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宪庭口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采访嘉宾:栗宪庭,艺术评论家、策展人
采访时间:2016年5月26日下午4点
采访地点:宋庄小堡村
“方力钧的版画追求完整的独幅创作,以及巨大和气派。巨大还能保持刀法的流畅,是方力钧在版画制作上的贡献。他使用工业电锯等工具,因此刀法流畅、气派和具有一种语言的力度,使他的版画‘游泳’系列作品出现和油画、丙烯的‘游泳’系列迥然不同的风格,尤其是刀法力度的表现力,迥异于油画、丙烯的无笔触感,而显示出一种力量。因此,与油画、丙烯的‘游泳’系列的宁静比较,版画的‘游泳’系列给人的是一种搏击和动感。这些年,我接触过这么多的艺术家,方力钧是一个非常念旧情、懂得感恩的人。谁曾经对他有过帮助,他就一直记着这份人情。从人品评价他,方力钧在人品上是没有任何垢病的。他是一个机智、聪明、有毅力、讲义气的人。中国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是最典型的人。”——栗宪庭
我从2000年以后,基本上就告别艺术圈了。方力钧我谈得太多了,媒体总是不断地让我谈方力钧。人成功了社会上的关注就多,似乎他的成功是我一手造成的一样,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一个人的成功,有多种复杂的社会原因。现在还有很多人来找我,让我看看他们画的画,我一般都会说说我的意见,他们以为只要经过我的指点或者推荐,就能成为下一个方力钧,我感觉很荒唐。
我现在年龄大了,耳朵背,记忆力也不好。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方力钧大约是1982年,他正在河北轻工业学校学陶瓷美术专业。我和方力钧是老乡,方力钧在邯郸学画的老师郑今东是我的老友,每次回邯郸我都住在郑今东画室,那时候哪有钱住旅馆,都是借住在画室。郑今东老师让方力钧拿一些木刻给我看。那是些小的木刻,其中有一些是刻河套的,河套是由鹅卵石组成的,而且鹅卵石在画面上占了很突出的位置。这些小木刻,引起我的好奇与注意,我猜想这种圆吞吞的造型,是隐含在方力钧内心里的一种“原始造型冲动”。方力钧的那些木刻,很单纯,很简练,画面造型的形式感很明显,给我印象很深。当时我对方力钧说:“你已经很懂艺术了,就慢慢往下搞吧。”
那时候“文革”刚结束,但是人的头脑并没有从“文革”模式里摆脱出来,有相当多的人不是搞所谓的习作,画点头像,画点写生的风景;就是搞点“文革”式的主题性创作。方力钧的作品一上手,就没有“文革”艺术的多大影响。
还有两件事情让我对方力钧一直记忆犹深。一件事是,方力钧说他在中央美院上素描课时,徐冰让同学画一团纸,谭平让同学画一个圆吞吞的罐子,方力钧说画那个圆吞吞的罐子对他受益很大。其实一团纸更容易表现,学生很容易陷入对光线、明暗的关心,也容易出效果,而造型准不准确,不大容易发现。但是一个浑圆的罐子体积变化少,没有那么多明暗吸引你,稍不留神,造型的准确度就容易暴露出来。方力钧在谈这两个作业时,充满了对后者的敬佩。其实,这也是他对简洁、单纯的偏好在起作用,而且,这一直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追求高纯度色彩感觉,还是人物造型的单纯,笔触的不露痕迹,以及不管他的光头人物多么泼皮,都给人感觉到他骨子里的那种冷静和理智最终在起作用——一种良好的控制力,以及对一种“不动声色的完美”的追求。
另一件事是,1996年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要为他在东京做大型的个人展览, 方力钧选了1984年参加全国美展的那组“乡恋”,特地放在展览的前面。作为一组作品,那组画并没有多大意思,但是,那组画中的背景是一个干枯的河套,河套是由鹅卵石组成的,而且鹅卵石在画面上占了很突出的位置。
关于方力钧的故事太多了。在他还没有从美院毕业,就利用学习之余的时间在邯郸绘画班教学生画画。有一次我回邯郸,看到他教学生画的素描,那个素描就具体手法而言,与美院教的那一套的不同,中国艺术教育基本都是受契斯恰科夫分面造型的影响,强调面分得要非常清楚,一个面一个面如何转过去,交界线很重要,所谓宁方勿圆。但是方力钧的素描里没有强调这个,分面的感觉不强。这也是方力钧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一件事儿。
