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与大名晚香堂诗话
□吴蓉
在北宋为相十载、辅佐三朝的韩琦,曾在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至熙宁六年(1073)以北京留守、河北宣抚使、大名路宣抚使之职,在大名长达5年之久。
因其安抚流民,体恤百姓,喜欢营造,雅好诗文,其美名在大名千古流传。尤因其曾写下的一句“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诗,不仅为历代政客骚人传诵,由此还衍生出怀慕韩魏公韩琦风节的“晚香堂”。围绕晚香堂,包括明、清之际的大名历任官吏在内,众多学界、政界重要人物吟诵不绝。
后世的人们甚至将大名的晚香堂,与滕王阁、洛阳桥、醉翁亭并列为重要的中国文化地标。
民国23年《大名县志》中留存的晚香堂遗迹照片
1
韩琦,字稚圭,号戆叟,河南相州(安阳)人。
作为北宋中期政坛风云人物,韩琦活跃在宋仁宗、英宗、神宗时期,三朝为相,一生经历宋夏战争、庆历新政、两立君主、熙宁变法等重大事件。宋英宗嗣位,拜右仆射,封魏国公,时人称其“韩魏公”。因韩琦在魏都(大名府)久,辽使者每过临清界即告诫其下:“此韩侍中境内,甚勿乱索。”过魏都,移牒必书名。
韩琦死后,宋神宗为其撰“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追赠尚书令,谥号忠献,并准其配享英宗庙庭。宋徽宗时追封魏郡王。至清代,更先后从祀历代帝王庙及孔庙。
韩琦为北宋的繁荣发展做出了贡献,欧阳修赞其“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
在军中,他与范仲淹率军防御西夏,颇有声望,人称“韩范”,是名臣中的帅才;在朝中,他“识量英伟,临事喜愠不见于色”,运筹帷幄,使天下乐业,是名臣中的典范;在文坛,他虽“生平不以文章名世”,但“词气典重,敷陈剀切”,为诗“不事雕镂,自然高雅”,家中聚书上万卷,在安阳筑有“万籍堂”,今有《安阳集》《谏垣存稿》等传世,是名臣中的文人。
从19岁进士及第,到68岁在相州任上离世,韩琦除在中央任职外,还多次辞相或被贬,到地方做官,曾知扬州、郓州、真定府、定州、并州、相州、大名府等地,仕途沉伏不定。
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河北地震,黄河决口,大名、馆陶、魏县一带,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宋神宗手诏司徒兼侍中、相州签判,实为在老家晚年养病的韩琦,以北京留守、河北宣抚使之职徙判重灾区大名府。
熙宁二年,他来到了大名。
在大名任上,韩琦殚精竭虑采取各种办法赈济安抚,使流民渐还本业。熙宁二年,王安石推行变法,韩琦上书反对青苗法。不准后,他请求养疾徐州,朝廷则命其继续留判大名府。熙宁三年,韩琦继续上书请罢青苗法,宋神宗遂解其河北宣抚使之职,改领大名路宣抚使,直到熙宁六年(1073)离开大名,归老相州。
韩琦离任时,大名、魏县等当地百姓纷纷前来送别,遮拦归路、号哭相阻,数日才肯离去。甚至在韩琦离开后,“魏人立生祠于熙宁佛寺,仪形宛然。每公诞辰,士女焚香于堂,小民献技于庭者,终日不绝。”(《韩魏公别录》)作为一个地方官,牵衣送别的场景、立祠塑像的怀想,绝对是比晋升的调令或上司的赏识更权威的荣誉,值得自傲,也更值得珍惜。
无论为相还是迁谪,无论执掌国政还是官场失意,他在数个角色中不停转换,应之以坚定的政治态度和适度的萧散知足,又时刻不忘对晚节的珍重和对民生的关爱。从他为官做派、为人品性、为文风格,人们可以进入一个真实可信的诗话世界,进而看到一个细腻复杂的韩琦。
2
在大名的5年里,韩琦理政之余,先后在大名府城中修建了安正堂、善养堂、雅集堂、望春亭、骑山楼等建筑。据宋徐度《却扫编》载:“韩魏公喜营造,所临之郡,必有改作,皆宏壮雄深,称其度量。”
与山水楼阁的对接中,韩琦无意中成为一座古老城市的代言人。这座城市,就是大名。
除为政成绩卓著,韩琦以“重晚节”名传后世,他笔下的“黄花晚香”也成为珍视名节的代名词。
