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典籍中的滏河密码
□韩鹏
千古沧浪水,恒在典籍流。
任何一条河水,都比文字记载它的历史更久远。
发端自太行山东麓滏口的滏阳河,涌泉起于何年?汇流成河自哪世?也是一条永远无解的《天问》。
但十分确切的是,几乎中国所有的古老典籍,都曾将关切的目光投向滏阳河。它们用古朴而又写实的笔触,精心状绘,细致描写,为滏阳河留下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珍贵记录。
奔腾千载、延宕万年的滏河水,就在这浩如烟海的尺牍、典章之中,埋藏着她的过往,镌刻着她的历史。
滏阳河,是一条从奥陶纪石灰岩中奔涌而出的河,也是一条从众多古老典籍中蜿蜒流出的河。
对滏阳河最早的深情凝望,当属《山海经》。
《山海经》成书于战国至汉初时期。对于这本上古典籍,司马迁持有怀疑态度。他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史记·大宛列传》)时至今日,随着考古不断发现,《山海经》中所记所载,已越来越多被证实。
它有关滏阳河的记载是否属实,其中又隐藏了哪些上古密码?
《山海经·北次三经》载:“又北三百里,曰神囷之山,其上有文石,其下有白蛇,有飞虫。黄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洹。滏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欧水。”
神囷山,《山海经》为神麇山记录下了它最早的乳名。
“囷”,《说文》解释为“廪之圆者”,指圆形的谷仓。《诗经·伐檀》中有名句:“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神麇山山体圆浑,上有缓坡型尖顶,形似硕大谷仓,名为“神囷之山”十分形象。与之不远,位于鼓山北麓的武安粟山,也恰恰就是以粮仓为名。
神囷山,后来又相继演化为神麕山、神麇山。“麕” 同“麇”,皆指獐鹿。神麇山一带自古多獐鹿,《晋书·石勒载记》便载有:石勒“尝佣于武安临水,为游军所囚。会有群鹿旁过,军人竞逐之,勒乃获免”。
从“神囷”到“神麕”,再到“神麇”,大山在不断成长,也在不断更名。但,这座山的名字一直没离开“神”字,颇具自然天韵。今天被唤作“元宝山”,则显得等而下之了。一个金灿灿的硕大元宝型建筑,又赫然高矗山巅,让人扼腕,也替山难堪。独醒难挽浮靡俗,最怪拜金夺庄严!
神麇山上盛产一种有花纹的石灰岩——竹叶石。上世纪八十年代,新中国邯郸陶瓷事业奠基人叶广成先生,经长期实地考察后撰文呼吁,神麇山上的竹叶石,量多质优,大可作为建筑装饰用材开发利用。
战国时期,滏阳河、漳河、黄河关系图
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叶广成此举,纯属无意识的个人职业习惯所致,但他的无意之为,却是对古老《山海经》“其上有文石”的跨时代回应,证明了其山上确有纹石。“白蛇”“飞虫”属活物,可生可灭,难以寻踪。“文石”却是死物,能在今天神麇山上大量发现,是对《山海经》记载的有力实证。
神囷山“黄水出焉”,又是怎么回事?
《水经·洹水注》中载:“(洹)水出洹山,山在长子县也。东过隆虑县北,县北有隆虑山,……县有黄华水,出于神囷之山黄华谷北崖上,……又东,入于洹水也。”据此可知,《山海经》中的“黄水”,就是《水经·洹水注》中的“黄华水”。这说明,神麇山在先秦之时,不特指与鼓山对峙的这座山峰,其体量与地缘概念都要大得多,起码包含林虑山(隆虑山)在内。
而滏阳河“东流注于欧水”却让人生疑,“欧水”是“漳水”之误,还是“渠水”(白渠水)之误?
