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砺与常乐寺
白晓东
1143年冬日,在通往鼓山的山道上,一主、一仆、一马缓缓地行进着。这条道北有鼓山,南有神麇山,自古便为连通晋冀的交通要道,“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便是指它。
主人在马上抬起头来,隐隐地看到了十几里外鼓山脚下现出了一片廊屋高殿,他的内心顿时生出阵阵的喜悦,这漫漫的长途就要行至终点了。当他盯着遥遥的远处时,脸上忽然有了几丝清凉的湿意,举头仰望,漫天的细雪先是若隐若现,接着细密,渐渐成了鹅毛雪片……
三世佛殿废墟之上,三世佛与胁侍菩萨佛首无踪,留下了森森颈腔。
一
这个人叫胡砺,字元化,磁州武安丛井人。
金太宗天会十年,二十五岁的胡砺参加科考,名列榜首,状元及第,轰动一时。他文章写得行云流水,时人纷纷效仿,人称“元化格”。后来,他官至宣奉大夫、刑部尚书、上护军安定郡开国侯。
此时的胡砺,已是三十六岁,任河北西路漕司属官。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鼓山响堂寺。这座古寺位于鼓山西麓,分上下两院,上院有建于北齐的皇家佛窟九座,尤其大佛洞,雕刻造像堪称绝美,蔚为奇观;下院名常乐寺,取自佛教的涅槃四德——常乐我净。该寺规模宏廓、香火鼎盛,被誉为“河朔第一寺”。
胡砺对于响堂山早有歆慕,但年少时,远走北地,终日修学,无意于山林之乐,终不曾至此一游。再往后,一入宦海,身不由己,又远离武安。几十年来,他一想到响堂山,“未尝不形于梦寐也”。无疑,响堂寺成了胡砺心里一个待解的结,待圆的梦。此次因事回乡,正好了此夙愿。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依然未停,且越下越大,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映照得已然暗淡的天色似乎又渐渐明亮起来。在掌灯时分,胡砺叩响了响堂寺下院——常乐寺的大门门环。
常乐寺的住持是位法号师彦的僧人,师彦将胡砺迎进寺院。
雪依然下着,又紧又密,为风裹挟着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东厢房里生着泥炉炭火,炉上煮着一壶老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师彦和胡砺两人在东厢房谈至深夜方各自歇息,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们自然无从知晓,但师彦告退后,胡砺那夜却失眠了。
他听着北风的呼啸声,想着第二天拜谒石窟寺,心里有着些许的激动。毕竟,这曾是他年少时的夙愿。他早已了知山上有着圣迹,也有着奇观。可是,这雪一直下到第二天的辰时,仍未停歇。胡砺开门所见,地面的雪已经尺厚,近在咫尺的响堂山为雪覆盖,一派晦昧,无所观览。山路湿滑,公务又难脱,看来鼓山是登不成了!迟疑再三,胡砺只好拜别了师彦,带着遗憾离开了常乐寺。但胡砺与常乐寺的缘分并没有就此打住。
第二年春,师彦在镇阳又遇到了胡砺,这次相见,师彦详细讲了鼓山之灵异与常乐寺兴废之本末。又过数年,胡砺以左谏议大夫奉使江南,又于滏阳驿见到师彦,并进行长谈。不得不说,两人果真缘分不浅,抑或惺惺相惜,自然生出了更多的机缘。1157年秋,此时的师彦,筹募款项,已经重建了大雄绀殿,落成了三世佛像。他遣人专程送信给胡砺,盛邀胡砺撰写一篇《重修三世佛殿碑记》,胡砺当即不假思索地应允了。
二
这就是胡砺所撰,刊刻于金正隆四年(1159年)的石碑,碑头上写着 《金正隆四年重修鼓山常乐寺三世佛殿碑记》,碑文中记载:“文宣帝常自邺城至晋阳,往来山下,故起离宫,以备巡幸,于此山腹,见数百圣僧行道,遂开三石室,刻诸尊像……”常乐寺始建于北齐,初名智力寺,宋代改名为常乐寺延续至今。
一千年后,当我将目光从这块字迹渐渐漫漶的《重修三世佛殿碑记》上移开时,心里有着温热,也有着感动。温热于师彦的挚诚,感动于胡砺的爽直。
此时,天将迟暮,有雪花在山间不知不觉地飘洒,仿佛一千年前那场铺天盖地的雪再次来袭,但又分明不同,因为我找不到那彻夜烛光映窗的东厢,甚至连残墙都找寻不到踪影。大雄绀殿自然也已不存,所幸三世佛还端坐在空荡荡的三级台阶之上,然而它们都没有了头颅,只是静静默坐着。
碑文中那新落成的碑和石佛,仿佛瞬间就不可救药地苍老了,衰朽了,只有文字背后的内容还鲜活着,一如昨天刚刚写就,笔墨未干,可时光分明已经兜兜转转经历了千年。
我用手抚摸着三世佛中间的那一尊——释迦牟尼佛的手印,不禁有一种渺小与宏大的交响在心头冉冉响起……几百亩的常乐寺如今残破而空洞。唐代的经幢,宋代的石阶,普贤的骑象,文殊的坐狮……无一不模糊了最初的模样。
这一切的萧瑟,难道只是时光的凌虐?只是风雪的洗劫?