一日,韩琦在府邸后院自建凉亭设宴款待同僚,酒酣之处,他写下了《九日水阁》一首:“池馆隳摧古榭荒,此延嘉客会重阳。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酒味已醇新过熟,蟹螯先实不须霜。年来饮兴衰难强,漫有高吟力尚狂。”
众人佩服韩琦的人品人格,当即将此亭命名为“晚香亭”。随着这个名字的问世,一个传世典故就有了归属地,它将从这里出发,流韵千古。
与一般饮酒赏花诗相比,这首《九日水阁》更有张力,诗格更高,一经流出,便被人们喜爱、传抄、复诵,更让无数后人为之心折。纪昀评价说:“此在魏公诗中为老健之作,不止三、四为诗话所称。”
这首诗的官方记载与民间流传略有不同。
在高克勤选编的《宋诗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中,诗为“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这也被大多出版物采纳。而在民间,则远远不止一个版本,仅在民国二十三年《大名县志》中,就有“莫嫌老圃秋容淡,惟爱黄花晚节香”“不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莫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三种写法,究其原因,恐怕与此诗流传之广,“久为世所传诵”,在传抄过程中出现错写、改动不无关系。
若只是诗写得好,未必千古永流传。作为名臣中的文人,韩琦身上有着中国文人士大夫终身背负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就是肩道义、济苍生。韩琦常说:“保初节易,保晚节难。”对名节的珍视决定了韩琦为官以国事为重,以百姓为先,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韩琦所喜爱的营造之所,如晚香亭,因“黄花晚香”句,历来被传扬得十分风雅,似乎那只是为了与同僚宴饮赏花饮酒时的便利,反而忽视了营造者为百姓解难排忧的耿耿初衷。
早在定州时,韩琦就建了一处众春园,并作《众春园》明确表示,营造目的是“既以休吾民,又足奉嘉客”,首先是让治下百姓休养生息,体会人生乐趣,其次才是自己闲暇时游览休息、宴会宾客。
众多韩琦营造的建筑,也的确成为他与民同乐的最佳场所。这些都表现在他的诗句中。
在雅集堂,他写道:“不资金石升堂乐,务接芝兰入室香。农获大丰歌滞穗,讼销群枉阒甘棠。”知府满心欢喜,既为群贤毕至,更为禾稼丰收;
在望春亭,他写道:“元巳嬉游非俗尚,十洲光景得春多。衰翁欲尽都人兴,醉弁归同夕照俄。”亭阁建成,知府与民众共同沉醉其中;
在压沙寺,他种梨千株,春花盛开,任人游赏,遂取唐人“梨花白雪香”之句,以“雪香”名其亭;
……
韩琦在大名,当然远不止优游于山水楼阁,这在他笔下处处可见,“如何可致吾民乐,长似熙熙此夜心。”(《癸丑灯夕》)取消宵禁,让百姓的所有夜晚舒适安宁;“故道几时循禹迹,免教常岁害民生。”(《元城埽行河》)为治水患殚精竭虑,祈盼百姓安居乐业;看到熙宁变法给底层百姓带来的负担,他接连两次上书乞罢青苗法,言辞恳切,论事充分,神宗看后,赞其“真忠臣,虽在外,不忘王室。”(《宋史·韩琦传》)
单就艺术张力看,韩琦的大多诗句确实不如“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句,但从中却可以明显看到源远流长的人道主义,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情怀,以及“为时而著”“为时而作”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
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深感韩琦之仁,在《宋论》中这样写道:“(韩公)内无可援引之后妃,下无可居闲之宦寺,则即有奸邪,亦不能挟以为名而相忮害。为仁由己,岂袭义者之所可与于斯乎?”