遗憾的是,今人读到的郦道元《水经注》是残本,其中没有滏水篇章,已无从考究“欧水”的真实面目。但在《水经注·浊漳水》中,郦道元把滏阳河作为漳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已经对其发源、支流、流向等交代得十分完备。
更幸运的是,据《太平御览》书中所引,仍可辗转见到《水经注》对滏阳河的描摹:“滏水,发源出石鼓山南,岩下泉奋涌,若釜水之汤矣。其水冬温夏冷,崖上有魏世所立铭,水上有祠,能兴云雨。滏水又东流注于漳,又谓之合河。”从这里看,郦道元认定滏阳河注于漳,而非“欧水”。
《战国策》与《史记》,同样不乏对滏阳河的审视。
《战国策·赵策三》载:“今赵,万乘之强国也。前漳、滏,右常山,左河间,北有代,带甲百万,尝抑强齐,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由是观之,赵之于天下也不轻。”
《史记·魏世家》载:“无忌谓魏王曰:若道河内倍邺、朝歌,绝漳、滏之水,而以与赵兵,决胜于邯郸之郊,是受智伯之祸也。”
不管是《战国策》中的无名策士游说张相国,还是《史记》中魏无忌向魏王进谏,都在讲强大的赵国不可小觑,而滏阳河就是赵国重要的山川地理凭仗。
《淮南子》当然也不会无视滏阳河。
《淮南子·地形训》中载:“釜出景。”寥寥三字,却提供了又一条滏阳河早期历史地理信息:那时的滏水主源在鼓山,而非后世的神麇山。
景山,即鼓山。《诗经·商颂·殷武》中的“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就是在讲殷商之人,为高宗武丁立庙,于鼓山上伐木取材的场景。高诱在《淮南子注》中道:“景山在邯郸西南,滏水所出,其源沸涌,如釜中汤。”这是滏阳河被称为“釜水”的最早根源,因系河名,后人为“釜”加水而作“滏”,称滏水。魏黄初三年(222年)割武安县及邺县各一部分,置临水县(治峰峰临水),临水就是因县城邻滏水而得名。北周武帝时,改临水县为滏阳县(治磁县城),仍因磁县县城坐落于滏水之阳而得名。水因地显,遂以地名转称于河,明朝之时,滏水开始正式被称为滏阳河。
《汉书》也没有遗忘滏阳河。
《汉书·地理志》载:“武始漳(“滏”之讹)水,东至邯郸入漳……又有拘涧水,东北至邯郸入白渠……武安钦口山,白渠水所出,东至列人入漳。又有浸水,东北至东昌入虖池河(滹沱河)。”
武始县,西汉时所置,东汉时废,治今邯郸市西南50里,近邻滏口东侧。“钦口山”之名,除《汉书》所记,典籍中再无此名。因而,光绪《广平府志》便对此猜测性补注:“钦口山或即滏口山,以字形传写而讹。”
此补注十分有道理。校之“钦”与“釜”,“金”在两字之中,或居左,或居下,是古人书写惯例。而“欠”与“父”,字形酷肖,故“钦口”当衍生自“釜口”,钦口山即是釜口山。
古今称谓互异,山川名多易淆。这里,先交待下邯郸域内山水的不同叫法:
神麇山,古称神囷山、神麕山,今又俗称元宝山;
鼓山,古称钦口山、釜口山,景山;
紫山,古称锡山,马服山;
洺河,古称景水、浸水、寝水、南易水、千步水、漳水;
沁河,古称牛首水(与渚河合称)、曲水;
涧河,古称拘涧水;
渚河,古称拘水;
牤牛河,古称白渠水;
滏阳河,古称釜水、滏水;
漳河,古称漳水、漳津、衡水、衡漳、柳林河,滏水入漳河后的漳滏合流,被称为漳水。
《水经注》所述邯郸水系示意图 韩鹏、高峰 制作
上述河流的发源、流向,及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完整而清晰地藏在《水经注·浊漳水》之中。郦道元名义是在写浊漳水,实则是为邯郸域内所有河流做了一次地理学、历史学的全面巡礼。将《水经注·浊漳水》撮要取菁,整理如下:
漳水,自邺城“又北,滏水入焉。漳水又东径梁期城(邺北五十里)南,又东过列人县(今肥乡东北)南,漳水又东,右径斥丘县(今成安东南)北,漳水又东北径列人县故城南,于县右合白渠故渎”;
