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的大名府
罗楠
公元751年冬,诗人李白又一次北游。这次他的行程最长约2500里。魏,是他的第三站。彼时,他五十一岁。魏州古城已然一千四百多岁。
诗人行至古城,立刻被它的繁华所吸引,既而发出“魏都接燕赵,美女夸芙蓉。淇水流碧玉,舟车日奔冲”的感喟。
诗人一生经历无数,飘忽不定,有过青年时的狂放不羁,亦有过中年时的蹭蹬失意,大起大落后的他虽已知天命却参不透自己的宿命。“落魄乃如此,何人不相从。远别隔两河,云山杳千重。何时更杯酒,再得论心胸。”他在魏州吟出的这首诗,仿佛已道出了五年后等待着他的那场劫难。
从来,大到一国一城,小至一家一人,皆有运数,命运的关键时刻若有动荡,便要忍受之后数百年的凄惶。李白抵达的魏州,31年后改名为大名府。《论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一座城,最先给我们印象的是名字,“大名”,单从字面很难看出其深远的历史意义,但往往,一座城的气脉,不在地表,而在人心。如今走在大名的街道上,扑面而来的淳厚古风仍可让人感觉这座城的古老而悠远。你是否知道,大名之名,已经存在了两千六百年之久。大名上溯,可到大名府,可到冀南道、直隶省会、河北路、广晋府、兴唐府、武阳郡、魏州、贵乡郡、阳平郡,或为县,或为府,或为国。
往事越千年。大名府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缩写的中华文明史。它的历史可以和这个民族最古老的记忆联系起来:这里曾是商汤的都城,盘庚迁殷后,为京畿之地;这里是春秋时著名的“五鹿城”;这里是藩镇割据时代管辖河南、山东两省古黄河以北广大地区,除京都长安和东都洛阳的第三大城市;这里曾是南北通途,市肆繁茂,民风端信,英才汇聚。马陵道、文峰塔、御制五礼记碑、陪都遗址,都是大名府历史上繁盛的见证。
无水不兴,有水有灵。隋朝大运河曾使得这座古城成为连接南北交通的枢纽中心,造就了商业大都会的地位,而城,又因运河而生出了更多饱满的生命细节。从唐到清,大名的大名远播。
如今,站在卫河岸边,看到的只是平静的湖面。繁华聚成平淡,懂得欣赏时间的沉淀,才能透过历史的尘烟看到世事的真相。当年,这里水路畅达,往来如织,那些踏歌而来的诗人,那些岸边折柳难舍难分的离人,岁月曾消磨了多少的人间离合悲欢。
在时光的深处,在人们记忆的桑田,矗立着这样一座古城,它洗尽了铅华,它沉默了语言,一千年的时光够远,但它并没有在光阴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人们只能苦苦找寻埋藏于光阴深处的一个国家和一座消逝于光阴深处的都城,人们称它为“藏在地下的都城”,并因它的繁华神秘而在口口相传中演绎成了传奇。就像我们爱它刹那的繁华,也懂得它历经时光后不可替代的美。
旧时城墙上的文峰塔
大名府作为一块吉地,早在唐朝藩镇割据时代就被“生子当如李亚子”的李存勖看中,兵临城下,城头易帜,在此登位称帝。而属于它真正的辉煌却是公元1042年的那场,陪都之建。
曾开创后唐的李存勖没能看到他期望中唐兴盛的模样,又一个王朝登场亮相了。在这个新王朝的视野中,大名府的地位愈加显赫,“东郡股肱,北门锁钥”,“王者不得不以为王,霸者不得不为霸,奸猾得之,是以致天下不安”。由于大名府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宋仁宗拨银十万两欲建北京行宫,即北京大名府。其后四百余年,它翻开了也许是历史和生命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华丽篇章。
走在今天大名县城东北约5公里的土地上,它的倦怠神情和北方大多数村庄并无二异,你几乎认不出一千年前大名府的模样,只能从这些村庄的名称——南门口、东门口、北门口、铁窗口、御营、城角、堤上……依稀窥见它的如烟往事。岁月的年轮已湮没了历史的痕迹,但,时间抹不掉的是曾经筑就的荣耀。这是北宋时莺歌燕语的温柔乡么?而今都与村居田野联系起来,成了人们的感怀地。
大名府的神秘不在地上。已知的是,2006年,它就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在地表1.5米处即可发掘出当时的建筑基址。在这片方圆3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在一些干巴巴的文献资料里,在一代一代古城人的神秘猜测中,人们只是试图复原大名府的样貌。而随着考古和勘察的不断推进,它神秘的面纱也一点点被揭开。这样一座曾做过五代时后唐都城,做过后晋、后汉、后周陪都的大名府,在宋仁宗庆历二年升格为大宋陪都,都名“北京”,它和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并称为“四京”。
还是让时间回到过去,回到人们心心念念的文化鼎盛的北宋。准确地说,那个时候,指的是公元1004年以后的一段近四十年的光阴。此前宋辽之争已长达25年,终于促成澶渊之盟确立。
以金钱换取和平,北宋王朝却没能居安思危,禁军河北军与京师军“武备皆废”。公元1042年,契丹人在今北京蓟县、通县及唐山一带集结重兵,伺机南侵。消息传到宋都汴梁,此时是宋仁宗庆历二年。
