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登摩天岭
日期:2022-01-11 14:17:00  点击:
来源:邯郸文化网  作者:安秋生

 

秋登摩天岭

 

安秋生

 

呼哧,呼哧。胸脯像风箱,脚步不停,大喘不停。

 

 

秋天真是怪季节。一会儿觉得热,那是在阳光下,大汗珠子,滴答滴答往下甩,秋装显得累赘。他把外套脱下来,拎在臂弯里。会儿又觉得冷,原来到了山阴,山风嗖嗖,把身上的热气吹跑了,赶紧把外套捂上。

 

客人笑他气喘吁吁。他自嘲,说是负载不同。J先生接口说,比我们多一袋面。他说,是多扛半扇猪肉。客人忍不住大笑。他也为自己的幽默得意。

 

脚下是石板路,不算太陡,一块块石块铺得也平。他向客人介绍,这是古代翻越太行山的交通要道,几省间进行货物交流的交通要道,叫驮道。有人留心,石板路表面一层铁红色,说那就是驮队的蹄铁长时间摩擦,日久天长而形成的。空旷的山野本来就容易使人浮想联翩,于是依稀就看到一队队毛驴,在石板路上艰难地行走,踢踏,踢踏,在幽谷里回响,回响,赶驴汉子挥挥手中的,一嗓子山歌,吼出心中的躁动。

 

他的脚步沉重,拖不起来的样子,他这日本来不打算爬山,从城里出发时说好了的,客人由J先生W女陪,J先生向导兼照相,W女土陪伴保护。到摩天岭脚下变了主意,突然决定要爬。似乎听到了什么召唤。当然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大山无声的召唤。他原本爱讲自己是大山的儿子,儿子岂有听不到父母召唤的。

 

客人从省城来,奔着大山来的。她在城里生活几十年,神经衰弱,身心交率,于是向往山川河流田间荒野。主人盛情,请她浏览小城市容,她提不起劲ル,第一个要求,是找个河滩去拣石头。跑到洺河滩,三川口的秋风一吹,陡然长了精神,看到一块她认为有些意思的石头蛋蛋,眼珠都发了绿。登山,又把摩天岭的石板路分解成了一块块石头。看这块石板,白色,赭色,对比多么强烈,真是鬼斧神工。看那块石条,表面像是浮雕,生动,规则,该是一块什么植物化石。主人们笑她少见多怪,说太行山里,这样的石头遍地都是。客人贪婪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大有相识恨晚之感。

 

呼哧,呼哧。胸脯像风箱,脚步不停,大喘不停。

 

爬山的乐趣在爬,在有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爬。一边爬山,一边七嘴八舌。J先生是画画的,说从背阴处看太行,真是天然的泼墨画,好大气。W女士写散文,又用诗一样的语言描绘山的巍峨蜿蜒,青苍绿黄。客人感兴趣的,是这里空气新鲜和幽静,感叹生活在这里是福分,不长寿才怪。此刻的他却与大山的气契合,大山无语,他亦无语。山有风在吹,犹如他有气在喘。他心中暗想行山在这里直立了几千几万年,见过多少这样的过客,它不因为你的褒贬,而増些什么,减些什么。而山的博大,恰恰在于它的无言。

 

此刻,石板路已走尽代之以石路了。石碴鸡血红色,因为岩石尽是深红色,风化而成石碴,厚厚地铺满了地表,像是一古脑ル人工染过。客人说她从未见过这样颜色的山石。主人说他没登摩天岭之前也没见过。他却怕看这颜色。他有不好的联想,觉得这石色像人血浸染而成的。一条太行古道,开路人,挑山人,赶驮人,酒下过多少鲜血。他听老乡们讲过,过去驮队过此窄窄的山道,常有驴驮不小心磕到山帮上,人货性口一下子就摔落万丈深谷,粉身碎骨,只在太行山里引来几丝微弱的回响。

 

