如果他的部下出现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人,作为军人,他以为是奇耻大辱。无论哪一次战前动员,他总是慷慨陈词:“国家多难!民族多难!吾辈受人民养育深恩之军人,当以死报国,笑卧沙场,何惧马革裹尸还?!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由于他治军严明,对贪生怕死的儒夫从不讲情面,素被人称为“何阎王”。更何况大敌当前,非常时刻,作为官长,不思英勇,苟且偷生,那他是绝不会轻饶的。
这天晚上,日寇一夜没有攻城,我们却不敢休息,高度警惕地注视着敌人的动向,不敢稍有懈怠。到了第二天早上,敌人又开始大举攻城、何基沣一直亲临城头指挥,战斗进行的非常激烈。大名北关当时有一座教堂,是整个县城的制高点,所以日寇对这一有利地形争夺得尤为凶猛,一连几次被日军攻下。但何基沣身先士卒,临阵不慌,指挥有致,率领我们巧妙地几次夺回天主教堂,组织密集的火力,阻止日寇的进攻。就这样,战斗时断时续,整整进行了一天。双方伤亡都非常惨重,我部在何基沣的率领下,发扬了“七·七”抗战的英勇无畏的精神,作战异常顽强。日军在大举进犯中国后,一直受到29军的阻遏,对这支抗日队伍早已恨之入骨,处心积虑地想尽快消灭我们,所以每次攻城都非常凶恶,出动几倍于我的兵力,炮弹就在我们头上翻飞,但都在我们密集的炮火下打退,始终没有在我们的枪口下前进一步。
一整天的战斗结束时,已是晚8点钟左右。由于一天的激战,加之昨夜未睡,我感到又饿又困,便从城头下来,在城角下找一避风处,拿出干馍咬几口充饥。这时管马号的王义芬跑来找我,说是何基沣下令要堵死南门。我知道他要在这里死战,但权衡双方的力量,我军外无增援,坚持久了,势必弹尽粮绝,全军覆灭,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内心十分着急。在这生死关头,不能不使人想到退路,如果部队一有撤退行动就少不了用马,所以即便是违犯纪律也要先把马送出城,提前做好两手准备,以防不测。于是我吩咐王义芬,乘南门未堵以前,尽快偷偷把马带出大名,向南先走,在前面准备接应我们。王义芬面有难色地说:“师长曾有话,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能出大名,南门绝不会放行的。”当时我想,在这种情况下,去向师长请示是不会有结果的,千钧一发,只有自作主张了。于是我找来纸张,写了“南门放行”四个字,并加盖了何基沣的私章,让王义芬凭此条赶快带马出城。
送走王义芬,已是晚8点半钟。忽然枪声大作,日寇又发动了进攻,火势较前更加激烈。半小时后,日寇已占领北关的天主教堂,并出动坦克开始撞击北门。我们的弹药已经不济,再这样下去,城池会被攻破,情况万分危急。这时,桑先生和连头匆匆赶来找我。只见两人神色十分严肃,并让我去问师长有什么想法,我说:“师长已有命令,我有什么可说,怎么能问?只有服从命令,决心与大名共存亡!”“不”桑先生果断地说:“这样下去,势必全军覆没,死得毫无价值!为了保住这支抗日队伍,我们必须果断!硬拖也得把师长拖出大名!”我觉得桑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样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硬拼,是非常危险的。于是我表示:“怎么办吧?我听你的。”经我们三人匆匆商量后,桑说:“振江,师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现在南门已经被堵,只留下了一个圆洞,让他从圆洞中爬出,他是绝对不干的。因此,你必须把他的枪偷出来,以防意外,然后看我的眼色行事。”事不宜迟,我接受命令后,即跑步去到何基沣的住处。
我进得何基沣住的东屋,只见他面朝西反坐在椅子上,用椅子的靠背顶住胃部,脸色十分难看。靠北墙铺的那张床的枕头边上,放着他的六轮手枪。我轻轻走到他的身后,问道:“师长,您怎么啦?”他吃力地答道:“胃病犯了。”他的胃病巳有好几年了,一遇战斗顾不上吃饭就犯。我赶快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他用手指指示意我放在他面前的案子上。我又问:“您还需要啥?”他摆了摆手,长叹了两口气。自从北平撤退以后,我常见他这样独自一人仰天长叹,现在想来,知道他当时内心是十分痛苦的。作为一个爱国将领,在外族入侵自己的家园,戮杀自己的同胞之时,他并不是为自己叹息,而是为了祖国的前途和命运而痛心。