人们可能不熟悉宋仁宗,但一定熟知包拯,熟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还有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和柳永,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宋仁宗是大宋王朝第四任皇帝,也是后来令清乾隆帝最佩服的三位帝王之一。他在位三十年,将一个仁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仁宗当政期间,宋朝达到全盛巅峰,政治清明,人才荟萃,连林语堂都说,那是中国文人“最好的时代”。
是时,国内正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边境却不时处在战时状态,鼓角偶尔会将城内搅得人心惶惶。面对契丹的骚扰,满朝文武慌了。有主议和,有主迁都,打小辅佐仁宗的丞相吕夷简站了出来。敌人尚远,为何总干这些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事儿呢?如果学着别人迁都洛阳,契丹人便可轻轻松松渡过黄河,不仅让人家看不起,城池也难保。不如建都大名,离敌再近些,以示亲征的决心。
早在1006年,北宋明相寇准就曾“知天雄军镇守大名府”。此时的大名府自从公元662年方圆80里的魏州城,经过后唐李存勖建都,到北宋时俨然大都会气象。而它作为黄河北面的一座军事重镇,掌控黄河以北大片疆土,把守着南渡黄河的通道。宋真宗曾评说“实当河麓,席盈之懿兆,冠千里之上腴,隐亚然北门,壮我中华。”(宋《大诏令》)
在槐花飘香的季节,各路能工巧匠纷至沓来,伴随着皇帝迁都的消息,像柳絮一样在城中到处翻飞。
集中了无数人建筑智慧的都城日趋雄伟壮美:外城亦称罗城,在原来80里的基础上收缩为48里,建有9门2座水关。宫城周长3里,城内4殿7门楼,城外左右4厢23坊,南面三门名为南河、南砖、鼓角门;北面两门,名为北河和北砖门;东面两门,名为冠氏和朝城门;西面两门,名为魏县和观音门,“其势略如都城”。
“内为宫城,周三里一百九十八步,宫城南三门:中曰豫顺,东曰省风,西曰展义;东一门曰东安,西一门曰西安。豫顺门内各一门曰东保成、西保成。次北班瑞殿,殿前东西门二:东曰凝祥、西曰丽泽;殿东南曰时巡门;殿后东西门二:东曰景清,西曰景和。次北时巡殿,次靖方殿,次庆宁殿。”(《宋史》)
今天行走于当年都城内外,商贾店铺林立的繁华景象已不复存在,宫殿和舞榭楼台上的千种风流也早被时光冲刷不见踪影。所谓最好的时光,就是回不去的旧时光。寻常、缺憾、不完美,才如此迫切地需要回忆去雕琢和升华。这里,难道就是《水浒传》中曾描述的“城高地险,堑阔濠深”;“鼓楼雄壮”,“人物繁华”;“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的北京大名府吗?
当年,它与开封府两两相望,水陆互通,城内的繁华景象,亦可媲美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北宋的月亮曾经那么柔亮,终是要黯淡下去了。那绵延的城墙沾染了人世的悲愁,连同星光一起隐没。“靖康之难”,撕裂了一个国家的灵肉。连江山都在风雨中飘摇,何况一个大名府?公元1126年,大名府城破。
陪都不在了,曾经在这片土地上上演过的大名府故事仍在流传,大名府的风流百态余韵犹在。一座城最美的不是它笙歌喧闹时的活色生香,而是繁华褪尽后的遗世独立。它沉默了,铅华洗尽,本相示人。
从金到明,这片土地上先后变成总管府和大名府路,但已没有了当年作为陪都的气度与雍容。那个曾辖11州5个军的陪都已经默默镶嵌在厚厚的城砖里,消失在无情的岁月中。
我们感受不到它的等待,却能体会它深深的无奈。直到明建文三年,流经大名府及其附近区域的大大小小的河流中,漳河水与卫河水的规模与气势可称第一,发起威来也厉害无比。这一年,面对洪水,大名府城没能抵挡得住,堤防在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溃决了。
凤凰涅槃一定要浴火才能重生吗?
很短的时间内,大名府便陷入一片汪洋之中。肆虐的洪水瞬时淹没了民居,淹没了街道,淹没了寺院,淹没了曾有过的繁华……大名府被沉在了地下。
千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我为魏博人欲问,魏博事逝碣与碑。丰碑土蚀前朝字,楼台犹是古陪京。”后来清人感叹的诗句总带着淡淡的怅惘,事非亲自经历终是不能体味的。大名府就像一艘庞大华丽的夜航船,骤然停止了盛宴狂欢,瞬时沉没于海底,千年繁华得以封存,无人再知晓其真实面目。
一千多年过去了,从历史深处吹来的古风在这片土地上鼓荡着。虽然在水淹大名府的当年,人们就开始在别处重建,但是几百年来,人们每每念及的大名府却仍是北宋时那个莺歌燕舞的温柔乡,它俨然成为大名鼎盛的图腾,只不过现今成了诗人们的感怀地。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是杜甫对李白的慨叹,这句话同样也是时光深处大名府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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