白渠水,“出魏郡武安县钦口(釜口)山,东南流径邯郸县南,又东与拘涧水合,又东径列人右会漳津”;
拘涧水,“导源武始东山白渠,北俗犹谓是水为拘河也。拘涧水又东,又有牛首水入焉,又东入白渠”;
牛首水,“出邯郸县西堵山,东流分为二水,洪湍双逝,澄映两川。其水又东径丛台南。其水又东历邯郸阜。其水又东流出城,又合成一川也。又东,澄而为渚,渚水东南流,注拘涧水。又东入白渠,又东故渎出焉。一水东为泽渚,与白渠同归,径列人右会漳津”。
综上可以得知,在北魏时期,牛首水(含渚河)入拘涧河,拘涧河入白渠水,白渠水入漳滏合流。
结合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可以看出北魏时期的白渠水流向为:武始—邯郸—邯会(今肥乡西南)—列人,汇入漳滏水;同时期滏阳河流向为:滏口—磁县—梁期城,与漳河合流,然后沿肥乡、列人、斥章(今曲周东南)向东北流去。
从入漳地点的不同,已充分说明白渠水和滏阳河不是一回事,而是两条河,这也解释了《水经注》中“滏水”与“白渠”并存的原因。
白渠位于滏阳河之北,拘涧河之南,正是牤牛河的河道。
成书于清初的《读史方舆纪要》载:“白渠在县(邯郸县)西。旧自河南武安县流入境,牛首水及武始县之拘涧水,悉流合焉。又东经成安、肥乡县而入漳水。今余流仅存,俗犹谓是水为拘水也。”“白渠在县(肥乡县)西北。旧自武安、临漳、成安等县流入境,入于漳河,今湮。”
清朝时,滏阳河过磁州,北折邯郸,东迳广府,大体即今天的走向。而漳河自邺镇,东流临漳、广平,在南馆陶镇入卫河。两条大河都不再经过邯沟、列人这条当年的白渠故道,只有小股地上季节河流偶尔出现,所以才会“今余流仅存”“今湮”。
光绪年间《广平府志》的编撰者曾议论过:“《通志》以牤牛河为古白渠,查牤牛河源出磁州蒋村及林坦铺,非出于山也,河流细小,恐不足以当此水名。”河水变迁,固无常态,议者以清末纤细的牤牛河近源来推测,自然是不靠谱的。因为,牤牛河历史上的主源在鼓山东麓,水浴寺即其源头地之一。
让滏阳河溯时光而上,流回到东汉。
《后汉书·郡国志》载:“邺有滏水。”说明在东汉时,滏阳河流经邺城。
曹魏时期的刘劭,在其《赵都赋》中写道:“清漳发源,浊滏汩越。汤泉涫沸,洪波漂厉。”这句话中有个潜在的逻辑关系,“清漳发源”是指清漳河独自在涉县东南流时情景,“浊滏汩越”是指浊漳、滏河与清漳合汇后的状况,这与三国时期滏阳河与漳河在肥乡合流一致。
西晋一统全国后,左思所写《魏都赋》中曰:“北临漳、滏,则冬夏异沼。神钲迢递于高峦,灵响时惊于四表。温泉毖涌而自浪,华清荡邪而难老。”刘昭为此作注:“水经邺西北。”西晋之时,滏阳河自磁县东南,折向东北流,漳河则自邺北向东北流,两条河在今肥乡一带汇合。左思的文学描写,从地理学上来说,可谓分毫不差。
陈寿《三国志》中记载:曹操攻打邺城,袁尚回救,“公曰:尚从大道来,当避之;若循西山来者,此成禽耳。”“尚闻邺亡,将兵万余人还救之,依西山来,东至阳平亭,去邺十七里,临滏水。”
西山,指鼓山、神麇山的滏口一带。阳平亭在邺城西,袁尚部队从西山滏口东行至此,且近临滏水,说明当年滏河不是过磁县后立刻北折,而是继续向东延伸,滏河与漳河均从邺北而过。
列人,战国时赵邑,在今肥乡东北。《竹书纪年》中记:“梁惠成王八年,伐邯郸,取列人。”更始初,刘秀徇河北,至邯郸。赵林游说刘秀:“赤眉今在河东,河水从列人北流,如决河灌之,可令为鱼。”此处所说的河水,就是滏阳河与漳河在肥乡南合流后的漳滏水,从列人东南向北进入曲周。
如果能将各历史时期的滏阳河与漳河河道拍成照片,然后一帧帧快放,就会发现两条河一直在蜿蜒扭动,其相汇之处也频频变化。
西汉时期,滏阳河在列人入漳;东汉、三国时期,在肥乡南入漳;南北朝、隋唐、五代时期,在邺县东北入漳;北宋时,在磁县入漳;南宋时,在邺城入漳;元初,在磁县东北入漳;直到元中统三年(1262年),郭守敬实施漳滏工程后,滏阳河摆脱漳河纠缠,开始独流。
那么,在元代以前,滏阳河是否向北流经邯郸城旁?