他痛恨日本帝国主义,在“七·七事变”以前,中共组织派前线的进步大学生参加在西苑举行的军事集训时,均由他主持,他屡次讲话表示自己的抗战决心,有时讲到激动处,竟声泪俱下。才仅仅两个多月,七七抗战阵亡将士的尸骨未寒,他已彻底看透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对自己报国无门而痛心疾首,决计在大名以身殉国。但他明白他虽大义凛然,死不足惜,但祖国的大好河山,在国民党的屈辱求和下,仍要沦为敌手,这怎么使他不叹息呢?!当时,我想安慰他,但又无从说起,于是说:“师长,杨学华、冯介江我们几个都在,你有啥尽管吩咐。”他答道:“你们要趁空休息一会儿,不定啥时还会有战斗。”看看不早了,我便趁何基沣不注意,顺势拿了他的手枪退了出来。
我把枪交于桑先生后,他命令我道:“把你的警卫班集合起来,准备行动。我俩进去劝师长,如他不听,你们什么也别说,拖起师长就走。”盼咐完,他掏出手表一看,正好夜十点,随后他便和连头一同进了何基沣的住室。
我在外面刚集合好警卫班,就听见何基沣在屋里把案子拍得山响,并大声喊道:“谁走谁是孬种!在我手里,大名不能让给日本人!我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桑先生见劝不动他,便在屋里给我打了个手势,于是我带人奔了进去。何基沣看见我就大发脾气:“滚出去!臭狗玩艺儿!”当时哪还管这些,我们五人也不答话,前呼后拥,架着何基沣就走,他嘴里不断叫道:“你们把我放下!你们把我架到哪里?我要死在这里!”
我们架着何基沣,从南门出来后,径直向南撤退。约摸走了不到三里地,我们来到一大片高粱地,何基沣要求集合部队,他要讲话。部队集合好后,何基沣站在一个高埂上,显得非常激动,他用力挥着右手,声音非常激昂地说道:“华北让日本人占了,现在我们又退出了大名城,但我们中国人总有一天还会夺回失去的国土!”话音未落,日本人的枪声就又响了起来,离我们巳经不远。何基沣见此情形,坐在地上不走他要在这里与日寇继续硬拼。我们不由分说,架起他迅速向南撤退。趁着月光,我们疾行了大约两小时,来到了一个叫茶壶嘴的村庄,穿过村庄,往南再走,便到了卫河的北岸。刚到岸边,就听东面有马嘶之声。我带两个人循声摸过去,问过话后.才知道是提前出城的王义芬,把马带到了卫河边上接应我们,当时我们非常高兴。我们带着马来见何基洋,他感到十分诧异,问我马是怎么来的,我如实地向他说明情况后,他不无嘲讽地说:“好啊!李振江,你当个指挥员还行哩l”卫河上原有一座浮桥,可是被前面过去的111旅旅长柴建瑞为了防止日军的追击而下令炸掉了。当时的卫河,宽约三百多米,有一两米深,水流湍急。何基沣不会游泳,要想过河,必须找船。于是我带领郭保善向西岸找船。行不到五分钟,我们发现黑乎乎的河对岸有一孤零零的小船灯在风中摇曳闪烁,想必是一船家。我和郭保善便脱衣冒着水寒游了过去。到至对岸,果然有一条小船,船的旁边有一座小草棚,从草棚里透出微微的火光。我们进得小草棚,发现有一位约摸五十多岁的老汉,独自在烤火御寒。见我们突然闯进草棚,他初有一些惊慌,待我们向老人家说明情况后,并表示把我们摆渡过去,需要多少钱就给多少。谁知老人家说:“啥钱不钱的老总,听说你们也打日本,这都是被他们逼的。”随后,我们三人划船到了北岸。首先将何基沣、桑先生、连头等人和马鞍子摆渡过去,然后由我和郭保善站在船头,每人牵三匹马,让马在水里游,十二匹马两趟就运完了。其余的人,会游泳的全部泅渡,不识水性的坐船。渡过河后,我给了船家一些钱,便和何基沣等人骑上马乘月光向南继续疾行,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到天大亮时,我们来到了河南境内的南乐县。
南乐县城是一个不大的县城。这里的老百姓,听说日本人快要打到黄河了,全部携眷南逃了,剩下一座空城。我们在县城内的一条南北街上,找到了一座院落,院内有一所瓦房南屋,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外间空荡荡的,里间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堆着主人没有带走的破被褥。于是我们就将何基沣安排在这儿暂且休息。我和郭保善也找了个地方将就着歇一会儿。由于几天的劳累,一躺下,我便睡熟了。
