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当代中国为何没有出现真正的文学大师?
“当代中国没有出现真正的文学大师,……乃是因为他们缺少对真实的形而上理解,太把社会的认可当回事,而不是把文学当回事。”
遥想当年读书
文:景凯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民像是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刚刚步入大学的青年学子内心涌动着冲破桎梏的愿望。每一篇伤痕小说问世,都会引起热议。大家私下谈论着《今天》、《这一代》、星星画展。唱邓丽君的歌,跳交际舞和迪斯科。
其时提倡思想解放,但思想实际是极端贫乏的。我和几个同学还组织了几次没有结果的讨论,这更像是一个青春期或荒废了的青春期的挑战与反叛。对于中国将向何处去,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清楚,只是感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改变。
回想起来,我那时并不很兴奋莫名。并不是不关心政治,只是觉得人们津津乐道的那些思想争论,权力操作的意味太浓。对权力的怀疑,使我一直保持着和时代的距离。即使今天,对那些揭密史实之作,我仍然不大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始终不是创造历史的人,而是承受历史的人。这种对历史事件之意义的怀疑导致了自我选择的失语,加深了对权力的疏离感。那段时期,我躲在大学宿舍,按照自己拟的书单读了不少经典著作。
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我很快就兴趣索然。将苦难描写成一种时代阴谋下的产物,这样的苦难对认识社会、认识人生都没有多大价值。记得最初读了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里索维奇的一天》《癌病房》后,我便将中国当代文学定义为传奇,它的抒情价值远远大于生命的写实。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1918~2008),俄罗斯作家,获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当代中国没有出现真正的文学大师,并不是因为作家们太关心政治或远离政治,乃是因为他们缺少对真实的形而上理解,太把社会的认可当回事,而不是把文学当回事。
促使我的阅读兴趣从文学转向美学的是李泽厚,他是八十年代青年的精神导师,他的《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让我意识到,文学的精神实质是审美,是思想,不是形式。此后对思想史的兴趣,也是那时形成的。
因此,在一旦接触到存在主义文学时,萨特和加缪便立刻成为我的阅读重点。异化、荒诞、反抗、绝望、自由选择、他人就是地狱、悲观主义、个人主义……这些属于西方作家和知识分子的词语全变成了正面的词语,具有了挑战现实的意义和快感。今天已经很少听到“异化”这个词了,在八十年代那会儿,这个词就意味着一个人没有自我人格,失去了人之为人的本质。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文学、“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局外人》《鼠疫》等。
由此而尼采,而叔本华,而卡夫卡。这些阅读都不是为了研究和职称,而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所,以及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路径,因此显得杂而不精。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学术中人,而是一个问题中人,读书只为精神计,故能长期安于做大学里的边缘人。
1986年研究生毕业,偶然在一美国访问学者那里读到昆德拉的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很喜欢,觉得与中国的现实十分契合,其中的政治与性也比中国作家写得更加真实,随即将它翻译出来。没想到能出版,更没想到昆德拉在中国产生了持久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当代其他外国作家。
此后又翻译了他的《玩笑》《生活在别处》。关于昆德拉其人其书,我自己也写了一些文章。这里想说的是,昆德拉对中国的影响,主要还是思想资源上的启迪。
在我看来,八十年代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在思想的深度上是没有多少新意的,从西方语境的参照来审视文革的成因,不如来自同一政治文化语境的参照更为可信。因为它们都表现出相同的社会、文化的自我毁灭过程,人人陷入欺骗、伪善和憎恨的世界。后来,我写文章谈文革是一种毫无目的的残酷,将其看作是一场人性灾难,便是从昆德拉小说中得到的启发。
昆德拉具有一种经验主义的常识立场,他使我看到,美常常未必是自由的象征,而可能是自由的牢笼,即苏珊·桑塔格所说的“迷人的法西斯”。
甚至今天我们还能看到昆德拉所说的“刻奇”(Kitsch)的表现,整个社会出于某种崇高的道德激情,敌视任何人性的自私一类真实而卑下的话语,实际上是以一种整体主义压制个人主义。而当后者完全不见容于社会时,人们必然会再次不尊重经验常识和多元价值,社会的道德将变得更加伪善,更加不可信。
那个年代的阅读是思想的寻求,尽管是肤浅的,甚至是迷惑的,但其人文主义关怀却是那一代人的财富。拒绝某种建构的制度目标,按照生活的本然目标尊重人本身,是从那个年代起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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