3
如同虚白堂与白居易如影随形,平山堂同欧阳修生死为伴,在大名,晚香堂则向世人昭示,“欲追韩魏公芳躅”的身影是怎样络绎不绝,神色又是何等急切虔诚。
明隆庆四年(1570)夏,大名知府王叔杲在大名府署仪门东侧始建宾馆,中间建晚香堂三楹,以存韩魏公遗迹。晚香堂前有三小门,中间为“魏国遗芳”。晚香堂外空地上,凿水池,种植莲藕,绕小径种植竹子。之外,遍种黄花,并建一亭,因常邀大名府士大夫、乡绅坐亭上,辩论古今,“得以挹其遗芬”,故而匾额“挹芬”。
万历二十年(1592),大名知府涂时相又在晚香堂后建袭香亭。
清康熙九年(1670),大名知府周邦彬因挹芬亭、袭香亭倾圮,移建挹芬亭于袭香亭旧址,重建袭香亭于原址北,又增修介石居、听嘤轩、迥廊等。中间迤东有“嘉谷亭”。
康熙二十年(1682),大名府知府鲍复昌在嘉谷亭前建东、西两厢,西为“清风书屋”,学使吴应棻题,为幕友所居;东曰“袭香亭”。
乾隆三十五年(1770),大名知府黄立隆修葺晚香堂,改“挹芬”为“桂香阁”,祭祀文昌帝君;改“袭香”为“关帝庙”,以镇衙署。大门匾额“晚香旧圃”,为乾隆二十年知府朱煐所题。
光绪三十四年(1908),大名知府锡龄阿补修晚香堂,其余仍旧荒芜。
咸丰《大名府志》中存有晚香堂图。据此可知,晚香堂为五楹,前为月门,出门折而西为二门,二门直南为大门,额曰“晚香旧圃”。堂前有古柏二株,与府治二堂之老槐树,枝叶交翠,古趣横生。
后数次迁建,几易其址,自民国十二年起,大名府治与晚香堂隔绝,军队屯驻在晚香堂后门,又堆积了许多支应物料,晚香堂从此变得污秽不堪,但“黄花晚香”早已酝酿得千般意韵渗发其间。
明万历年间,翰林修撰沈懋学作《晚香堂记》。他写道:“环堂有翠竹,有幽槐,庭中多菊。太守视事毕,则弦诵其中,绿云盈庭,鸟鸣不绝,自一境界也……”随后,笔锋一转,“嗟乎!自宇宙以来,寒花所托以不朽者,楚大夫陶处士及韩魏公。其人皆有所不平,然皆氤氲无穷焉。”
明张元忭在《晚香堂赋》中写道:“魏公在当时,忠纯恢博,终始不渝,其丰功伟烈垂千百载而弥芳者也。而平居犹兢兢以晚节自砥砺,九日寒花之句,至今读之,犹足以遐想其风标焉。”
清康熙年间,大名知府周邦彬作《补葺晚香堂记》:“古名胜必得名,贤而始传。如王勃之滕王阁,蔡端明之洛阳桥,欧阳永叔之醉翁亭,皆以贤传者。天雄郡有晚香堂,其为韩魏公传久矣……为后人思慕魏公所特建。”将晚香堂与滕王阁、洛阳桥、醉翁亭并列为星散四方的文化地标。
明清两代,更多人来到这里,在堂前留下诗行:
清大名知府方观承:“魏公为政地,来问晚香堂。胜迹诗堪纪,斯人道不忘。”
清吉林学史德保:“名贤留宦迹,佳话剩余香。千载深钦仰,风流五马堂。”
明人周诗:“即景安阳标晚节,旋疏仙菊领高秋。江上同心不同赏,为君长倚最高楼。”
华亭郎中黎民表:“五鹿城边大树遮,安阳丞相昔移家。蓬蒿谁复开三径,霜雪依然傲九华。”
直隶巡抚李光地:“老来喜诵秋容句,归去还迟昼锦文。紫府洞天应返驾,黄堂风月有余芬。”
清人李宗文:“泮藻百年仍顺道,经芸三代忝余芬。敝箕敢拟良弓续,俯仰高情自属云。”
清人何灵石:“一年明月今宵好,置酒邀宾藉秋草。堂开晚香仰魏公,歌翻水调怀坡老。”
……
站在早已杳然不存的晚香堂遗址前,仿佛依然能听到韩魏公吟诵《九日水阁》的声音,依然能想象韩魏公高迈的人格身量。敬仰与崇拜,缅想和怀慕,围绕的是一首古老的诗,一座无存的建筑,但更是一种超拔卓绝的人格修为与精神建树。而这,更加成就了晚香堂不朽的历史文化价值。
