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冬,邯郸市临水镇南头村的一位李姓村民,在其自留地里挖出一件瓷器,方方正正,不像是一件普通的瓷器。
该村民随即给当地文管所打去电话,请考古专家到他家对文物进行仔细研究。众专家得知消息后都极为兴奋,其中包括刚从河北师范学院历史系考古专业学成归来的赵立春。
按理说峰峰只是中原的一个矿区,并非丝绸之路,鲜有外地文物埋藏。赵立春和文物保管所其他考古专家对这件瓷器进行多方面的揣测,判断这件瓷器可能是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古磁州窑的器物。
一、
磁州窑作为北方最为著名的民间窑场,千百年来,磁州窑瓷器与平民百姓朝夕相处,成为北方民间瓷器的典范,绝非偶然。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有着浓厚的民间生活气息,淳厚质朴、粗犷豪放的艺术风格和独特的制作工艺。
磁州窑聪明的匠师们,能够面向生活,无论在造型或装饰上都着眼于实用、美观和经济,产品多是日常生活必需的盘、碗、罐、瓶、盆、盒、枕之类的用具。使用绘、划、剔、刻等不同手法,用十分简练的笔法画出人们生活中喜闻乐见的画面,线条流利、自由奔放,表现出民间艺术所共有的豪放朴实的风格。
尤其是大量的题字绘画装饰,不仅明确地标明了器物的用途或表达了当时人们的内心活动,而且为我们今天研究古代民间文学、书法艺术、绘画艺术留下了弥足宝贵的实物资料。
磁州窑创烧于北朝时期。到北宋中期达到鼎盛,南宋、辽金元、明清仍继续烧制,烧造历史达千年之久,具有很强的生命力,流传下来的遗物也多。
不过,虽然磁州窑在中国陶瓷史上占有很高的地位,却在历史文献中鲜有记载,直至1918年在我省巨鹿县发现北宋大观二年的古城遗址,出土了大量各种款式的磁州窑器物,才引起人们的注意。后又在全国各地尤其是磁县彭城一带,发现过大量的磁州窑遗址和遗物,其面貌才逐渐被人们所熟知。
在彭城古镇,人们俯身随手捡起的一块碎片,都可能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在不经意间就有可能触摸到明清乃至金元时期的文化。
放眼望去,一座座状似馒头的建筑造型,突兀地耸立在这座古镇,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风范,使这座普通的北方古镇在中国的建筑史上显得卓尔不群。当地人把这种建筑叫馒头窑——这,便是闻名遐迩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磁州窑遗址。
陶瓷文化的浸染已经遍布在这座小城。甚至于那城市间狭长而深邃的小巷,也是由碗底瓦片或窑具铺成,斑斑驳驳,稀稀疏疏,却又是那样的坦然。
与彭城古镇一河之隔的临水镇也是磁州窑陶瓷文化的主要窑厂,早在北朝时期这里便开始烧制瓷器,其窑火后来越烧越旺,从滏阳河的东岸扩展到了河的西岸,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彭城。
元代之后彭城逐渐成为磁州窑的制瓷中心,而临水制瓷的历史逐渐被人们淡忘。南头村是临水腹地的一个主要村庄,那么,这里出土的瓷器会不会是磁州窑烧制的瓷器呢?