回答是肯定的。
《读史方舆纪要》载:“县府西南五里,亦名滏阳河。自邯郸县流入界,俗谓之柳林河。又东北经府城南,又东北入曲周县界,旧有堤东去城二里。唐武德五年,世民攻刘黑闼于洺州,别将程名振载鼓六十具,于城西二里堤上击之,城中地皆震动,即滏阳河堤矣。”可见在唐初,滏阳河就已北穿邯郸,然后流入广府。
1999年,于邯郸市中华大街东侧,市电业局南院办公楼下,出土了一方《唐焦客朗墓志》。墓志记有:“开元廿六年(738年)二月廿二日,葬在邯郸县城东南三里平原之野。东望漳水之流,西观石臼,南看东明之馆,北见丛台之形。”
漳河在滏阳河南面,能在邯郸县城东南三里,东望到漳水,必然是该水与滏阳河合流后,向北流进邯郸界的结果。
焦客朗埋葬时的738年,是唐诗中的邯郸一个重要时间坐标点。
此前2年,杜甫正在赵地游览;此后3年,岑参自长安经古邺至邯郸,写下了著名的《邯郸客舍歌》;7年后,李白游历燕赵。后来,李白又于公元752年再次来到邯郸,登丛台,观罗敷,写下歌咏邯郸的诗词多首。
焦客朗墓志的发现,证明了唐诗人笔下的“漳水”,不是一条凭空想象的文学之河,而是确有其流。
唐岑参《邯郸客舍歌》:“伤心丛台下,一旦生蔓草。客舍门临漳水边,垂杨下系钓鱼船。”丛台之下,客舍门临漳滏水,漳滏河离丛台是何其之近。唐郑锡《邯郸少年行》:“霞鞍金口骝,豹袖紫貂裘。家住丛台下,门前漳水流。”说的就更晓畅明白,丛台就在漳滏河岸边。
北宋诗词大家贺铸,元丰二年(1079年)任职滏阳都作院时,写诗《老槐》一首。其中诗序云:“邯郸郡南滏水上,有大老槐,无复生意。人偶夜休其下,闻吟叹之声发空腹中。”实证北宋神宗年时,滏阳河就在邯郸城南。从《水经注·浊漳河》里可清晰看到,在郦道元北魏之时,滏阳河在邺西北汇入漳河之后,沿磁县—肥乡—曲周—巨鹿方向,东北流去。此时,漳滏合流还没有流经邯郸城域。
隋朝是漳滏河开始北流的分水岭。
隋之后,滏阳河与漳河在临漳汇合后,开始向北穿过邯郸。漳河水大势猛,滏阳河屡屡为其所夺,故而合流之后的漳、滏水,被人们习惯性叫做漳水、衡水、衡漳。所以,唐、宋、元、明、清的诗人笔下,只有漳水,不见了滏阳河。
事实是,滏阳河哪里会凭空消失呢?它就隐身在漳流或漳河中。
明陈宁《过邯郸丛台》:“漳水渠连名水合,邯山云接紫山长。”
明谢景星《丛台》:“日落台高生古愁,漳河东去水悠悠。”
明张煌《丛台吊古》:“西去紫山青冉冉,南来漳水碧依依。”
清乾隆帝《登丛台》:“襟漳带沁真佳矣,雪洞天桥安在哉。”
诗人们到的是邯郸,登的是丛台,见的是滏水和漳河的联体,叫的却是漳水。
当然,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唐诗人笔下,丛台边上出现了漳河这一历史事实,说明起码自唐开元年间始,滏阳河入漳之后,漳滏水就已经合流北迳,穿过邯郸。
至于这中间,漳滏河再回故道,又沿曲周、巨鹿、武强重走老路,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水是活的,谁又能禁锢了它呢?
