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一枕千年宋瓷韵
文/董培升
这是一方出产于彭城古镇的瓷枕。
上面绘有一童子伫立岸边持竿垂钓，童子身稍作前倾，神情专注于水，右臂伸直平举钓竿，竿端有细线垂入水中，水中几条小鱼欲咬欲溜状。整个画面只用廖廖几笔，就勾勒出一幅意趣盎然的童子钓鱼图，仿佛带我们自繁华的清明上河图，走进了宋人普通的生活之中，轻松、闲适又充满了千年传承的市井文化味道。
彭城制盆之城意也。彭城古镇的定位不偏不倚，坐落在这山水之间，冀豫交界之处。如此，整个镇子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全在这瓦舍老街之中。只是，那终年蓄养起来的陶土的清香，让时光的拿捏，一下一下地塑型、打破再塑型，那些自豪与快活，那些悲凉和哀伤，毫不掩饰地在一方瓷器上驻留下来。
磁与瓷相通，它曾以恢宏的气势，遍布大江南北，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之说。千年的历实在太过遥远，怀想着那难以触摸的风华究竟该量怎么个样子呢?有人说，如果有一个地方让你心念了很久，那么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就一定要去走走看看。而彭城古镇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对一些人，它只是千万古镇之一，只是堆砌的坛坛罐罐；对于我，确是生命风景的一场窑变;它你给它怎样的位置，决定了你看到怎样的风景。一个雨水迷蒙的季节，我再次回到这里，最能够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一面面笼盔墙、一座座馒头窑。小时候，我还不知道它们是作什么用的。今天觉得，它身上的盔墙瓦片，迎来的是一场风华绝代的雨中音乐。
我的目光，从它们身上掠过，一些陶瓷古窑里的陈年往事。老窑神的牌位仍在，这里的制瓷艺人仍然坚守着千年传承的窑工信仰。长街的一旁，新塑有晋代彭城陶工赵慨的像。他自滏水一路南下，在对陶瓷的胎釉配制、成形和焙烧等工艺作一系列重大改革，对推动烧造制品由陶至瓷起到重要作用，被南北方的陶瓷艺人都尊崇的祖师爷。
在细雨中，屋顶似有回放，欢唱不绝，惊醒千年古窑华梦。珍藏于古镇街巷里的历代窑口依旧，老磁枕底上题款的“张家造”“李家造”“王家造”……仿佛可以触摸到先祖的那一双双塑泥的大手，太多期待令人遐思，也让人遇见了最为真实的历史。
一个老艺人告诉我，如果说瓷枕为平民百姓所用，瓷枕中透着一股市井气，那只是说对了一半。他指着上面书写的诗词曲，你看:“左难右难，枉把功名干。烟波名利不如闲，到头来无忧患。积玉堆金无边岸，限来时，悔后晚，病患过关，谁救得贪心汉。”还有枕面上写着:“众中少语，无事早归”“为争三寸气，白了少年头”，“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未晚先寻宿，鸡鸣早看天”……记录了宋人身心放松、与世无争的生活，也显示了制作者或者定制者的境界与修养。
步于庭中，靠近一种苍茫的情愫，一旁静默，一旁凝视。那是一栋联排穹顶式建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像一个老去的贵族，却难掩其深湛的气度、一下子接续起老一人断续模糊的记忆。
一把陶土、一溢阳河水、一炉窑火，还有一双整天跟泥巴打交道的大手，拉胚、绘画、刻划、晾晒、上釉、装密、烧制……千百年烂熟于心，每一道工序都结着精神的符号，每一个节点都刻画着文明的因子，化无形为有形，让抽象变具象。河水清清浊浊、人从青丝到白头，惟有火不灭，固化的是瓷器，不变的是瓷情。
彼时，古镇日进斗金。妇女孩童不善制，可以编制捆扎磁器的草绳为生，人多成市、吸引着南来北往的人流。如今，“草市口”仍在，但是变成了休闲的广场。我站在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他们重复着一系列令人兴奋的动作一一称重、交易、搬运，虽没有陶瓷那边的光艳，却对于其必要性给予了沉默而最深刻的表达。
巩人作资坚而青，故人送我消炎蒸。
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鬓冷泥丸惊。
宋代瓷枕流光溢彩，乃是“卧时蔫首之具”，这是北宋诗人张耒在其诗《谢黄师是惠碧玉瓷枕》中对于瓷枕安眠的描绘。
那时候，伴随着无数才子佳人、贵胄公卿、老父幼童，睡卧瓷枕香甜地沉入梦中，自由一番别样的情绪。晏几道有:“罗幕夜犹寒，玉枕春先困”；周邦彦在词中写道:“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辛弃疾则没有周的闲适轻松:“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山晚来收。红莲相依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卧枕之上心绪难平；而女词人李清照则用“愁”字，心情更加凄苦:“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早在童年时代，老辈人就说，瓷枕除可以消暑纳凉的功用之外，还承担了镇宅辟邪、陪葬冥器的功用。而村中医生也拿枕号脉去病救难，士子拿瓷枕垫腕书写，有缓解疲劳的功效。
的确，瓷枕已是古镇一种神奇的生活方式。从宋人传到今天，红彤彤窑火不熄，古镇的陶瓷艺人还在制作着瓷枕，传承依日，风华依旧，而内容在变，功用在变，在不断地提升着其艺术品位，又一次吸引了远方的目光。
雨中的古镇更加的宁静，在这里你可以安眠，你可以遐想，你也可以做“邯部郸记”里的春梦。再一次回首，古老的彭城，在馒头窑的背脊上，在笼盔的墙角下，在磁枕的述说中，带着黑与白、阴与阳、坚硬与柔软的幻化，走出滏口径，漂洋过海，播散四方。
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窑湾变，消失一些，也会留住一些，而那最终能够留住的，必然是我们不能忘怀的。在一个钢筋丛林村的夹缝里，来看看古镇，看看千年的磁州窑，一条通往大宋王朝的路，礼遇为一种文化的象征。就像一个人找到了故乡的路，很短，也很长，但让我无法置之度外。也许，更多的是一种落寞与慨叹，古镇正在渴望被现代性的精神元素激活，渴求嫁接更新技术去完善艺术新绩，激发起更强劲的内驱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北方瓷都”。
古镇、古、古瓷枕，在婷婷袅袅的漫漫窑烟中，千年等一回，由精雕细琢的双手抚摸出的精灵。它让我们聆听岁月雨水的嘀嗒声，在我们心潮里不经意间，激起缠绵了千年的泥与火的洗礼与涅磐!《摘自峰情》
【作者简介】:
董培升，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艺术评论家协会会员，代表著作有《遥远的凝眸》《国风墨韵》《弄潮渤海》《冀商典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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