你写方力钧的书,是不是已经听了很多关于方力钧的故事?方力钧有着这一代艺术家的典型经历,而且可以从中看到社会背景对他艺术形成的重要性。他出生于1963年,童年与少年时代,正是“文革”高潮到末期的阶段,在他的记忆里,孩子们之间的打群架成为他们童年游戏的最重要的内容。一方面,当时适合儿童特点的游戏,都被政治活动所代替。另一方面,当时的社会背景——阶级斗争作为主要意识形态以及文化革命群众派系之间的武斗,无疑对儿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方力钧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子,因为家庭背景的原因常常受到欺辱,这给他的童年带来很大的刺激。
1949年以前富裕的家庭就是不好的出身,而方力钧的爷爷作为曾经富裕的人,就是广大革命群众的阶级敌人,就是被斗争的对象。这是当时所有像方力钧一样的孩子,甚至所有大人都被告知的基本的善恶标准。尽管阶级斗争和派系武斗对当时的孩子们带来了打群架的影响,但这没有改变孩子们最基本的“游戏”方式。但是,当方力钧第一次真的看到自己的爷爷在批判大会上,成了阶级斗争的对象时,这种意识形态化的善恶标准给他幼小的心灵刻下了深深的伤痕。这种伤害,无论阶级斗争影响下孩子们的打群架,还是方力钧被欺辱,爷爷被批斗,实质上是他最初体验到的人性中的恶。这些人性的恶,在当时却被意识形态美化为善与真理,这是一个孩子无法辨识的。所以,伤害即是他们幼小心灵忍受着这种矛盾和疑问的折磨。方力钧曾经跟我说起过这段经历,说自己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内心不愿意去附和,更不能公开表示不满,怎么办呢,只能嬉皮笑脸地装傻和糊弄,我想这也许是他最初产生“泼皮”的最初心理吧。
1980年,方力钧进入河北轻工业学校学陶瓷美术专业学习时,正值中国开始对外开放。无论社会还是艺术,都出现了对“文革”及其艺术的反省和批判的思潮,这使他看到与他幼年接触的“文革”艺术不同的东西。他喜欢知青代艺术家的那种以自己方式表达的艺术,从这种艺术家身上,他看到了艺术可以不按上面教导的那样去做。这是一个中等专业在校的学生,在那个年代所能接触和受影响的有限艺术信息,这使他在那个时间段里更迷恋对写实技巧的学习。
1985年,方力钧进入中央美术学院,正值文化批判热兴起,西方现代思潮涌进。美术界开始了借鉴西方现代艺术为标志的“’85美术新潮运动”。方力钧像“’ 85新潮”的许多艺术家一样,读了很多难懂的哲学书,但这对方力钧没有带来影响,只是西方哲学中对人道主义的强调,给中国社会带来一种肯定个人生存价值的思潮,而且伴随着追求世俗生活享受的风气,用当时最流行的话说就是“玩人生、玩前途、玩艺术……”
当时方力钧才21岁,整个大学期间,他除了进一步追求写实技艺外,更迷恋享受自由的生活。也许“玩人生”背后的自由主义思潮,与80年代末的民主思潮有着本质的联系。方力钧当然参加了这场运动,并且目睹了其悲惨的结局。善、恶、好、坏、真理等这些价值的颠倒,再次给方力钧带来心灵的冲击。方力钧在创造第一批油画时曾说过:“我们宁愿被称作失落的、无聊的、危机的、泼皮的、迷茫的,却再不能是被欺骗的。别再想用老方法教育我们,任何教条都会被打上一百个问号,然后被否定,被扔到垃圾堆里去。”
对待这种难题,方力钧与他的前两代艺术家不同。他们不相信以对抗的形式建构新的价值观念的努力,他们认为拯救只能是自我的拯救,而以泼皮幽默去表现的无聊感,便成为他们用于自我拯救和自我嘲讽的最好途径。
1988年,方力钧毕业之前,他把他的毕业创作的那套素描拿给我看,这套素描给人特别不同的一种风格,我觉得很好,就选了他的作品去参加“’89现代艺术大展”。
在筹备那次展览的前期,我突然感觉宋永红、王劲松、方力钧,还有刘小东等人画的东西,给我的感觉与“’85新潮”完全不同,让我挺吃惊的。就把他们都选进来了。他们的视角是完全不同的,“’85新潮”的视角是大叙事的、文化的、哲学的、居高临下的;一到他们这一拨人,都是画自己、自己的朋友、自己身边的世界,画一些琐碎的、无聊的、偶然的生活片断,这个视角就和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视角完全不一样了。
