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五月,在峰峰。受邀和朋友去看磁州窑。在工作室的大房间里,四周被书画和陶器包围着,花花朵朵坛坛罐罐,都是寻常之物,看似内容庞杂,但分明有种气韵的流动,精神的大写意。大抵,文学、历史或艺术,若不和实物联系起来,不能与古人对坐,静下来内观,总是不容易透彻的。
泡了茶,清香扑鼻。使用作坊里制作的清雅大方的茶壶茶盏,新鲜的桑葚用粗陶盘子盛了,我挑了一个青色的小盏,在手心里沉甸甸的,里头竟点了一朵白梅。
谈话也并不激烈,喝着茶,慢慢说着对书画文章的见解。不互相吹捧、恭维,也不妄自菲薄,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说,淡淡的听,彼此真诚相对。很多珍贵而郑重的意味只有在寂静处才会显现。
听工作室的主人,也是磁州窑盐店遗址博物馆馆长、陶瓷艺术大师刘立忠老先生讲磁州窑的前世,磁州窑的白地黑花装饰是最早的釉下彩,比景德镇要早300多年。磁州窑红绿彩是最古老的釉上彩瓷……从远古人类发明陶器起,磁州窑的烧制至今从未中断……磁州窑是唯一一个以州来命名窑口,在古代,州的范围有多大?……
于是我想到了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大街小巷铺陈的瓷器摊子,状如堡垒般的窑炉,陶瓷文化的润物无声,人们在提到当年的北方瓷都时眼神里的那股劲头儿,都在提醒你,器走天下,这里是“南有景德,北有彭城”的瓷都古镇彭城。
窗外,榴花正红。
守候,是静静的等待,亦是岁月的诉说。就在我们的身旁,在3000平方米的遗址上,集中着元代窑址1处、明末清初窑炉遗址1处、民国时期窑炉1座。庞大的外观,拱形的穹顶,向世人昭示着内心曾吞吐出的火焰,经历过的春天,深藏过的繁华,眼见着的跌宕变迁。
古意森森。是历史的斑驳。
历史,仿佛作坊里打泥、利坯的声音,唐、宋、元、明、清,一代一代,岁月由远及近。
8000多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我们不能知道。我们只能知道,8000多年前,磁州窑人的祖先们在古洺河畔编织着生活。在水边,在日头之下,他们亲手烧制出完整的陶盂、双耳小口瓶、鸟头形支架等泥制红陶和夹沙褐陶,附着自己的审美,并绝不会意料到这将成为千年陶瓷史的源头,他们只是随意地,制造出用来打水、煮饭、盛放物品的器具。
我们也不能十分清晰地勾划出8000多年以来春夏秋冬和世路风霜的演变,我们还是只能从古磁州的一山一水一陶一瓷中,回味岁月浩渺和沧海桑田。
古磁州,如今的磁县,其西北有磁山,产磁石而得地名。曾是南通郑卫,北达燕赵的咽喉要地,漳河、滏阳河、邙牛河三条大河境内流过,润育了磁州文明。
磁州窑,因磁州而得名,即今河北邯郸峰峰矿区临水、彭城与磁县观台一带,从古老的磁山文化陶器源起,为中国北方最大的民窑体系。
明代《五杂俎》中有“今俗语窑器谓之磁器者,盖河南磁州窑最多,故相沿成习,谓之磁器。”据说这是迄今发现最早使用“磁州窑”的史料,且指出了磁器与瓷器的渊源。
在汉语语境中,常常把陶与瓷合为一体。瓷可解为次与瓦,瓦是陶器,瓷源于陶。对于磁州窑的陶瓷嬗变之路,同样充满了等待与千年窑火的淬炼。
就如同,每个朝代都有它自己的传承顺序,每个朝代都有每个朝代的底色宿命,秦汉的尚武大气、简单豪放,大唐的开放包容、雍容华美,宋的文雅书卷、命运颠沛,明清的淡雅细腻又纹饰繁美,无一不涵盖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瓷器。