赵立春和他的同事们几经打听,终于找到挖出文物的李大爷家,李大爷怀抱挂满泥土的瓷枕迎了出来,把瓷器轻放在地,等着专家们解答疑团。
随着神秘的面纱逐渐被揭开,一件在地下沉睡近千年的瓷枕展现在大家面前。
瓷枕,是我国古人夏日纳凉的寝具。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名篇《醉花阴》中“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的词句,形象地将白瓷枕喻为“玉枕”,并反映了瓷枕清凉去热的物理特性。
瓷枕始见于隋代,盛行于唐代。当时,国家百废待兴,随着青瓷制作技艺的成熟,青瓷制品日渐走入千家万户,瓷枕也成为人们喜爱的夏日乘凉的床上用品。
古人认为,瓷枕有“清凉沁肤、爽身安神”的作用。古代瓷枕的品种复杂多样,南北方各大名窑都有烧制,其中尤以河北磁州窑的产品最负盛名。
磁州窑瓷枕富有时代特色,文化内涵十分丰富,瓷枕形状多姿多彩,有长方形、鸡心形、六角形、八方形、椭圆形……也有塑成婴孩、卧女等人物形,卧虎、卧龙、双狮等写实形以及雕镂成宫殿、戏台等建筑形的。
瓷枕枕面的花纹更是多姿多彩、魅力无穷,令人百看不厌。最有名的磁州窑瓷枕几乎都是绘画装饰的。绘画题材除了传统的花卉纹、动物纹,成就最高的应属人物纹。
经过研究分析,磁州窑瓷枕显示出:枕上绘画当为文人创作。当时正值中国水墨画的成熟期,这些文人情调浓郁的画面不由令人猜测:文人画家在兴之所至时,也参与了瓷枕的装饰设计。
早期的陶枕或者是为守丧者所用,不以之随葬,故不见出土于墓葬。汉以后烧陶的技术不断改进,隋唐以来高质量的釉枕多见于墓葬。
有釉的瓷枕有清凉的触感,是消暑的良物,北宋晚期张耒的《谢黄师是惠碧枕瓷枕》诗,“巩人作瓷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明确指出它是实用之物,且宜相赠送。
二、
国家一级文物:磁州窑金代八仙纹瓷枕
慢慢清洗掉依附在瓷器表面的部分泥土,瓷枕的彩绘细节初步展现出来。
这是一件长方形的绘有人物故事画面的陶瓷枕头,采用白底黑花的色彩对比,绘制出人物、花草等装饰图案。白底黑花是磁州窑最典型的装饰技法,其呈色效果类似铁锈,所以又称“铁锈花”。这种铁锈花正是磁州窑特有的装饰方法。
它以斑花石做绘料,以中国画技法为基础,以图案的构成形式,巧妙生动地绘制在器物上。
绘制时,需要在泥坯干燥前进行操作,所以画工必须具备熟练的技巧,以较快的速度,一气呵成。
磁州窑的胎体使用的是当地一种比较特殊的高岭土,结构较疏松,淘炼不细,颗粒粗,常有未烧透的孔隙和铁质斑点,含铝量较高,另外原料中含铁、钛等着色杂质高,胎色呈灰白或灰褐色,由于胎体较粗,磁州窑的艺匠们为了更好地呈现瓷器表面的绘画等装饰,创造性地在胎体上又敷了一层较细腻的化妆土,类似现在化妆技术里的打底霜的作用。
化妆土的使用也成为磁州窑装饰技法中的典型代表。
李大爷发现的这件瓷枕便是在化妆土上再进行的绘画创作,瓷枕保存较好,但仍然有轻微的脱釉。
古时瓷胎练泥还不够精细,较为粗糙。由于加了一层化妆土,其在烧制过程中因膨胀系数不同会导致化妆土外的釉层的表面产生裂隙。经过近千年的潮湿、干燥的变化或者运输使用过程中的碰撞,很多瓷器会出现脱釉的现象。因此,通过脱釉以及脱釉后裸露的化妆土层的新旧来判断一件磁州窑瓷器的新旧应该是比较准确。
应该说,真正宋金时期的磁州窑瓷器(尤指那些经过精心烧制的精品)脱釉是很正常的,不脱釉反倒奇怪。在经过仔细鉴定后,初步判断,这件瓷器应该属于典型的宋金时期的磁州窑器物。
经过进一步研究,发现该瓷枕前立面的开光内描有墨竹图,枕面用编席纹装饰边框,边框内作菱形开光,边框和开光的4个角填饰细密的牡丹纹。在枕面的开光内绘有八个各具姿态的腾云驾雾的人物。画面采用中国传统画的手法,远处的背景是三座连绵的山峰,取自李白“三山半露青天外”的诗意。
近处是一字排开的八位仙人,他们手持宝器,头顶祥云,脚踩浮云,翩然而至,营造出一种超尘脱俗的意境。