把方力钧选进来参加这个“’89现代艺术大展”,他在展览里非常特别。我发现有一些收藏家,他们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种大老板,他们当时都有过留洋经历或者是有海外背景见过世面的人,包括老外,他们发现方力钧的画,跟别人非常不一样。有好几个人在展览上向我打听方力钧,找我要方力钧的联系方式,他们想买方力钧的画。他们觉得方力钧的画在这个展览上显得特别突出,他们特别喜欢。这是方力钧第一次参加我策划的大型联展,不是我专门给他做的个展,是最后关头我把他塞进“’89现代艺术大展”。
1989年,方力钧大学毕业后,没事就经常来我后海的家里找我,且经常住在我家里面,我记得我的邻居好奇地对我说:“那么大小伙子每天来你这蹭吃蹭喝,要是我早把他撵走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看到他后来画的那些画,他住在我家里的时候,和我们频繁来往的还有刘炜、宋永红、王劲松。我家客厅的人明显发生了变化,尤其是1989年以后,那时候我内心很苦闷,这拨人就嘻嘻哈哈的那样一种态度让我看到了新气象。后来我为什么用泼皮、玩世这样的词,都是从他们的生活姿态对我的冲击中得来的。在我们精神很苦闷的时候,这种玩世,包括对社会的嘲讽,同时他们也是嘲笑自己,这种自嘲的精神实际上是一种解脱。对我来说,我找到了自我解脱的道路,这种自我解脱是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看的那么重要呢,你就是小人物,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能改变中国文化吗?你不能改变中国文化,你连自己也不能改变,当你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个小人物。
最早用“泼皮”这个词应该是1990年的一个会议,那个批评家的会议在香山举行,被称为“西山会议”。参加的评论家有水天中、刘晓纯、高名潞、易英等,既有我们老一拨人,也包括年轻一辈的评论家。那时候我的发言就开始用了“泼皮”这个词。实际上比这个还要早是在1990年前,我连续写过几篇文章,写了一篇关于水墨画,在梳理新文人画的时候先用了“泼皮牛二式幽默”。因为朱新建1985年在武汉的一次水墨画会议上,和周京新两个人合作了一张水浒中泼皮牛二与杨志打斗的情节,把书中描写大英雄杨志都奈何不了的泼皮牛二,画得很诙谐。接着,在做王劲松和宋永红展览的时候,我开始把这个词作了延伸,专门解释了“泼皮”这个词。
1992年,我在万寿寺给方力钧和刘炜做了双个展。1992年,金观涛在香港中文大学主编的《21世纪》,戴士和应该是他们的编委吧,他向我约稿子,我就在“西山会议”发言的基础上,写了《中国当下艺术中的无聊感——玩世现实主义潮流析》,把“泼皮”改成了“玩世”,文章后面有对“玩世”这个词历史沿革的一些注解。
“玩世”是一种态度,语言结构是在现实主义的框架里,以平视的眼光,看世界、看周围,选择了一些无聊、偶然的生活片断。不是经典的现实主义,经典现实主义是完整的、有意义的、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们全部是不典型、非常偶然、非常片断的,甚至是完全不合理性。而且都是以一种嬉皮笑脸的“玩世”的心态去画自己,画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亲人。
找到“玩世”这个词,那时候脑子里开始出现过去看过的书里面的形象,像魏晋南北朝的《世说新语》里面在说竹林七贤的命运,山巨源去做官了,嵇康不合作被杀头了,只有刘伶装疯卖傻,逃过一劫,我不反抗,但是我也不合作。这种装疯卖傻就是一种“玩世”、“泼皮”的方式。沿着中国文学这条路,发现有很多这样的人,而且我看到明代一个人写的东西,那时候我在翻历代笔记,看到有人评价元人小令用了“玩世”这个词,我说这个词太好了,中国文人在高压下都有这样一种心态。后来就有人把方力钧这拨人认为是犬儒,我始终没有做过辩解,其实他们和犬儒是不同的,犬儒是自我主动的选择。中国历代文人是在高压政治下的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们不愿意合作,但是也不愿意硬顶,如果硬顶会被杀头,就采取刘玲装疯卖傻式的“玩世”姿态。
