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司枕亚
每逢人们喜气洋洋共度春节,我总是沉浸在战争年代的回忆和对母亲的思念之中。
母亲是一个善良、刚强的普通妇女,生育了我们兄弟五人,经常教育我们要爱国图强,在日本将要占领家乡大名城之前,送我们先后走上抗战的道路。而在1940年2月10日(农历庚辰年正月初三),竟遭汉奸特务杀害。当时母亲56岁,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今年是母亲去世51周年,时移世易,我们国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进一步走向繁荣富强。我在缅怀许多为创建共和国捐躯的先烈时,又沉浸在对母亲的深切思念中。
(一)
我家在大名城内马厂街,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成了一家之主,她姓董,结婚后就称司董氏。虽没读过书,邻里都说她通情达理,街坊谁家出纠纷,她一出面调解,人们都心服口服。还能织会纺,有一手好针线活。多年勤俭持家,拉扯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
她从传闻中,听说过岳飞、杨家将等故事,常有声有色地向我们兄弟讲岳飞如何忠心报国,杨家将如何把守三关,教育我们钦敬民族英雄,要爱自己的国家。这都烙印我们弟兄的心灵。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北平、天津,又沿平汉、津浦铁路线南犯,九、十月间占领了石家庄、沧州,接着用飞机轰炸邢台、邯郸、临清、大名等地。国民党军队和政府官员纷纷南逃,人民群众惶惶不安。住在城内的许多人家,躲到农村亲友家去,有的逃到黄河以南。
就在这时,母亲听传说:一列满载难民的火车,由北面开到邯郸、安阳之间,遭日本飞机轰炸、扫射,列车急刹车让难民疏散。有一妇女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包袱,在慌乱中想扔下包袱,但惊慌失措,竟扔了孩子,只抱个包袱奔跑。母亲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不久,隆隆的炮声远远传来。一天,母亲把我们兄弟五人全叫到面前说:“常言五指连心,你们都是我的骨肉,都连着我的心。如今日本打过来了,不让咱们聚在一起,过安生日子。我想,就让小五留下,你们都走吧!”母亲说着,落下眼泪,我们兄弟一时都说不出话。
母亲最喜爱二哥,因为二哥在学校学习勤奋,多才多艺,在家又特别孝顺老人。他1930年正在大名省立七师读书,6月的一天,国民党武装突然把他押送校外,说他是共产党,把他开除,同时开除了四个学生。母亲随后见有一些人常来找二哥,又在他屋里印这印那,揣想二哥准是共产党员,对共产党也就有了好的认识。她向二哥说:“我把老四交你带走,引他走好正道。”
秋末的寒风吹下片片落叶,北雁南飞,百花凋谢,就在这凄凉的季节,在敌人的隆隆炮声中,母亲送我们弟兄分别踏上征途。
(二)
这时,一小撮民族败类,充当汉奸,组织伪政府、伪保安队、伪新民会,为虎作伥。有的当了日本侵略者的特务,专门镇压抗日力量。当人们议论这些民族败类时,母亲总是嗤之以鼻,说他们是豺狼,是走狗,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西大街郭家同我家是老亲,两家一向你来我往,亲密无间。自从他家郭xx当了特务系长,母亲再也不同他家来往,也不让家里人接触他们了。
伪组织下层一般人员中,有些是被迫的。赵桂林原住在我家外院西屋,他儿子赵凤琴是我小学的同学,在第七师范又是同班,他被迫当了伪警察。母亲经常劝他:“我们是中国人,饿死也不能干这个,赶快设法走。”赵凤琴表示:“我听大娘的话,遇机会一定走。”
