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磁州窑的故事(一)——刘立忠口述史
多年来我已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月抽出两三个星期天,到古窑址上转一转在我青少年时期,就是遵循这条思路,为掌握谋生之道而学习手艺我是自从进入陶校以后啊,就立志要为研究磁州窑瓷器的历史而奋斗终生的那时我早就选了项了,这一辈子是任何人都左右不了我的,我就走自己的路魏之瑜先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师之一,矢志不移地从事磁州窑研究事业是我对他最好的纪念方式想到师傅时常的嘱托,心中暗暗思索,决不能让古老的国粹级文化遗产在我的手上断了香火自己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它给延续下去。
幼时的成长环境
清同治年间(公元 1861 - 1875 年),先祖刘光禄率全家从河南安阳迁到邯郸,所为何故现已无从知晓了。爷爷告诉我,那时我们家是修鞋的,给人家上鞋底。光绪十二年(公元 1891 年),曾祖父刘耀武因家贫困,随其外祖父到彭城谋生,从那时起,我家已有六代人在磁州窑主产区彭城古镇经营陶业以供给养生息。曾祖父十六岁时来到彭城古镇,先在盐店做学徒,后转务陶业。祖父刘清云,十七岁做学徒,二十九岁时返回邯郸开瓷店。堂祖父刘清甫、父亲刘鸿宾、二叔刘国宾都曾在不同时段在彭城古镇从业。三叔刘玉宾现年已八十二岁,还时常讲述他十六岁时在邯郸开店经营彭城陶瓷的往事。那时候,邯郸是个小小的县城,没有什么工业,商业也寥寥无几,而彭城却是工商业重镇,有“金彭城”之称,民间素有“北有彭城,南有景德”、“千里彭城,日进斗金”之说。所以到彭城谋生、发展是很自然的事情。祖父靠勤奋与诚信,经营渐有声色,先后在大名府、磁县县城、开封府、邯郸县城办店营销彭城陶瓷。在历史上,滏阳河曾是邯郸至天津的主要航运交通线,往来船只很多,滏阳河发源于峰峰矿区,一直蜿蜒到海河。父亲就为天津杂货总店沿滏阳河流域采办磁州窑瓷器和其他日常用品,在日本侵华期间,他曾多年为太行山区的八路军秘密供应盐、西药、火柴、硫磺、布匹等紧缺物资,也算是最早参加革命的邯郸人中的一分子。
小的时候我家住在邯郸,不在彭城,但我却是自小在聆听家族先辈成员们对彭城风物的描述中长大的,什么窑炉啊,火中求财啊,童男童女敬窑啊等各种典故与传说,什么鼓山响堂寺、竹林寺、方山寺、黑龙洞、滏河源泉啊这些风景,令从未到过彭城的我对它非常地神往。命运是如此神奇,我现在的工作室就在彭城古镇的盐店遗址,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
我出生于 1944 年阴历8月,属猴。我上边有一个姐姐,下边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姊妹七人。我的第一个妈妈生了一个哥哥,在日本人轰炸邯郸的时候,妈妈抱着他逃难,冬天过河,她当时月子还没坐满,一蹚凉水人也就完了,哥哥后来也没了。然后她的妈妈又帮爸爸找了一个媳妇儿,同村的,就是我妈妈。生了姐姐和我,姐姐大我两岁。亲妈妈在我五岁时也死了,后边这个妈妈是她的堂姐介绍的。生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后,我后妈顾不上照顾我们姊弟俩。我的童年生活不是太好,很自卑,有好多问题总是想不开。所幸爷爷、奶奶把我和姐姐领过去,特别加以关照,悉心教导。奶奶是一个非常能干、很有威信的家庭妇女,可以开钱庄儿(摆一个桌子,置钱换银元)兑换钱币。虽然没文化,但很有经营才能。爷爷自从彭城回来以后,做陶瓷生意就逐渐有了起色,挣钱了,在邯郸最繁华的地方有自己的绸缎庄、瓷店,还有一个杂货店。在我老爷爷(曾祖父)五十五岁时,爷爷就不让他干任何活了,让他安度晚年。我父亲、大叔、三叔他们都上过私塾。那时家庭里边因为有些钱,已经害怕土匪绑票了,知道绑架了要出钱赎人。但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直奉大战,在拉锯战中,整个儿地把邯郸给抢了。我们那个商店就在火车站旁边,一起给抢掉了,绸缎庄连抢带烧,杂货店也抢光,瓷店就剩点破渣儿了,就这样的话,整个家族瞬间败了,破产了。破产的时候,我爸爸十九、二十岁左右。然后就给人做伙计了。直奉大战以后,我家只剩下两亩坟地和自己住的房子了,解放的时候我们的身份成了贫民,但是整个家族的受教育水平不低,是有文化的贫民。解放军南下的时候,我父亲在开封做一个贸易货站,一看战争爆发,生意也不行了,就把货站收了。他从开封回来的时候,邯郸已经解放了(邯郸 1946 年解放)。回来以后,李雪峰——他当时在邯郸当组织部部长 ——找到我爸爸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有文化,应该去教书。”就把他安排到幼稚园(邯郸市第一个国营幼儿园)去,后来我父亲在三中退休,一直做会计。