1989年之后,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他们突然明白个人拯救不了这个世界。整个20世纪80年代,弗洛伊德、萨特、尼采都不能作为中国文人拯救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途径,都不能成为他们遮风避雨的伞,他们所有的理想破灭了,就只能面对自己的处境,面对自己的处境实际上是很艰难的事。像方力钧这样的年轻人,嘻嘻哈哈面对生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确实挺好,我一下子豁然开朗,那时候觉得自救了,这种自救就是通过自嘲到达解脱。这就是方力钧、刘炜、宋永红、王劲松这一拨人对生活的态度,在他们艺术里包含的精神。其实近几年流行的“屌丝”的词,事实上也是这样一种自嘲的姿态,这么多年社会没有什么变化。
20世纪90年代初,我第一次走出国门,先去了澳大利亚,看到国外是那样子的,感觉那个城市是有文脉的。我们国内那时候正在拆房子,90年代初北京到处乱拆,城市化的进程把每一个城市的传统和历史文脉给破坏了。
我在澳洲待了一个星期,直接回到香港,然后转飞机直接到了法兰克福,又从法兰克福转到威尼斯,整个行程和时间、季节都乱了。我一个人去的威尼斯,方力钧是直接飞去威尼斯的。这之前,我拿到了德国和法国的签证,在外面待了三个月。
在中国时,“威尼斯双年展”的总策展人奥利瓦对我说:我们钱很少,我们的策展费只能给你3千美金。我当时想3千美金,这还是小数目?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很多的钱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是没有领到那个钱,“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奥利瓦很忙,给我签了领钱的单子,可是去了几个地方都没领到这个钱。管财务的人最后说要账号,不能直接领现金,那时候我哪里有账号呀,当时就傻眼了,因为去的时候就根本没有钱,以为到那里就领到钱了,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后来有一个台湾人,就是山艺术基金的林明哲,听参展艺术家说我没有领到钱,就到处找我,他在饭店里面找到我,随手就递给了我一个装着3千美金的信封,我说我以后还你,他说我赞助你。这笔钱让我和廖雯在法国和德国混了3个月。多年以后,有一次巴塞尔博览会主席皮埃尔来我家拜访,我无意当中提到这个小插曲,他听了特别生气,说太丢我们欧洲艺术界的人,说我帮你打这个官司,帮你要回这个钱。可是,哈哈,我所有手续早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这一届“威尼斯双年展”,方力钧展出的是第二阶段画面比较艳俗的画。最早画的打哈欠的那张画后来上了《纽约时报》封面,这幅画被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收藏,是跟古根海姆同一级别的大型私人美术馆。他们做回顾建馆100周年的纪念册,封面就用了方力钧打哈欠这张画。方力钧最早画的这批作品,也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都是在离我家后海很近的一个叫“辅仁大学”的工作室画的。90年代方力钧最好的作品大多没有在中国参加过展览,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我记得90年代中期和方力钧还有一段比较密集的交往时期是在荷兰。他有半年长住在荷兰。那时候,我被法国一个艺术新媒体学院邀请去讲一个星期课。那时候,方力钧就在荷兰国家美术馆做一个个展,他正在准备个展的资料,这个期间他一直住在荷兰,他要我去荷兰,然后他就帮我买了机票。我先从法国坐火车去了意大利,又从意大利坐飞机去了荷兰。我在方力钧荷兰工作室住了一段时间,我看到他正在画一组画,发黄的颜色,人在水里面游泳,闭着眼睛,感觉到很安静,但是预示着危险。这批画我觉得非常好,一个是蓝色,一个是发黄调子,这些国内人都没有看到过,很多批评家也都没有见过。去荷兰见到方力钧,看到他状态很好,工作室条件又好,画都很大,这批最好的作品都在国外。我在方力钧荷兰工作室大概住了一周时间,正巧刘野也在荷兰,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吃喝喝。这次在荷兰算是我和方力钧交往比较密切的一段时间。