显然不是,因为佛像的头颅是被齐齐切断的,石塔、石阶上隐隐曾被火炙火烤。隔着漫漫时光的堆叠,依旧难掩当时的剧痛,偌大的寺院除了石像,石阶,石塔……竟然再无一块当时的青砖,无一根当时的梁木!
1946年,常乐寺早已荒废多年。鼓山脚下的一个教书先生带着他一群愤怒的学生,将常乐寺干脆拆除尽净,所有砖石、梁檩,都做了学校教室建设之用,也许终究心中觉得此事不妥,为了掩盖真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一个月黑如墨之夜,又加放了一把大火,彻底让常乐寺没有了回天之力。
听着这个故事,我不禁哑然。想这个教书先生,应该不是传统的先生,想必是一个颇有破坏精神的“新文化人”。显然在这场新旧文化的对撞中,新文化占了上风。然而,常乐寺真的会就此消亡吗?
翻阅资料,我惊奇地发现,在1946年之前,常乐寺就屡经劫难。那个教书先生所造成的伤害,只能说是常乐寺经历大盗后又遇到了小偷,根本也就算不得什么。
常乐寺东北处的古井里、西北处的田地下,80年代都曾发现许多断掉的佛头。从年代看,这些佛头极有可能就是毁坏于历史上那几次著名的灭佛运动。除此,20世纪30年代,一个叫李聘三的武安伪县长,勾结袁世凯儿子袁克定,也千方百计盗取响堂山石窟寺的文物,并倒卖到日本。
为什么这两个人能走在一起?一查方知,他们都曾留洋日本,且还是同窗同乡,沆瀣一气也就不难理解。一个是当地伪县长,一个是大总统的儿子,当地百姓惹不起,又不想文物流失海外,就拿出了鱼死网破的劲头。为不让袁、李的图谋得逞,乘着夜色,忍痛将还未被窃取的佛头砸碎或撬断,进而藏匿起来。
2012年的一次大雨之后,一座被当地村民早已废弃的老屋,墙皮脱落,几颗佛头竟然裸露了出来,这想必就是当年对付袁、李的施计和作为了。
当然,除了破坏毁灭,历史上多个朝代也俱有修缮重建,但常乐寺以至山上的石窟终究逃不脱兴废的轮回,逃不过佛说的成住坏空,像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兴兴废废、兜兜转转间,就走到了今天。
远处传来荡来荡去的诵经声,导游指着不远处一座庄重肃穆的禅院说,那是以常乐寺原型复刻建造的响堂寺!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袅袅升起的香火,看到了香火之上灰沉沉的天空,看到了天空之上有雪在洋洋洒洒……
三
我将目光重又移向了那块落寞的石碑,再次咀嚼那一行行模糊的文字,读过一遍后,我像发现禅宗的某个机锋背后的隐喻一般,一下愣在了那里,但又不十分确定。一个疑问从心头陡然升起——胡砺那次为雪所阻之后,是否再来过响堂,到过常乐寺呢?
碑文未记,史书不载,所能做的只是臆测,终究这成了一个千古不解的谜题。我大胆地想,此后,也许胡砺是不曾再来的。
碑文最后一段:“噫!三世佛见于浮屠氏之说者多矣,故学佛之徒以像示人,然佛者觉之称,非色、非声,无形可拟;非名、非数,无相可观;非去、非来,不胶其用;非久、非近,不拘其时。”既然如此说,那又何必再去?这句话,似乎透露了胡砺的思想,进而也隐含了他所给出的答案。是啊,该知道的,住持师彦已经对他说尽,而写重建大殿碑文时,他应该也早已参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真谛,来与不来,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内心的自在。
但我终究还是希望胡砺能来,尽可轮回转世,尽可物是人非,但最好还是在一个飞雪的冬日黄昏,他能如多年前一样一步踏进这风雪中的常乐旧寺。忽然有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庭院寂静,雪已铺展了一层,将所有残败统统遮掩,三世佛依旧端坐、近在咫尺的鼓山苍黄晦昧……这里,似曾发生许多故事,但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时光一瞬,万事寂然。
残断的石柱楹联,仅存三字“绀殿卜”,侥幸有完整年款存留“大清康熙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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