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方力钧的另一个世界

黄立平

在我认识的视觉艺术家中，方力钧的朋友最多。其中，有难以计数的艺术界同行（包括艺术家、艺术评论家、策展人、美术馆馆长、收藏家、画廊老板、艺术媒体人等等）；有众多教育界、文学、电影、音乐、时尚界人士；还有不少企业家和社会公职人员。与许多整日宅于工作室苦思冥想忙创作的艺术家不同，在方力钧的生命中，他相当多的时间都是慷慨地伴着朋友们一起“虚度”的——无论是在各种艺术活动的现场，觥筹交错的酒桌上，还是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中……这些都成为作为艺术家的方力钧真实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学习艺术开始，到走向职业艺术家道路将近30年的时间里，方力钧通过艺术作品所展现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以人为核心的世界。他对现实生存环境的感受、认知和艺术表达都是以人的内心世界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无论选择什么样的形式语言，无论表达人的何种精神侧面，方力钧作品中具有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和表情结构大都源自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生活状态与人际关系状态，而那些酬酢往来密切的朋友便在作品中出现得更为频繁，甚至成为标志性形象符号。如果说艺术作品整体表现了方力钧的精神世界，那么，在这个世界的背后存在一个更为庞大的世界——人际交往的世界。走进这个世界，系统了解那些方力钧私交甚密的朋友与方力钧交往的场景与历史，以及他们记忆中鲜活的方力钧，对于理解、研究这位标志性艺术家的艺术观念、处世哲学、人格心理和行为方式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度。

显然，思想敏锐的严虹看到了这一层意义。2016年4月，合美术馆在武汉举办了题为“另类生存”的方力钧手稿研究展。其中，一号厅展出的是艺术家2010-2015年创作的一批水墨形式的人物肖像，所选作品的形象来源全部是艺术家的朋友。有趣的是，这些人物不仅均能体现一定的历史和社会影响力，而且都有出奇的面部神态特征，都是难得的视觉素材。时任某艺术杂志执行主编的严虹早早就知道了展览的讯息，并为此展览对方力钧作了大篇幅专题报道。严虹来武汉仔细看过展览作品并参加了开幕式和学术研讨会后，便产生了一个新的创意——采访一些方力钧的朋友——从不同的个人视角讲述他们所了解的方力钧的艺术与人生。严虹考虑将这些访谈实录分几期在杂志上连载。她兴致勃勃地找我谈到这个选题并向我发出采访邀约。严虹的想法很有趣，我当即愉快地接受了邀约并向她提出两点建议：其一，以图书形式出版内容更加完整，也更有文献价值；其二，突出文学性，淡化学术性，使艺术研究者以外的人群也有兴趣阅读，以扩大传播影响力。她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雷厉风行的严虹旋即展开了相关工作。大约半年的时间，她就完成了对拟定名单上35个人的专访，并编辑整理成文。当我收到严虹根据对我的采访形成的文章初稿时，便立刻意识到这项工作的艰难。首先，受访对象的语言文字表达风格不一，有的擅长宏观铺陈叙述，有的习惯具体场景下的人物关系描述。一本书的出版不同于杂志连载的关键是要统一体例和文字风格，编者难免要对采访实录进行必要的删改。不动不行，动大了又会让受访者感到尴尬和不快。这项工作确实难为严虹了。其次，相似的问题采访100人，不仅从每个人那里挖掘的故事得有所区别，还要篇篇有料出彩，即使是经验丰富的编辑也会感到先易后难，愈编愈难。严虹一定为此书倾注了不少心血。第三，同一个时期的往事，不同人回忆不同的片段，受主客观因素影响，一定会有出入。编者却又无法像修撰史籍那般一一核实勘误，总会留下一些故事细节的悬念，这或许正是本书的好玩之处。

今年春节前夕，严虹将第一批35个人的采访实录编辑成第一卷，取名为《方力钧——100个人口述实录方力钧的艺术历程》（上），用微信发给我先睹并嘱咐我为该书写一篇序言。我深感荣幸的同时，也不敢怠慢，春节期间就远赴云南大理与方力钧、杨超、于天宏、杜坚等会面聊天，希望能找到动笔的思路和灵感。我在大理方力钧的风月山水客栈住了四晚，喝了四顿大酒，听方力钧、于天宏、杜坚讲了许多往事，平添了几分历史纵深感。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经历了伟大的历史转折，进入改革开发和现代化建设的新时代。工业化、城市化、信息化、全球化是这个时代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解放以人为核心的生产力是这个时代的发展动力和方向。中国当代艺术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所体现的基本精神内涵也正是从追求人的自由解放的愿望和意志开始的。

方力钧的艺术发展历程是中国社会转型发展的缩影，也是时代精神的化身。大学毕业，在经历了深刻的思想迷茫和痛苦之后，他选择了成为摆脱体制约束的自由人。失去了对体制的依赖，这既是某种命运的无奈，也是一种文化的自觉。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选择，他得以胸怀理想地面对不理想的生存环境，达观看待无处不在的社会矛盾与冲突，顽强地追求自己内心的艺术目标。也正是这样的人生选择，使他真正懂得如何把朋友作为自己精神世界里最宝贵的支柱，从而使生活与艺术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方力钧是在国内外举办展览最多的中国艺术家，也是国内外美术馆、博物馆收藏作品最多的中国艺术家，还是艺术理论家和评论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和案例。的确，他涉猎之广博，收纳之执着，视野之开阔，用心之独到，精力之充沛，都令人叹为观止。

也许批评家们会说，当代艺术的灵魂在当代性，缺失了批判性，也就不存在当代性。有意思的是，方力钧早期成名作品中恰恰是叛逆情绪盛于批判精神；彼时，他的艺术思想距离主流价值体系较远。近些年，他作品中的情绪色彩越来越淡化，而理性色彩越来越浓烈且批判精神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无须格格不入的排斥感也能激发情感的共鸣。此时，他的艺术思想更多了些悲天悯人的忧患情怀。如果说二十年前，在方力钧身上就已然能够发现某种伟大艺术精神的端倪，那么今天的方力钧可以说正在无限接近这种伟大。中国的文艺复兴需要具有当代意义的伟大启蒙艺术家。幸运的是，方力钧正好赶上了这个极不平凡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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