我受我父亲的影响总的来说不如爷爷那么强烈。爷爷从小就让我写毛笔字,但不许学数学,说千万不能当会计,会计的账十年八年总有人一直在翻,没完没了,永远是个事儿,宁可你当个普通工人,我儿时知识的来源都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是什么人呢,他是一个国民党军队中的至少是团级军衔的一个正规军医,外科军医,在部队准备往中国台湾走的时候逃回了邯郸。我这个大爷有三个较大的孩子,一个比我长两岁,一个比我长一岁,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岁,正好,跟姐姐和我,我们几个一刺啦儿,一群儿。大爷每天都很繁忙,给别人看病,但他也很注重对孩子的教育,抽空就跟我们在一起,折纸啊,玩游戏啊,放风筝啊,做皮影啊,这些东西他都喜欢,邯郸皮影啊,我们都戳着玩,自己剪,自己做,然后自己扎纸,这些都是我大爷教的。为什么要去他家呢,因为他当医生,有钱,家里有电灯,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环境,那时一般的家庭都没有电灯,所以亮灯的地方都是容易聚集人的地方;第二个呢,他注意给孩子读少年的读物,像小画儿书之类的读物他买了很多,因为经济上允许,他也愿意让孩子读,只要不拿走,我们去那儿随便读,而且啥时候去都给开灯。就是这样的环境,小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到大爷家玩,大爷对我们也特别关照,我们家看病不要钱,他知道我们家经济也困难,当然,他家要有什么活我们会帮他干点儿,比如扫雪啊,抬煤啊,我们家有一片菜地,给他送点儿菜,相互的。我小时候的知识,可以讲一多半儿都是从我大爷那儿的小画儿书来的,在那个阶段,像中国的寓言故事如掩耳盗铃、鹬蚌相争之类的都懂了。我后来呢自己背着袋子捡破烂,卖了钱也买书,买小连环画儿,我的连环画儿都有上百本呢。
初中二年级留影
我自幼性格内向,少言寡语,身体瘦弱,是一个很自卑的孩子。在高小快毕业时,我的一个老师,叫王子芳——这个老师我感谢她一辈子。她说:“立忠啊,你这孩子也不笨,你不能把自己糟蹋了,你可以让自己愉快起来,找高兴的事儿。”我不知道怎么能高兴起来,她说,“这次有个舞蹈,你给我去跳。”跳那个采茶舞的都是女孩子,就我一个男孩子,让我拿一个蝴蝶儿来回舞。从那儿以后,我到中学就完全变了。但我在家里不变,我在家里还是很沉默,也不露声色,只是埋头干活,该担水担水,该扫地扫地,该掏茅子掏茅子,该往地里送粪送粪,蹦蹦跳跳,唱歌跳舞的,绝对没有,我有意地压抑了自己的情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中间啊,我突然出现在邯郸市的一个辩论台上,我站在台上,三叔在底下看着,心里嘀咕:“这不是立忠吗,这小子成这样儿了,那嘴怎么这么能说了?”在家里他们都以为我不太能说。其实从那(高小毕业时)以后,我就要求自己,在学校里一定要活跃。比如 1958 年大炼钢铁,我就积极参加学校里的炼钢铁活动,学校最早有四个人参加炼钢铁,我就是其中一个。等钢铁炼完了,学校都复课了,学生都回家了,最后从工地上回来的还是我,但课落掉很多,所以初中二年我就肄业不再读书了,你想,学校评的我劳动模范,炼钢铁的模范,学校顶呱呱的学生要留级了,自己的脸面也受不了,所以我就跟爷爷强说,我不去上学了。
广泛的兴趣爱好
我有收集东西的习惯,一生中收集过很多东西,邮票啊、瓷片啊都收集。集邮是我的一大爱好,初中二年级肄业后,我就参加工作了,留在学校当通讯员,那会儿主要集盖销票 ,因为在当时通讯员有很大的便利,除了学校里有众多往来的信件,我还跟各个学校的通讯员有联系,所以我就集邮了。最早收集的还不是邮票,而是烟标,我是从集烟标转到集邮的。为什么收集烟标呢,因为它样式太多,我觉得挺丰富,挺好看。起初打算把它钉起来写字用,那时家里穷啊。我把每十个不一样的钉在一起,最后装了有一拃厚,但 1963 年下大雨时,房子塌了,东西也丢失了。说起来,我后来为什么爱收集瓷片,它的源头就在这里,从收集烟标到收集邮票,邮票到现在我把它统统转给儿子了,那些邮票现都还在,然后一直延续到瓷片的收集,一生中都在收集资料,想办法把它弄得更完整、齐全。
元代窑址上新砌窑形保护间
在制镜社那会儿我还收集和整理画稿,整理了好几个师傅的稿子。我那时很小,但是很认真地在整理,天天夜里给他们整理资料,我把他们画的稿子都留起来了。后来到彭城以后,我的一个同学,他有一个画镜子的亲戚,拿走资料以后再也不还了,要是那些稿子还在就好了。还有一次就是,我写的关于磁州窑基本技法研究(的文稿),写得很厚了,像这样的理论分析与整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学的人,我觉得挺高兴的,便由人家拿去看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还有一个记者,他说给我发表东西呢,最后呢拿走东西也不见人了,一生中遇到三回这样的资料丢失情况。
老瓷片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