4
在钱惟演、尹洙、梅尧臣、范仲淹、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陈师道等群星闪耀的北宋文坛,韩琦的文名可能不是那么耀眼,但威望极高。苏轼就曾诚恳地说苏氏“父子昆弟,并出公门”。
除了韩琦,谁有资格担当得起这八个字?
嘉祐二年(1057),刚刚进士及第的青年苏辙上书韩琦,自云:“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也。”(《上枢密韩太尉书》)此书以“天下文章”归之于欧阳修,而对韩琦则仅以政绩誉之,即可见一斑。
苏辙的父亲苏洵,与儿子的看法相差无两,但他的表达稍加含蓄。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重阳节,韩琦举行家宴,做《乙巳重阳》,赴宴的苏洵当晚作《九日和韩魏公》(在能够确定年份的苏洵诗作中,这是最后一首,堪称压卷之作),起笔便是“晚岁登门最不才,萧萧华发映金罍。不堪丞相延东阁,闲伴诸儒老曲台”。是年,被称“帝王师”的苏洵已经56岁,编《太常因革礼》已四年有余,壮志难酬。从韩家归来,反复体味《乙巳重阳》中“招贤敢并翘才馆,乐事难追戏马台”的志得意满,对年长自己一岁的韩琦,苏洵以“不堪”承“不才”,以“延东阁”承“金罍”,表面自谦,实则充满怀才不遇之感,还有那么一点点对富贵满堂的不屑意味。
韩琦却是格外爱惜苏洵父子的才华。韩琦为相时,科考时间是每年八月。苏轼、苏辙兄弟参加考试前,苏辙忽然生了病。韩琦知道后,上奏仁宗:“今岁制科之士,惟苏轼、苏辙最有声望……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试,甚非众望,须展限以待之。”(《宋稗类钞》)得到仁宗允许后,韩琦数次遣人探望,直到苏辙痊愈,才举行考试,比常年足足晚了20天。
苏洵去世后,韩琦在《苏洵员外挽辞》中写道:“对未延宣室,文尝荐子虚。”分别用汉代贾谊为文帝召对于宣室,以及司马相如因《子虚赋》而为人所荐的典故,写出苏洵以文章见重一时,却未得施展政治才能的人生遭遇,惋惜之情,浸于纸背。
那么,韩琦在北宋文坛地位到底如何,围绕尹洙《墓志铭》《墓表》的一桩公案,也许更能看出其影响力。
尹洙与欧阳修、范仲淹、韩琦是政见相契的文友,于庆历七年(1047)去世。欧阳修受范仲淹之托,于次年撰写了《尹师鲁墓志铭》。出于对文友的敬意,欧阳修追慕尹洙简古文风,评述亡友一生行事业绩,自感能告慰亡友于地下。不料却招来尹洙家属非难,便又作《论尹师鲁墓志》一文予以辩解。双方最重要的一个分歧是,尹洙家属认为宋代古文运动始于尹洙,但《墓志铭》对此只字未提。欧阳修则辩解,尹洙前有柳开、穆修等大宋先达,“不敢断自师鲁始”。
事情的结局是,“尹氏子卒请韩太尉别为墓表”,(欧阳修《与杜訢论祁公墓志书》)韩琦的墓表,洋洋洒洒超过《尹师鲁墓志铭》字数二三倍之多,《尹师鲁墓志铭》遂遭冷落甚至被弃之不用。欧阳修为此在《论尹师鲁墓志》中颇为感伤地说:“又思平生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可以看出,欧阳修对尹洙家的“小子辈”是大为不满的,对好友韩琦也似有怪罪。