居于八个仙人最前面的人相貌端庄,银须苍髯,精神矍铄,身着长袍,随身背一宝葫芦;第二位头戴道帽,身披长袍,背着阴阳剑,飘逸前行,俨然一副武将风范;第三位手持把柄弯曲状的拐杖,正回头照看后面的队伍;第四位头戴官帽,脚穿黑靴,一袭长袍,肩搭一件法宝,气宇轩昂;第五位头戴璞帽,脚穿黑鞋,手托花篮,正手舞足蹈地走在队伍中;第六位弓腰驼背,手持铁拐,一副老迈相;第七位手提竹篮,肩扛一把类似锄头的农具,如同一位暮归的农夫;第八位腋下夹着一只大拍板,紧跟在队伍后面。
众仙各显神通,逞雄镇海,悠然地遨游在云山雾海之中。
根据这些人物特征,赵立春初步判断这组故事画描述的应该是民间传说中的八仙过海故事。
据考证,八仙的故事并非古来有之,自盛唐始仙道兴起,但皆为一两个神仙的零散传说,无法构成系统。直至金元时全真道教兴起,为回应民间信仰及传说以宣扬其教法,将钟离权、吕洞宾等推为“北五祖”,民间传说、杂剧戏谈等便与道教神仙相互演衍。
磁州窑与时俱进,将当时民间传播较广的神话传说纳入了人物故事画范围。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件瓷枕不仅见证了磁州窑在历史上的辉煌,而且对研究中国的民间信仰、中国道教文化的发展史,特别是对研究八仙故事的形成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些发现令考古专家们兴奋异常。
三、
所发现的瓷枕尺寸与古代寻常之枕无异,分别是长41.2厘米,宽19厘米,高14.6厘米。瓷枕的底部全部为白色化妆土所覆盖,正中有一印款“张家造”,印款为阳文竖款,双边框,枕底由于没有釉层的保护,被土碱得比较厉害,“张家造”印款中的部分字迹和图案,要将枕体对着光线变换角度后才能较清晰地看出来。
“张家造”印记的存在,表明它是磁州窑制枕名家作坊制作。
早年磁州窑的制瓷作坊并非一家,且多为“世家”。依目前出土的已知瓷枕戳记来看,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常家”“陈家”等多家作坊并存,各窑场生产的瓷枕,品种繁多,变化丰富,富有情趣,其中“张家造”的声誉最高,烧制时间最长,以大小分,有15厘米的“袖珍瓷枕”、30厘米的中号枕,还有长40厘米的大号枕,随着时间的推移,枕头型号越来越大,到了元代,枕头的长度甚至已经超过了40厘米。
这件瓷枕的出土,引起了省内外古陶瓷专家的极大兴趣,一些专家专程赶往邯郸峰峰矿区文物保管所一睹其风采,并一致公认为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金代陶瓷珍品。若干年后,国家文物保护部门在全国各地展开文物建档定级工作,赵立春亲自带着这件瓷枕和一批珍贵的磁州窑文物来到邯郸市文物研究所,见到了故宫博物院陶瓷专家耿宝昌先生带队的专家团队,专家组对这件金代的磁州窑八仙纹瓷枕进行了仔细的鉴定,并最终将其确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此后,这件金代的磁州窑八仙纹瓷枕被人们广泛熟知,在多部学术著作中被引用,同时也成为研究我国道教文化以及民间流变轨迹不可多得的珍贵实物资料。
如今,滏阳河水依然浅浅淡淡地流动着,载着一首首家喻户晓的民谣,流过历朝历代瓦片与瓷片堆叠的文物之山,令人感叹逝者如斯。
在这里,万年的山石化成土,千年的泥土成佳作,随着时光的雕琢,它们变得沧桑、沉稳,甚至被岁月重创到零碎不堪。
这里的每一片土地下都有一个陶瓷神话,数不清的残片瓦底与大地融为一体,她将每根神经脉络延伸到峰峰的各个角落,然后静谧安逸地沉睡着,构思着一个又一个民族振兴的美梦。它等待着,期盼着有一天能被唤醒,睁开双眼再次审视这片柔软的田野,感受每丝拂过的燕赵之风。但在此之前,她需要一点时间,足够勾勒一段文明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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