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我听见郭保善喊我,说是师长找我有要紧事,我便一轱碌爬起来跑到何基沣的住处。见到何基沣后,他躺在里间的床上,脸色十分憔悴。看到我来了,他问道:“振江,还有多少钱?”我答道:“还有两捆。”(当时使用的是河北省票,一捆五千)他吩咐我将这些钱按人头发到部队。分完后还剩两千来块钱。然后他声音极慢又略颤抖地继续吩咐说:“把剩下的钱,给郭保善他们几个警卫一人分五十,天也冷了,让他们做件衣服。”我表示让他放心。然后,他要我把枪留下,让我赶快找桑先生,看能否找个车,他要去见冯玉祥总司令。我信以为真,便撇下手枪走出里屋。哪料到我刚走到外屋门口,就听见里屋响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我顿时意识到意外的情况发生了,赶快转身冲到里屋,见何基沣已照自己左胸部开了一枪,握枪的右手正在缓缓抬起,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部,准备打第二枪。我猛扑过去,用力掰开他的手腕,一声清脆的枪声,子弹呼啸着将房顶穿了一个洞,空中顿时似雪花一样飘下无数被震落的尘灰。我夺下他的手枪,急忙跑到外边叫来警卫,将他架了出来,当时他还在喊:“你们不要让我走,干脆把我打死在这里!”
其他人赶快找来师参谋长徐勇范、桑先生、连头等人,同时找来了军医处处长杨殿保,立即给何基沣包扎好伤口。然后杨殿保建议:这里无药无工具,拖下去必有生命危险,要赶快想办法送开封抢救。经过商量。由我带一排人,用担架抬着何基沣迅速向开封奔去。一路上,何基洋面色苍白,呼吸亦很困难,神情十分痛苦,但他始终坚持着,没有呻吟。走到濮阳时,我们遇到了29军的人,才知道军部当时就撤在那里。此时的何基沣已处于昏迷状态。于是我们赶快找到军部,弄到一辆旧车,拉着他去到了开封。
到开封后,将何基沣安排在当时的河南大学医院治疗,我一直和他同住,他住2号病房,我住1号。头几天,他还不能吃饭,直到三个月后,他才能坐起来。这几个月里,他整日紧蹙剑眉,从不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在痛苦中思索着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在痛恨自己报国无门,痛恨国民党中央政府的不抵抗政策。
大名突围使何基沣对国民党政府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到南乐后,他曾说过:“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抵抗政策!”他当时虽有一身正气,但看不到抗战的希望,竟致痛心疾首,拔枪自毙,大名突围,他自尽未死,痛定思痛,使他对中国的现状和自己应何去何从更加认真地思考,极力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终于认清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真正拯救中华民族于危难之中。于是他伤愈后,频频与共产党组织接触,广泛地了解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两年以后,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的周密安排下,于1939年9月经西安秘密到达延安,受到了毛泽东和朱德总司令等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和宴请,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终于由一个爱国将领逐渐成为共产主义战士。从这种意义上讲,大名突围是何基沣一生中的重大转折点。
大名突围至今已近五十周年了,何基沣也离开我们七年了,但每每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戎马生涯,想起大名突围时那悲壮的情形,总不免清夜难安。现值“七·七事变”五十周年之际,谨将何基沣大名突围一段的详细经历述诸成文,以示对他的追念之情。
注释:
①②③引自全国《文史资料》第1期第23页、第15页。
④即桑戟门,已故。因他曾任29军教一争团教官,故称。
⑤即连玉刚,又名李荫南,解放后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工程兵学院院长,已故。
(本文原载《许昌师专学报》1987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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