滏阳河是雌性的,温顺而娴静;而漳河则是雄性的,骠悍且迅疾。
当滏阳河遇到漳河,就像一个温婉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强霸的男人,总有些被迫与无奈。早期的漳河也是黄河的支流,在更为霸道的黄河面前,漳河也毫无反抗之力,裹挟在浪急水大的黄河中随波逐流。
因而,黄河对滏阳河有着直接的影响。黄河在有记载的历史上,曾发生过六次重大改道。
其中:第一次,前602年改为东行漯,在今沧州一带入海;第二次,公元11年在魏郡元城(今大名县东)以下决口,向东泛滥入海;第三次,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黄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阳东昌湖集)决口,北流经今滏阳河与南运河之间,下合御河(南运河),至天津入海。
黄河首次改道东徙后,原黄河宿胥故道就成了漳河专用河道,漳河沿此独流天津入海。早期的滏阳河,就是在入漳之后,跟着漳河走这条路线。
漳河,以易淤、易徙、易决而著称,旧称衡漳。衡者,横也。意思是说漳河肆意横流,率性而难以管束。这种水性在临漳三台以下河段,表现尤为显著。河流在这里变化最为无常,洪灾泛滥也最为显著。《磁州志》记:“临漳以下如建瓴,然水势弥漫,迁徙无常,每石水则致五斗泥,所经阡陌淤填,陵谷互易,屋基袤如峻阜,檐甍接地俯身,出入如窦。”
不同历史时期黄河下游流向图
明朝陈盘有《漳水议》,详细分析漳河难治的根源:“漳河至临漳而成大河,出广平、大名,达于临清。冬春则涸,夏秋则涨。其涸也,枵腹嗷嗷。其涨也,泛溢千里。一淤成城,一冲成河。固地势沃衍平坦使然,亦由水势波涛汹涌致之也。汉唐以前,其治易以黄河故道,绕大名,出河间,达于海,则黄河深广,而漳水易泄,所以消息而不为害。宋元以后,其治难,以黄河绕徐州,出淮安,入于海,则黄河淤浅,而漳水难泄,所以散漫而不可制。”
漳河从高落差的太行山腹地,下泄到平原之后,其携带的大量泥沙迅速淤积,使得下游河床抬高。到隋朝时,流经黄河故道多年的漳河,原有河道已被淤平,不但不能作为漳河水流通道,反而成为障碍。漳河水受阻之后,河道开始向北低洼处移动。
隋朝之后的漳河大致分为三道:
一、由临漳、肥乡、曲周、平乡、巨鹿,至宁晋与滏阳河汇合,此为北道,又称小漳河;二、由临漳、肥乡、曲周、威县,经广宗,东北向流入运河,此为中道,又称老漳河;三、自临漳、魏县、大名、元城至馆陶,在馆陶以上入卫河,称南道。
暴躁乖戾的漳河,安和娴静的滏阳河,它们像一对好使性子、爱耍脾气的年轻恋人,分分合合,极为随意。成书于明天顺五年(1461年)的《明一统志》记载:“广平府,滏水在府城南五里,上从邯郸县界流入古塌河,经永年县境,达曲周县界,东北流去。”此时,滏阳河是独自经广府而过。到了明嘉靖至隆庆年间,漳、滏再次合流。
滏阳河与漳河分道而流,除了河道变迁的自然之力外,还有人力使然。
磁县东北5里处,是历史上著名的开河码头。
《元史·郭守敬传》载:中统三年(1262年),“世祖召见,(郭守敬)面陈水利六事:……其四,磁州东北滏、漳二水合流处,引水由滏阳、邯郸、洺州、永年下经鸡泽,合入澧河,可灌田三千余顷。……每奏一事,世祖叹曰:任事者如此,人不为素餐矣!授提举诸路河渠。”
《元史·河渠志》载:“滏河者,引滏水以通洺州城濠者也。至元五年(1268年)十月,洺磁路言:洺州城中,井泉咸苦,居民食用,多作疾,且死者众。请疏涤旧渠,置坝闸,引滏水分灌洺州城濠,以济民用……中书省准其言。”
由此可见,在元中统三年,忽必烈不仅当面批准了郭守敬奏议,并且将此工程立刻付诸实施。在磁州东北漳、滏二河的合流之处,建设分水工程,使得滏水独自向北,沿邯郸、洺州、永年、鸡泽,合入澧河。到了元至元五年,又为解决洺州百姓饮水问题,引滏阳河水灌注广府城壕。
但绝不是在元朝,滏阳河才首次来到广府。