其实,欧阳修对韩琦误解了。韩琦写墓表,是尹洙临终时,当着范仲淹的面,所说好的。“(永叔)作墓志,明公(韩琦)可与他作墓表也。”(《与韩魏公书》)《尹师鲁墓志铭》作成而非议起,范仲淹遂给韩琦写信,既肯定欧文“词意高妙,固可传于来代”,又说“恐不满人意”。对这个不足,作者拒绝修改,而若换他人写作,担心“其文不传于后”,因而请韩琦在作《墓表》时弥补、充实。
人们如今读到的韩琦这份墓表,事迹详备,叙事酣畅,在政治评价上更为充分。对双方就作古文始于谁的分歧,韩琦写道:“本朝柳公仲涂(柳开)始以古道发明之,后卒不能振。天圣初,公(尹洙)独与穆参军伯长(穆修)矫时所尚,力以古文为主。次得欧阳永叔以雄词鼓动之,于是后学大悟,文风一变,使我宋之文章,将逾唐、汉而蹑三代者,公之功为最多。”(《安阳集》)
韩琦以柳开与穆修、尹洙与欧阳修,来概括宋初以来古文运动的发展脉络,既肯定了尹洙的地位与贡献,又不违背欧阳修“作古文不自师鲁始”的见解,使争论双方都能接受,并为后世学者所普遍认同。可见韩琦在处理难题上非同寻常的老到达练,更见为好友解围的深思熟虑,不遗余力。
其时,好友欧阳修正因误解而怪罪韩琦,韩琦不仅没有自辩,而且始终站在好友身边,与北宋文臣儒士一道,高举古文运动大旗,既反对“剽剥故事,雕刻破碎”的西昆体骈文的流弊,又吸取宋初以来古文家写作的失败经验,对建立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文风有开拓之功。“渐濡美化规模近,珍重高篇气格雄”(《次韵答磁州王复都官》)“诗好盈编堆锦组,字奇随笔走龙蛇”(《中秋席上》),这两首诗作于韩琦在大名府期间,老年韩琦依然不改对诗歌教化功能的重视,和对豪健古淡笔势、雅洁韵致文风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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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琦与欧阳修互为挚友,频繁唱和,彼此敬畏,即便有过误会,却知音未变。“公晚与永叔相知,而相亲最深。永叔深服公之德量,尝曰:‘累百欧阳修,何敢望韩公。’公曰:‘永叔相知无他,琦以诚而已。’”(《宋名臣言行录》)
熙宁四年(1071)六月,欧阳修以太子少师致仕,七月居颍州。在溪水泛泛、杨柳依依的景色中,欧阳修寄诗韩琦,“无穷兴味闲中得,强半光阴醉里销。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退居述怀寄北京韩侍中》)讲述退休后的悠闲自在。
韩琦则以《次韵答致政欧阳少师退居述怀二首》作答,其中,“忠义心诚终老合,仙凡岐路此时分。唯瞻天外冥鸿远,会起卑飞及旧群”“魏境民流河抹岸,颍湖春早柳萦桥。相从谁挹浮邱袂,左在琴书酒满瓢”的诗句,描述了他渴求的理想生活状态。
大名、颍州两地的尺素传书,让韩琦的心向远离政治漩涡的老友靠得更近。这也是他在大名府五年的生活常态。
时间回到北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这一年,河北地震、水灾接踵而至,十二月,由西北边塞返回故里相州(今河南安阳)不足一年的韩琦临危受命,改知大名府兼北京留守、河北宣抚使,次年二月赴大名。