J先生跑在前边,兴奋地喊起来,说是选取了照相的好角度。长到指定位置,站好,“咔嚓”。“OK”!真棒」也真不错。东面的和尚风山,那老僧惟妙惟肖,双手合十,度诚地向着另一座山峰,似乎口光中犹在念念有词。太阳也照在他身上,山风也吹在他身上,不知道他对这冷暖变化有无感受。独立,独语,身躯又那么挺拔,是在显示自己的超凡脱俗吧。J先生让举起手臂,说是摩住老僧的法顶。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但又没有理由不服从。好,就把手臂举起,就去摩老僧的法顶。

 

游客不算多也不算少,还是中青年居多。一对少男少女,毫无疑问,是情侣了。一男一女加小孩,当然是幸福一家人了。也有五六人、七八人结伴而行的,像是单位、学校组织而来。看到他们下山,这一行人就问,爬到顶了吗?有答到顶的,有答没到顶的。看神情,有精神抖的,也有疲惫不堪的。看得出,想登临绝顶但中途退却的也有不少。

 

前些年,有谁想起到这大山里来?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奔着走出大山,离开大山。大山太封闭,大山太贫瘠,大山太压抑。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城里人竟然向往起大山来了。转眼间,水泥路修进来了,电话通进来了,人迹罕至的摩天岭,也车水马龙热闹了。城里人在享受了城市的现代文明之后,又艳羡起山里的景色和空气来。当然他们是带着矿泉水、火腿肠来的,是揣着从城里赚得的钞票来的,也是怀着猎奇探幽的欲望来的。当他们赞叹山里人的园生活时,千万不要和他们叫真儿。他们对大山的热情,是经不た呼哧。呼哧。胸脯像风箱。脚步不停,大喘不停。

 

终于望到了峻极关。他对客人讲,“峻极”,是最高的意思。是古道翻越的最高处,不是摩天岭的最高峰。关门洞,像张开的笑回,欢迎每一个登临的人。古时候,它不像这样笑口常开。那时有兵士荷枪执剑把守,关口嘛!盘査行人、查货物。气咻咻的赶人,在这里受不到多少慰劳,看到的只是横眉怒目,冷言恶语。今天我们到此,我们是主人,“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来,照张合影,记下我们的脚步。关左关右,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就在这里小憩,聊这里的掌故。这里过去是三省交界处,山西、河北、河南,因为武安归属过有个法三省一点不假吧?J先生偏要说,一泡尿三县。他挤挤眉眼,把嘴巴漆向J先生的耳边,说当然是男人来尿。

 

有目力不及的景物,也以炫耀的气向客人讲述。那边的岭脊上,有古长城,是赵国长城,一色石头砌成,真是了不起的工程客人惊奇将目光投向彼方,大家也跟着向那里凝望,就仿佛看见衣衫褴楼的成卒和老百姓在皮鞭下劳作。他们有的抢锤开石,有的弯下裸背运石,“购,哼哟哟”,苍凉的号子声回荡在山谷。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气,拣起一块石头,地向山谷投去,山谷传来意味深长的回声。当年的成卒,当年的百姓,当年的官当年的帝王,如今都在何处?只有无生命的赵长城和峻极关留了下来。他们可曾想到在若时日之后,他们的后代子孙,站立在他们的杰作面前,以复杂的语调大发感吗?时间几百年,年,在历史长河里,不过是白驹过隙,何其匆匆。长城几十里,几百里,在以光年计算距离的空间里,比不上沧海一粟,何其渺小。只有太行山依然年轻,从容地面对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既然峻极关尚不是最高峰,在此就只能小憩。站起身,继续爬。历史如此,人生也如此,意义在于攀登的过程之中。

 

呼哧。呼哧。胸脯像风箱。脚步不停,大喘不停。

 