只因瓷器是可以触摸到的历史。那些刻入骨髓里的纹样和图案,往往草蛇灰线隐藏着重大的历史事件。王朝的命运,现实的苦难,极致的繁华,辽阔的疆域,时代的潮流走向,以及,屋瓦巷里的寻常悲喜。
是记录,是倾诉,是表达,是命运也许不可预计,但内心却由自己把握的笃信。
艺术也许是虚无的,是无用之美。可当你面对着一件浸润过时光之泽的瓷器或者古画或者唐诗宋词,会被其端庄和雅致,或者粗犷与俏皮深深吸引,感怀莫名,只因眼见的并不是孤立而孤零零的一个物件,而是知晓它背后纠结着的辗转曲折,坎坷身世的来历,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便能从中感到同样的美与哀愁,同样的悔恨惋惜。
所谓的感同身受,是既有着一念既出,万里无阻的迅速抵达,又有着万物静观皆自得的些许禅意。
所以,当我在博物馆里面对着一件北朝青瓷器具时,感喟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初见汝窑那把幻变不定、如雨后初晴的天青色。因为知道之前量的积累,质的不断改善和提高,至北朝时,完成了陶向瓷的转变。青瓷、白瓷、酱褐釉瓷的问世,蕴含着北朝的佛教文化和生活美学,体现在礼仪文化中,日常用度里。
未知的,或可以预见的,都在土与水,泥与火的融合中悄悄发生改变。每一项工艺都不会白费,每一份心思都不会虚掷,窑火燃起的时刻如思维禅定的瞬间,在工匠们的脑海里灵光一现。
正是先有北齐早期的白瓷,才有后来隋唐白瓷技艺的纯熟,也才会有宋元磁州窑的白地黑花和五彩瓷,演变为元明以后的青花、釉里红、斗彩、粉彩瓷器。而酱褐釉瓷更是磁州黑瓷的启始。
从商周时期的灰陶,到秦汉时的釉陶,再至两晋南北朝时的青瓷和化妆白瓷,完成了由陶向瓷的成熟转变。磁山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商周文明、赵文化等传统的浸润融合,及至隋唐、宋元,磁州窑迎来了盛世。
明代戏剧家汤显祖于公元1601年完成的三十出《邯郸记》,写的仍是一次梦游。卢生下榻邯郸城一家客栈,抱怨命运不济,吕洞宾送给书生一只磁枕,他道:这枕呵。不是藤穿刺绣锦编牙。好则是玉切香雕体势佳。呀。本来是磁州烧出的莹无瑕。却怎生两端漏出通明罅。
瓷枕始烧于隋,唐代开始大量烧制,宋元时期广为流行。但无论造型还是纹饰还是工艺水平,磁州窑都是其中翘楚。
磁、瓷二字通用也正体现了当时磁州窑的影响力。甚至于如今的日本韩国文字中的汉字,仍在用“磁器”书写陶瓷。
磁州的故事,因陶瓷而生动;而陶瓷,又因为这一些故事而传世。
磁州的宋朝,是一个盎然的时代。
宋是花鸟画盛世文艺复兴的时代,受此影响,磁州窑也发生着审美变化,逐渐对自我风格成型固定并加以完善。像那些自幼长于寺庙、道观之中的修行之人,到了一定年纪,便要被师傅赶下山,到红尘中走这一遭,非如此,经历过人世的种种遗憾与不可得,方能放下,看破,此后的岁月才不会生出执念。
此时的磁州窑,有着宋之前数代的累积与叠加,化繁为简一般,以黑白二色为瓷器烙下了生命的底色。白地黑花、黑釉剔花、白地绘划花、白剔花,成为后世辨别磁州窑身份的标识。