1069年,韩琦已经61岁了。此时,支持庆历新政的老臣范仲淹、杜衍早已离世,知音欧阳修知蔡州,同僚富弼判亳州。政治失意,同侪飘零,虽是走马上任,但他的内心正在趋于内敛与归隐,充满对解甲归田和隐逸山林的向往之情。
韩琦是个兴趣广泛的人,喜营造,擅饮酒,乐赏花,长书法。众多兴趣厚重了他的生命质量,更激活了他的生命能量。但贬谪毕竟意味着人生的挫折与名声的被诽谤,因此,在大名府的晚年韩琦所做的130余首诗中,不少都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和企盼致仕、功成隐退的情绪。
在这种情境下,为欧阳修所佩服的“公之德量”,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见其强。
——尹洙死后,韩琦不仅为其作《墓表》,还对其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照顾有加。“既长,韩魏公闻于朝,命官。魏公判北京,荐为幕属,教育之如子弟。”(《邵氏闻见录》)
——韩琦知大名时,有亲戚送来一只玉盏。韩琦非常喜欢,以百金答谢对方。在一次宴席上,将玉盏放在铺着绣花台布的桌上,准备用它饮酒,可一个小吏不小心碰倒了桌子,玉盏摔得粉碎,小吏吓坏了。“公神色不动,笑谓坐客曰:‘物破亦自有时。’谓吏将曰:‘汝误也,非故也,何罪之有?’”(《宋名臣言行录》)
——部下路拯向韩琦呈上文书,但文书结尾处没有签名,这是一个失误。韩琦用衣袖将文书掩盖起来,抬起头与路拯讲话,并悄悄将文书抽出来,从容不迫地交给他补签上名字的文书。路拯感叹说:“真天下盛德。”(《厚德录》)
——魏人李清臣来见韩琦,被告之韩琦正在睡觉,你先回去吧。听闻此言,李清臣傲然题诗于壁:“公子乘闲卧碧橱,白衣老吏慢寒儒。不知梦见周公否,曾说当年吐哺无。”韩琦见诗说:“吾志此人久矣。”遂将侄女许配李清臣。(《大名县志》)
……
后代史家对韩琦的“德量”多有品评。
南宋的吕中说:“当国家危疑之日,大臣以能任事者,一曰德望,二曰才智。有才智而无德望以镇之,则未足以服天下之心。有德望而无才智以充之,则未足以办天下之事。故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也。韩魏公不动声色,垂绅搢笏而措天下于太山之安者,盖自庆历、嘉祐之时,可属大事,重厚如勃,其德望服人心久矣。”
明朝的谢肇淛说:“韩魏公之德量,灼无可议,而且有用于时者。”
熙宁五年(1072),频频与颖州诗简往来的韩琦,不期等来欧阳修的死讯,遂作《欧阳公墓志铭》。在表达悲痛之情外,韩琦意味深长地写道:“公与尹师鲁专以古文相尚,而公得之自然,非学所至,超然独骛,众莫能及。譬夫天地之妙,造化万物,动者植者,无细与大,不见痕迹,自极其工。”在欧阳修的墓志中,他终于对北宋古文运动的两位巨擘给出了更加清晰的公正指认。
韩琦楷书《信宿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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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八年(1075),韩琦在故里相州离世。“魏人之来赴者甚多,而就哭于祠下者尤众。”(《韩魏公别录》)宋神宗为之“发哀苑中,哭之恸。辍朝三日,赐银三千两,绢三千匹,发两河卒为治冢,篆其碑曰‘两朝顾命定策元勋’。”(《宋史·韩琦传》)
