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军忆述 贾兰芳整理
我的故乡邱城,曾为古平恩县城和邱县县城。在1944年8月邱县治所北迁马头镇前,邱城一直是邱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曾为邱县、曲周县和馆陶县交界处的经贸中心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日军长驱直入,迅疾南犯,很快攻陷了邱城,邱城人民惨遭杀戮,史称“邱城惨案”。
在日军还远离邱县县境时,国民政府的县太爷就携带眷属、钱财和亲随弃城逃跑。县城无官,谣传四起,匪盗猖獗,人心惶惶,一片混乱。平日只知干活吃饭,老实巴交的百姓只听说北边打仗,连谁与谁打仗也不太清楚;通点官气或消息较灵通的人,虽得知日军就要打过来了,又看到局势动乱,可也六神无主,不知所从。可是,也有的乡绅在偷做太阳旗,准备迎接“皇军”,妄想做维持会长,继续鱼肉乡里;也有的惶恐不安,逃留难定……
至11月上旬,邱城人听到枪炮声越来越近,老百姓预感到大难将临了。城里人依据“匪乱逃城、兵乱逃乡”的古训,纷纷准备出城避难。13日下午,邱城东大街挤满了急于出城外逃的人,有的推车挑担,有的肩扛手提,有的携儿带女。我父亲推着一辆小平车,带着全家人也挤在人流中。可是东城门己关闭,人出不了城。原来是城门被东街一地主老财派人把守着,不让人们开门出城,人群为此吵闹混乱,后来者更是焦急不安。这时,忽然有人大喊:“开城门让土匪进来咋办?不能开呀!大伙儿还是快些回去吧!”人们无奈,只好慢慢吵闹着散开,各自回家了。谁想到,这些被堵回来的百姓,许多人惨遭日本兵的杀害。
14日晚6点许,大批日军向邱城进攻,大炮向城内猛轰,许多子母炮弹在空中爆炸后,便落下一大片球形弹丸,杀伤力极大。我祖父带着我在院里东躲西藏,觉得哪里也不安全,突然,我们头上空爆炸了两颗炮弹,祖父赶紧将我拉进磨棚里,让我钻到磨盘底下隐蔽起来,总算没受到弹丸的伤害。日军炮击停止后,祖父把父亲叫到跟前嘱咐说:“我把小小儿(指我)交给你,你们趁天黑赶紧出城逃走!家里别的人,你就别管了。”父亲一听到这生离死别的话语,立即到祖父面前,哽咽地说:“爹,您放心吧,只要我不死,一定让孩子出不了事!”我和父亲向爷爷告辞后,便依依不舍地分别了。我被父亲拉到大街上,看不到行人,炮声停止后呈现出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我们知道这种沉寂不会太久,必须赶紧离开城里,父亲先领我跑到东街一个木匠家里,想让神婆看个吉凶。这家女主人是九宫道徒,我们进门时她正在烧香问卦。父亲小心翼翼湊向前问她吉凶之兆。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从香头上看,城里没有大难,你们先别出城,等看看形势再说吧。”父亲看她那种阴阳怪气的神态,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更不敢忘记祖父的嘱托,嘴里说:“行。”便随即带我向城北门走去。北门已没人把守,只是用铁链子锁着,门缝中可挤过人去,我和父亲就从门缝里侧身先后挤出门去,顺路直奔城东北方向的大侯仲村,到我父亲的至交好友那里落脚。黎明时分,我祖母、母亲和姐姐也来到了大侯仲村,我们全家就暂且在此安顿下来。当天晚上,看到国民党第二十九军的队伍像流水一样向南急撤,据知情人说,二十九军为保护主力部队安全南退,就在14日夜晚派了一营兵进驻邱城担负阻击日军任务。