形式上也恣意。工匠们多来自民间,见到什么,想到什么,便刻画什么。不拘泥,皆是日常所见。不约束,只为百姓乐见。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婴戏杂耍、市侩景物,有时寥寥几笔,便把世情现于瓷枕瓶罐之上。雅一些的,亦有诗文、书法、杂剧、故事,一首民谚,几句俚语,也活泼泼俏皮皮地落于瓷上。
“天下无贵贱之通用”的平民化风格,人们需要什么器具便烧出什么器具,返璞归真,一如那案上的花瓶,没有插花,插把旧气的鸡毛掸子也好看,因沾染了太多尘俗烟火气,反而生发出一种世俗大美。
亦是翠蓝或苍绿,寻常日子的点滴生动,家常的,鲜活的,真正的艺术从来都是生活。
作为民窑,磁州窑甚至突破了当时官窑单色釉的装饰风格,并成为与汝、官、哥、定、钧五大官窑齐名的一代名窑。形成了包括十七个产区、上千个窑场的庞大陶瓷体系。一些学者甚至把安徽肃县的白土窑、江西吉州窑、福建泉州的磁灶窑、广东南海宫窑、广州西村窑、四川广元窑,也一并归入浩瀚磅礴的磁州窑系。
只是,庙堂之高深,江湖之疏远,这中间,隔了多少偏见和不被认可。但,你有你的政治优势,我有我的江湖地位,民窑的定义,注定是平民的顽强不屈,是属于自己的清白人间。
就像我们看到的磁州窑,是一个黑白的磁州窑。
黑白两色该是磁州窑最本质的灵魂了。
黑是黑得彻底,白则白得坦然。
简单和纯正,没有一丝城府的色彩,反而少了俗气。没有表演,也无功利,轻轻意意,洒洒脱脱,平常日子会产生情趣,粗糙的生活也会透露出精细,淳朴粗犷往往令人心生暖意。
国人崇尚师法自然,于万物中求心。流光溢彩固然美,可也会魅惑视觉,迷乱本心。我相信人们最后追求的,皆是繁华历尽后的简单与纯粹,沉静与优雅,如风过竹林,总有种力量在默默生长。这力量,是下山后红尘中滚遭一番的坦然豁达,是历经劫难后的云淡风轻、相视一悦,有释然有解脱有大自在,却早已美得铭心刻骨。
观黑白磁相,如同置身黑瓦白墙的略带旧气的徽州古巷,也瞬时悟出了传统艺术独有的意境,全在这恰当的留白里。明明只有浓墨几笔,天边远山的叠影,记忆中的流水,缥缈的云雾,天空中无尽的雁鸣……
再空一些,再虚一些,不动声色地寂寥,孤独与丰盈。“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大片留白,是你这半生所见的岁月山河,是经世道艰难,人事裹挟后,归来仍是少年的灵动饱满。
眼前的就是著名的“馒头窑”,巨大的穹顶支撑起浩然岁月,下窑去,随着旋梯一米又一米地缓慢向历史深处走去。泥土的力量与颜色。
由不得人不庄严,不敬畏,古代的窑炉,层层壁垒,抬头往5米高的穹顶望去,想象着那炽热的火焰自火膛喷至窑顶,有起兴有咏叹有高潮,诉说着盛世,大喇喇地唱着民谣,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渐渐复活。
当土遇到水,立刻柔软了身躯,揉为万物。水土姻缘是文明之本,当它们遇到火,在烈焰中摇身一变,幻化为陶。窑炉是道场,萃取一个时代的情感、记忆、气味,一方水土的养分、辛劳、魂魄,化为一丸丹药,凝练成时代的琥珀。那里面,分明有着盛世的好看,乱世的祈祷,劳作者的一生。人们需要这样的梦,以抵挡人世的离乱和人心的崩毁。
站在窑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只能凭靠想象如网一样撒开去。当年,在彭城,这样的古窑一座连着一座,“瓷器产于县境之彭城镇,由宋及今相沿已久,窑厂麇集,瓷店森列,所占面积二十余方里。四郊则矿井相望,废物堆积如山,市中则烟云蔽空沙尘飞扬扑面,而运送原料、瓷器、煤炭以及客商装货、人畜车辆此来彼往,犹有肩毂相摩,街填巷之概。此吾磁唯一之工业重地也”。蔚为壮观。