90年代中期,我大量的时间是在国外跑,去国外参加各种会议、展览。1999年我和廖雯得了ACC(洛克菲勒亚洲文化协会)的研究奖助金,在美国住了半年时间,访问了很多美国艺术家,写了不少笔记和采访录,但后来因为电脑出了问题,那些文字都丢失了。幸好廖雯整理出一本书《再没有好女孩》,这本书是她在美国对60年代以来重要女权主义艺术家所做的访谈。2000年回到北京,我想安静思考和反省一下二十年打仗一样的艺术经历,就说我告别艺术界,然后就逐渐退出艺术界了,跟外界不再有什么来往了。
这些年,我接触过这么多的艺术家,方力钧是一个非常念旧情、懂得感恩的人。谁曾经对他有过帮助,他就一直记着这份人情。我记得有一段时期,我的生活非常拮据,那是我刚搬到宋庄把房子修完的时候,我就没什么钱了。2000年以后的那段生活挺拮据的。有一天方力钧来看我,出门的时候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我记得那是3千块钱,那时候3千块钱够过一段时间了。
我的经济状况出现困难,是女儿扣子在2001年1月份出生前后。有一天方力钧要送我一张画,是一张不大的画,我说我不喜欢这张画。他说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反正这张画我给你了。有一段时间,廖雯开的那个破车总坏,经常坏在路上要不停用人力推。她说想换一辆新车,但是哪来买车的钱?我们连生活费都很紧张。方力钧知道后说有人要收藏他送给我的那张画。然后,这张画没有经过我的手,他就帮我给卖了。他对买这张画的收藏家说这是老栗的画,你把买画的钱交给老栗。那幅画卖了10多万块钱,于是,买了一辆捷达车。还有一张是他画的我,很大的一张画,放在我家客厅里。后来有一个收藏家叫杨滨,他来我家看到了这张画,他问能不能把这张画卖给他。我告诉方力钧有人要买这张他画我的肖像画,方力钧答应了,他说画送给你就是你的了。
2006年,当我开始转向关注独立电影,在宋庄美术馆开辟了一个播放独立电影的分支机构,但是没有这份运营费用,我就先找方力钧,他说你要多少钱,我说10万,他答应了。配合宋庄美术馆的开馆展纪实摄影的展览,我用方力钧赞助的10万块钱,做了在宋庄美术馆的第一个纪录片周。我完全没有想到开幕的当天人山人海,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一下子涌来了3万多人,而且我居然看见罗中立也坐飞机从重庆来宋庄看展览。来的人还有潘公凯,他们都来现场看展览,在此之前,我都没通知过他们。我沉寂已经有很多年了,突然转向纪实摄影和纪录电影,并用我的名义做了一个基金来赞助独立电影,这在当时非常受关注。这之后每年我都找一个艺术家赞助电影节,比如卢昊、俸正杰、王庆松、毛同强、周春芽等等,他们每个人都给了10万赞助费。后来这个电影节的资金主要是由四川一个企业家赞助。
20世纪90年代后期,方力钧制作了很多幅巨大的版画。方力钧大学是学版画出身,他一直期望在版画上有所突破,尤其是木刻,但是木刻只适合制作小品,诸如书籍插图之类。方力钧的版画追求完整的独幅创作,以及巨大和气派。巨大还能保持刀法的流畅,是方力钧在版画制作上的贡献。他使用工业电锯等工具,因此刀法流畅、气派和具有一种语言的力度,使他的版画‘游泳’系列作品出现和油画、丙烯的‘游泳’系列迥然不同的风格,尤其是刀法力度的表现力,迥异于油画、丙烯的无笔触感,而显示出一种力量。因此,与油画、丙烯的 ‘游泳’系列的宁静比较,版画的‘游泳’系列给人的是一种搏击和动感。
对于我来说,艺术就是艺术,作品就是作品。艺术是一个艺术家在内心产生一种冲动,在表达的过程当中就像一个种子扔在土里面长出小苗来,那个过程是充满生命力的。他所有感觉,所有情感,都在从内心流到一个物质媒材这个过程中,等他把这个作品完成以后,就在一定程度上和艺术家分离了。作品如果进入博物馆就是展品,进入市场就是商品,它就不再是严格意义上我认为的鲜活生命状态的艺术。当它们进入市场以后多少都会受到市场的影响,就不是他当初那种非说不可的状态,所以我说成功以后实际上是进入了名利场,很多事情就是身不由已的。
2000年以后,当代艺术已经不再是禁区了。我从美国回到北京,就住在宋庄的院子里,主要是生活了,跟外界不在有什么来往。方力钧成功以后,我就退出艺术圈了。我与方力钧认识到现在已经有30多年,从人品评价他,方力钧在人品上是没有任何垢病的。他是一个机智、聪明、有毅力、讲义气的人。中国人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是最典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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