1938年2月初,我装扮成返乡难民,沿着卫河,回城里看望母亲。母亲见了我又惊又喜,问长问短。我悄悄告诉母亲:“二哥带我到了太行山的晋城,在共产党举办的华北军政干部训练班学习结束了。组织号召毕业学员打回老家去,开展游击战争!我是被分配回来组织抗日游击队的。”母亲听了很高兴,又急不可待地问二哥的情况。我告诉她:“二哥早在1929年就参加了共产党,1930年担任直南共青团特委的秘书长。领导上留下他,到八路军总后勤部工作了。山西有好多八路军,还要到咱这边来呢!”母亲满面欢喜地说:“救中国要靠共产党、八路军了,你们干得对。你不能在城内久停,走时要带着赵凤琴。”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找到赵凤琴,把在晋城学习的情况向他说了,他很受鼓舞,表示一定要走。为了躲避敌人注意,我带着母亲为我做的新鞋和随身衣物先走了。赵凤琴不久就到了城北,参加了解蕴山组织的抗日游击队。后来过渡为八路军,转战冀南,屡立战功。这时改名赵北源,以后担任了北海舰队的副司令员。
1938年3月,大名发生“束馆事件”,我险些丧命。母亲听说后给我捎来口信,鼓励我说:“遇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要经得住,不要灰心,不要想家。要处处小心,自己保重,接着干下去。”
1939年4月,北台头村发生叛乱,我又一次死里逃生。申桥的亲戚把这次叛乱的前因后果,暗暗告诉母亲:“共产党派老四到车往镇,担任民团指导员,打算把这些地方防匪的民团,改造成抗日的游击队。当地那些地主、劣绅反对,他们指派坏头头刘玉庆,把派到各民团的教导员、指导员十几人都抓起来了,其中就有老四。刘玉庆把坑都刨好了,要活埋抓到的人。因为没有抓到领导人解蕴山,他们没下手。这时进步士绅李和轩出面调解,这事就和平解决了。”母亲听了之后,思念儿子心切,很想见我一面。就告诉亲戚说:“你设法找到老四,叫他到大韩道他大嫂家,我有话当面跟他说。他到了大韩道,就叫亲戚家来人叫我。”
我偶然接到二哥经地下交通转来一封信说:“八路军总后勤部已由山西临汾搬到延安,不久可能到抗大学习,一切顺利,盼转告母亲不必惦念。”正当我想见母亲时,申桥亲戚找来,我按母亲吩咐去大韩道,路过陈庄,意外的碰上城内的伪军在陈庄抢粮。村边伪军哨兵正盘问我,搜我的衣兜,又来了两个进村的群众,伪军哨兵转去盘问他们,我乘机拔腿疾跑,抱定主意:宁被开枪打死,也不束手被俘。一气跑到王村,鞋也丢了,满身泥垢。这次又脱险,但失去了我同母亲见面的机会。
大哥身体肥胖,大肚子同孕妇一样。别说打游击,走路就发喘。因而一直在农村求亲靠友,过艰难时光,也坚决不进城当顺民。他正在王村李裕德家寄居,见我光着脚,满身泥垢,不禁流下了眼泪。他早已听说两次事件的情况,我又把这次脱逃的情况告诉他。他叹息着说:“革命的道路真艰险啊!”他为我换了鞋袜,留我住了几夭。北台头叛乱后,我们十多个青年人都调广平县工作,我从王村就动身去广平了。
伪军内部一个亲戚给母亲送来消息说:“明天一早敌人要去王村抓老大。”母亲马上盼咐二嫂,趁天不亮就去城门等,城门一开,二嫂马不停蹄地去大韩道。亲戚火速派人到了王村,大哥闻信刚刚跑向岳村,伪军就到了王村,包围了李裕德住宅,结果扑了个空。我若是迟走两天,就又赶上了。
(三)
1940年的春节到了,按照传统的习惯,要张灯结彩,燃放鞭炮,请神祭祖,亲友街坊要互拜年。街上还要耍龙灯、玩狮子、跑早船,尽情欢乐。但这年春节时,这一切都没有了。家家户户闩门闭户,在祈祷神灵保佑平安。
“啪……啪……”
正月初三,黄昏掌灯时候,我家大门一阵敲门声。
“谁呀?”母亲住在前后三个院落的中院上房的东屋,听到敲门声,就出屋走近大门问。
“给你老拜年来了,我是西大街郭xx。”
两家虽是老亲,自郭xx当了日本特务,再也没有来往,哪有黄昏时拜年?!母亲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毕竟还是开了大门,把郭xx等三人引进东屋。
“你儿子为啥不回来过年?”郭xx问。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母亲支吾地回答。
“别装糊涂!把你儿子都叫回来,他们在八路那边当什么官,回来皇军也给什么官。”郭xx威逼地说。
“我真不知道孩子们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母亲一再这样说。
母亲话声刚落,郭xx举起手枪,“啪”一声枪响,将母亲打死坐在的炕上,扬长而去。
当时,只有二嫂和五弟等亲人在家,分别住在邻屋,清楚地听到特务威胁母亲的话,也听到了母亲的回答,没敢出屋。听到枪声,待三个特务出了大门,二嫂等急忙跑到东屋,看到母亲已经惨死,惊恐失措,泣不成声。