彭城,古称“滏源里”,与临水窑隔河相望。那时应是明初,观台窑已经停烧,临水窑也已衰落,倒是位于滏阳河流域的彭城窑迅速崛起,一跃成为磁州乃至中国北方的制瓷中心。
古彭城,繁华坊表,楼亭为冀南之最,客商装货,人畜车辆,此往彼来。因为处处皆是窑场,彭城的每一段街道,每一方墙壁,甚至民俗、风情、生活习性都被打上瓷的印记。
明中期,朝廷已在彭城设立了官窑,彭城陶瓷一时民窑与官窑俱盛,民间有“十里彭城,日进斗金”之称。
南有景德,北有彭城。这是瓷的王国,苍劲雄厚,白釉黑花的磁州窑瓷器一时风光无二。至清时,窑场增多,窑型改大,日用瓷覆盖民间市场,《磁州志》中还有“磁器出彭城镇,置窑烧造,有碗、盘、炉、瓶诸种,黄、绿、翠、白、黑诸色。” “彭城滏源里居民,善陶缸罂之属,舟车络绎,售于他郡。”
这便是手艺的魅力吧,一条花纹,一个器型的改变,背后是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与轮回,传承的是永恒的初心。
我总会想起那个祭窑的传说。官家要烧出淡如碧空的天青色,窑工们却一次次地败窑,天青釉,天青釉,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总是不成活。工匠一步步庄重地逼近炉旁,大势若静,大态若凝,纵身跳入烈焰的窑炉,以身祭窑,凝结在天青的绝代珍品中。
就像我们懂得欣赏瓷器的精美,却往往忽略它背后的艰难。每一个细节看似简单,其实都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错和失败。因为差之毫厘,便会失之千里。而为工匠的心,大都是寂寞的。
夜以继日的枯燥重复,要给瓷器时间,亦如给自己时间,以古人的方式,使浮躁的东西简化,使张扬的沉淀,要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等着水与土慢慢融合,等着泥土在火焰中裂变,“过手七十二,方能成器”,一道工序也省不得。
仿佛是一条朝圣的路途。
《致匠心》里说,世界再嘈杂,匠人的内心,绝对必须是安静的。为什么?我们要保留我们最珍贵的、最引以为傲的。一辈子总是还得让一些善意执念推着往前,我们因此能愿意去听从内心的安排。
时代淘汰了很多东西,有的能够抵挡得住崩塌,有的却没能抵挡住。即便远离喧嚣的传统工艺也没能幸免,一些手工的业种逐渐从生活中消失。即使不消失,创作也会有压力,到了一定的边界,便很难突破。
要想窑火越烧越旺,千年不熄,要传承,更要创新。所以刘立忠老先生在恢复了20多项失传技艺后,和徒弟们一起脱坯、注模、设计、绘画,兼容并蓄,为磁州窑注入更多现代元素。
他说,“有一些人在守望。”
古代传说中,鲤鱼过龙门时,云雨相随,天火烧其尾,浴天火重生的鲤鱼才会化而成龙。
能神变,常飞跃江湖。靠的是沉潜,蓄势,厚积薄发的坚韧和坚持。
也是匠人精神最好的诠释吧。一辈子只干一件事,踏实,坚持。做真诚的人,不去攀比;干实在的事,不会动摇。
有情怀,有信念,有态度。在人心唯危,变数丛生之中,仍然做到最好。
专注地去做一件事,至少能对得起光阴岁月。其他的就留给时间去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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