从杭州通判刚到密州任知府的苏轼,得知韩琦去世的消息,含泪作《祭魏国韩令公文》,缅怀恩师“施及不肖,待以国士”的师生情谊。他还作《醉白堂记》,比较韩琦与白居易的所有、所无、所同,得出“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的结论。
韩琦晚年政敌、当朝宰相王安石,更是作《韩忠献挽词》二首怀念。“心期自与众人殊,骨相知非浅丈夫”,王安石的诗中,既有对熙宁变法以来自己一意孤行过激行为的悔意,又有时过境迁的感慨,还有对韩琦德量才智和高远节操的由衷赞叹。
韩琦离世9年后的1084年,66岁的司马光在洛阳修完《资治通鉴》,大名百姓特意赶到西京,请司马光作《韩魏公祠记》,司马光自谦之后,“顾魏人之美意不可抑,又欲以其所未知者谂之,故不敢辞”,写下这篇情真意切的祠记。
司马光作为谏官,与韩魏公素来意见不统一,二人常因政事辩得面红耳赤。一次,对韩琦“于陕西刺义勇”的建议,司马光五次提出反对意见,最后竟引得“魏公怒曰:‘君何相轻甚耶!’”(《宋名臣言行录》)作为谏官集团的代表,司马光在濮议之争中,与韩琦、欧阳修等宰执大臣展开辩论,坚决抵制英宗追崇生父的计划。但朝堂上的争辩,丝毫不影响司马光对韩琦品行的敬重,更不影响他为韩琦“作祠堂记,极称其为人”。
《韩魏公祠记》对韩琦评价道:“爱民如爱子,治民如治家,去其疾忘己之疾,悯其劳忘己之劳,未几,居者以安,流者以还,饥者以充,乏者以足,群心以和,岁则屡丰。”“公之德及一方功施一时者,魏人固知之矣。至于德及海内功施后世者,亦尝知之乎?……呜呼!公与狄梁公皆有惠政于魏,故魏人祠之,然其为远近所尊慕年时,虽远而不毁,非有大功于社稷、为神祇所相佑能如是乎。况梁公之功显天下,皆知之;魏公之功隐天下,或未尽知也。然则魏公不又贤乎?宜其与梁公之祠并立于魏,享祀无穷。”
韩琦离开大名府后,魏人于大名府城中熙宁禅院为其立生祠,每岁祭祀。当初,司马光所写的《韩魏公祠记》就刻在韩魏公祠。
如今,大名的韩魏公祠以及《韩魏公祠记》碑早已荡然无存。而在韩琦的故乡安阳,后人转刻在“四绝碑”上的《韩魏公祠记》,依然存放在韩王庙里。司马光对韩琦的客观评价、深情表达,仍在吸引着无数后人的追思与神往。
元代诗人刘因,在定州的韩魏公祠前,以《韩魏公祠》为题,写诗吟诵:“乾坤极厚大,运物物不知。堂堂宋三朝,斡旋公似之。惟公玄默间,泰山已四维。天宇公之祠,元气非公谁?”
清代学者钱大昕也以《韩魏公祠》为题作诗两首:“宋家贤宰辅,屈指首韩公。将相三朝寄,安危一体同。黄花坚晚节,霖雨敛神功。漳水有时涸,此祠终古崇。”“两朝定策数安阳,晚节黄花独自香。何事裕陵亲政日,翻将国事付獾郎。”
一个人早已从此地离开,但他却亘古地留了下来。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韩琦与他的晚香堂,可谓千古。
韩琦所书《大宋重修北岳庙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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