从上文所录“疏涤旧渠”看,广府原曾有渠,只不过此渠因年久淤积而废罢了。既然有旧渠,原先必有水。这吻合了《读史方舆纪要》中所记:广府“旧有堤,东去城二里。唐武德五年,世民攻刘黑闼于洺州,别将程名振载鼓六十具,于城西二里堤上击之,城中地皆震动,即滏阳河堤矣。”
到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滏阳河再次被人工分流,得以重新单独北流。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引嘉靖《彰德府志》载:“滏水,在临漳县西十五里。成化间,为漳水所绝……旧时滏水至开河,合漳水东下,地势卑洼,支渠不浚。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河堤冲决,大为民患,州判张珵疏分其流,导滏水北行,自邯郸东过广平,通直沽河。十八年,知州张梦辅,益为开广,以通舟楫。”
由此,很多人错误认为,滏阳河是在1475年,才开始与漳河分流,独自北上。
造成这个错误的原因,是人们少看了一句话:“成化间,为漳水所绝。”在滏水被漳水所绝的“成化年间”之前,滏阳河起码在中统三年后,即已单独北流;在至元五年,也已开始向广府城壕注水。只不过到了“成化年间”,漳河再次夺滏,二水合流。成化十一年,因为河堤被冲毁,造成灾害,磁州州判张珵为减水势,才在开河村再次挖掘新河道,重新疏导滏水北流。
其实在此之后,漳、滏河于开河村这里,仍经历过多次分合。
《畿辅通志》载:“漳河故道,即元郭守敬言磁州东北漳滏合流处也。明永乐九年(1411年),漳水复决,于张固村合滏阳河,修塞之后,又于开河村漳滏合流。至十八年秋大雨,漳滏俱溢,水退仍自分流,今州城(今磁县)东二祖村尤有沟渠存焉,北接邯郸为漳河故道。”
现在,张庄桥闸控制的支漳河分洪道,是1975年在漳河故道基础上开挖,控制来自滏阳河、渚河、涧河的洪水进市,让其绕邯郸东转,经小北堡、南堡、兼庄、代召,在永年莲花口再次汇入滏阳河。据清光绪三年《永年县志》,支漳河最后一次走水,为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至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康熙二十三年之后,漳河改走南道,此处废为故道。
需要指出的是,明成化十八年磁州知州张梦辅拓宽河道,并非滏阳河自此才可行船。事实是,滏阳河早在唐时即有船,岑参诗“客舍门临漳水边,垂杨下系钓鱼船”可证。1918年,在滏阳河畔巨鹿挖掘出的宋代古城,首次向世人呈现大量精美的磁州窑瓷器,也证明滏阳河在宋时已有船运。张知州只是“益为开广,以通舟楫”,准确说,滏阳河自此开始了大规模漕运。
自元朝开始,尤其明清期间,因卫河少水,为保障漕运,漳河被人工干预,开始向卫河源源不断补水。《元史·世祖本纪》就载:“以漳、滏灌田,以致御河浅涩,盐运不通,塞分渠以通水道。”
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为济漕运,引漳河水至馆陶入卫河。从此,滏阳河彻底结束了与漳河的千年恩怨纠缠史,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单身生活。
从此,滏阳河再无牵扯,轻盈流淌。
她一路拥抱着牤牛河、渚河、沁河、输鼋河、洺河、沙河、留垒河的投怀,一路轻哼小调,从源头汇入东武仕水库,东南绕磁县城北折,穿过邯郸城,在黄粱梦东折,过永年洼,经曲周,入鸡泽,最后在东于口村流入邢台,浩浩北上。
典籍中流淌千年的滏阳河,最终让自己也流成了一道永恒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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