母亲遭谋害的消息,很快传开。第二天,天阴沉沉的,刮着刺骨的寒风。一清早就来了许多街坊,其中有些常和母亲合伙纺纱织布;有些常在一起做针线。她们全闹不清什么人、为什么打死了母亲,都暗暗落泪。在人群中间,夹杂着几个陌生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司家是诗书门第,老人去世,可要把儿子叫回料理。”
“孩子们回来,料理老人后事是大礼,不能错主意,让人们耻笑。”
“就是在八路那边做事,也不要紧,写个悔过书就没事了。”
“他们在八路那边当什么官,回来太君也给什么官。”
二嫂、五弟听到这些说法,感到了敌人是以谋害母亲,引我们兄弟回家。当时有的亲友唯恐受到牵连,不敢进我家,暗暗转告二嫂:他们兄弟坚决不能回来,防备敌人一计不成,另施他计,丧事要从简办理,家人远走高飞。
正月初六那天殡埋母亲,清晨就开始降起雪来,到处呈现一片洁白。我们兄弟不能为母亲送行,老天像在默默哭泣,表示无限哀悼。我家坟茔在城东12里的李茂堤,尽管雪下个不停,路远地滑,抬夫克服困难,终于把老人送到长眠之地。这时,发现几十个便衣武装,从四面八方向坟地集中,二嫂、五弟都吓呆了,头也不敢抬,只是哭母亲。李茂堤算不上根据地,游击队却经常出没。敌人揣想我们弟兄会到坟上,妄图来这里捉我们,他们的阴谋又未得逞。亲人们惶惶不安,埋葬老人回城,未敢久停,就收拾了衣物,分别逃往农村投亲靠友了。我为了牢记母亲的教育,坚决抗日到底,为母亲复仇,从此改用母姓叫董光。
(四)
跨入1945年,战争形势发生了转折。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最后胜利,中华民族神圣的抗日战争拉开全面反攻的序幕。5月14日(农历乙酉年4月3日),在我军凌厉的攻势下,大名城守敌弃城鼠窜,披蹂躏七年半之久的古城重见天日。当人们载歌载舞欢庆解放之时,在农村流浪八年,受尽折磨的大哥一家,回到了城内家中。三哥当时是第二野战军的营干部,二野挺进大别山后,三哥因病留在濮阳后防留守处,这时也回到家中。组织上把我调到了大名市。家中虽然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但住房尚残存,还可以栖身。亲人聚首,悲喜交加。喜的是,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重回家中。悲的是,失去了一家之主,再也见不到慈爱的母亲了。我二哥在1942年5、6月间,随八路军总司令部在太行山辽县麻田镇反扫荡战斗中,和左权将军同时牺牲了。二嫂哭着让我找尸骨。尤其是1945年大名城解放前夕的5月2日(农历乙酉年3月21日),穷途末路的敌人,以抗日军人家属,通八路的“罪名”,将五弟抓走,打得他死去活来,于
大名城解放这一年,是母亲惨遭杀害五周年,我们为了寄托哀思,全家一致心愿进行一次悼念活动。我们一起到母亲坟上添土跪拜,献上一束鲜花,敬了三杯酒。同时,把五弟的尸骨重新进行了埋葬。亲人们都无限哀伤,痛哭不止。这次悼念活动,没有通知近亲、好友,他们听说,也都走来,对为革命献身的母亲,表示了深情的怀念。
大名变成人民的天下后,人民政府对残害人民的民族败类进行了镇压。西大街特务系长郭X X等被枪决了。人们看到他们的应有下场,无不拍手称快。
母亲离开我们半个世纪还多了,她的音容笑貌和孜孜不倦的对我们关切、教育一直萦回脑际。中国人民已经从苦难中站立起来,现在扬眉吐气,再也不受外国人欺凌了。我们国家特别是三中全会以来,经济实力空前增强,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机。大名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工农业生产欣欣向荣,百业兴旺。人民安居乐业,再也不愁吃穿了。我们国家在党领导下正进行新长征,专心致志振兴社会主义经济和社会进步。这一切都是可告慰母亲的。
1991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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