11月15日天明,日军从城南十里处的王堡一带向邱城发起进攻。他们先用炮击,紧接着就以大批步兵向前猛冲。我那时已在大4侯仲村,只能听到邱城一带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战斗的具体情况是后来从给守城队伍送饭送水的人那里听到的。据说二十九军守城的爱国官兵抗日激情高涨,表现的非常英勇。有的士兵负了伤仍坚持战斗,誓与日军拼杀到底。当时,日本兵的气焰张,对城炮击后,大批步兵便端着枪,排着横队往前猛冲。守城军队居高临下,看到日军的嚣张劲儿非常气愤,等日军到了城墙附近,便向敌人猛烈射击。敌人越挨打,向城里冲劲越大,先后组织过多次冲击,都被守城官兵用机枪、步枪、手榴弹打退,几百个日本兵丢尸城外。目睹这次战斗的乡亲们,对守城的二十九军官兵的顽强拼杀精神深表赞赏。守城部队完成阻击任务后,边撤边大骂:“他妈的,为什么扔下老百姓不管?一个劲儿地撤退,撤退!”不少官兵边走边喊:“乡亲们,赶快出城逃命吧,日本兵就要进城啦!”一些听到喊声的青壮年随即紧跟撤退部队逃出城,可是,大多数人己藏到屋里、洞里或较严密的地方,没听到喊声,不了解外边情况,没能及时撤出城去。日军攻进城后,为报复城内的反抗便开始了疯狂而野蛮的大屠杀,致使这个小城镇竟有808口人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之下,城内的大街小巷到处血迹斑斑,日军在邱城盘踞45天,因奉命南下オ离城而去。
16日,父亲带全家人回城看望祖父,进城后,映人眼帘的到处是残垣断壁和粪便垃圾。在街上行走,随处可见戴孝男女,满耳充斥哭啼之声,其痛悲愤之慘状目不忍睹。邱城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县城已被日本侵略军遭害得面目全非了。
我祖父因日军发现较晚没被杀害,成为幸存者。他老人家亲眼目睹了日军大屠杀的一些场面。他在暗处看到西邻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惨死的情景:老人在家听到砸门声便去开门,可老人刚打开门,日军的刺刀就戳进了他的胸膛,老人只“呀”了一声便倒在血泊中。祖父当时也曾到南院去看我大伯,进门便看到连我大伯在内的8具尸体,其惨状令人发指。
我听一位幸存者说,他一个本家叔叔的3间屋里藏着32个青壮年人,其中只有一个妇女,日军将这些人堵在屋后,手无寸铁的他(她)们只能束手待,任其宰割。一日军发现那个妇女低着头,捂着脸,不敢向外看,就上去强行扒开她的手,逼她亲眼去看这群刽子手如何惨杀她的同胞,真是欺人太甚!
后来,人们在寻找尸体时,发现在城墙根地洞里藏身的老百姓都死得极惨,有的是被日军施放毒气毒死,有的是在日军于洞口放火烧柴草时忍受不住烟火烤,爬出洞口而被日军杀,有的则是被日军用土堵住洞口死的……我亲眼看到,人们从一层土下扒出一对母女的尸体,那妇女仰卧在地上,肚子被日军用刺刀挑开,肠子流出腹外。这是一个已怀胎8个月的孕妇,在她尸体旁边还躺着一个被日军枪杀的刚3岁的小女孩,而她娘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竟也惨死在日本兵的屠刀之下。
在我家院的东墙外,我还看到一个刚刚出来的身穿马裤的无头尸体。在场的乡亲们都说他是二十九军一个连副,因身负重伤而未能撤走,日军砍了他的头。后来,人们在附近找回了这个连副的头,将他安葬在城外。
还有许多尸体被日军扔进水井里。我得知,西门附近的两口水井,西南城角的一口水井,都填满了尸体。乡亲们往外捞尸体时,死者已经腐胀变形,面目难辨。
血的事实,闻者心寒,见者震惊,民族深仇,令人难忘,今忆往事,警示后人。
(马铁军,1925-1993,城镇西街人回族,1939年10月参加革命,终任第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纪检专职书记,中纪委委员,军级千部)
摘自《邱县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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