摩天岭峰顶抬头可见,但爬上去,对人却是考验。脚下的路,风不,不能叫路。那叫什么呢?姑且叫羊肠小径吧。小径最多一尺多光宽,行人会面须双方侧身方能通过。两旁,是各色古木荆棘野草荒藤,茂密地长在斜坡上,常常与行人的衣服相挂扯。又太陡,每一步都是朝上,朝上。最可恶的是,小径上铺满鸡蛋大小的石头,白色的,在阳光下晃人眼晴,睬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你个仰八叉,后果不堪设想。W女士伸出自己手,托住客人的手,想多给客人多一点支撑。客人又对W的脚下是否稳当有疑虑,坚意自己走,但双手又总想牵住些东西,W接连提醒说,别摸这草,有毒。客人嘴里应着,身体左右摇摆,差不多要蹲下来向上动。旁边的行人埋怨路难走。他心里却拧起抬杠的念头。难走?山没请你来走,山里人没请你来走,这只能叫自讨苦吃,自找罪受。对,人类在许多时候,就是爱自讨苦吃,自找罪受。城市里的大马路,多平坦,多受用,偏偏不走,偏要跑到荒山僻野,找这份辛苦,玩这份心跳。回到城里,就把吃苦受累撇到脑后,单单向人炫耀那份刺激,好像有意要把旁人招向贼船。而自己呢,一有机会,也想再来。

 

终于攀上了峰顶。上得山来境更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古人的体验丝毫不差。眼晴一下从逼仄中解放出来。放眼四望,嗬嗬,四面群山蜿蜒起伏,莽莽苍苍,好一幅广阔的图画,真是大手笔。方オ的来路呢?嗬嗬,只像一条鞋带,若隐若现在。脚下的楼房不比火柴盒大多少,汽车換个黑点儿。人呢?就需要助望远镜去寻找,因为他们比蚂蚁还小了,那动的样子,直叫你觉得可笑。本不怎么有风的天气,但也满耳呼呼的风声,汗落尽了,只觉得身上有些冷冰冰。他对客人说,你来晚了,三伏天登上山来,像从蒸笼出来,洗了个冷水浴,那份清爽,那份心旷神,无法形容。如今,冷了。

 

晚,他是对第一次登临的客人说的。对他个人;适逢其时。春天他来过,峰顶像个大草坪,各种草本植物刚从土地里拱出头颅毛茸茸,绿油油,整个峰顶像一张面积广大的画毯从容推开。夏天他也来过,峰顶像个大花园,白色的花,黄色的花,好像人工分片种植的,界限分明,各有领地,都在恣意地开着,蝴蝶野蜂,成群成群地飞来飞去整个峰顶像女孩穿上艳丽的花衣。春天当然好。夏天当然好。但他以四十年来的人生体悟,懂得豁达地理解季节山和人一样,不能只有春天、夏天,总要经历秋天、冬天没在春天、夏天来过的客人没有这份对比的经验,一味赞美山的景色。他嘴里和,心情然。时值深秋的山顶,满目凋零,曾经随风摇曳的草,迎风开放的花,如今以灰蒙蒙的颜色,一片片在山坡上。但留心看去,差不多每茎枯草的头上,都顶着一颗成熟了的果实。他想到,花草其实并没有死,它们只是以另一种形态,积蓄着生命,张扬着青春。待到春风一吹,春雨一浇,它们必又是紫红,风情万种。但看山看花的人,即使明年你再来,怕也不是今日的你了。

 

峰顶有座小庙,供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两位女性很度诚,从玲的钱袋里摸出几张纸币,小心翼翼地投人“功德箱”、然后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向神灵膜拜。登山途中曾就信神问题进行交流,有的认为心诚则灵,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遇庙烧香,见神磕头。有的主张宁信其有,勿信其无,烧烧香磕磕头没什么不好。众说纷纭,权当笑谈。他心中另有想法,但不忍拂逆他人的谈兴。如今他站在远处,淡淡地看着他们在神像前的动作。有人迹的地方,差不多都有庙,都有神。几千年,几万年,人类就是这么走过来,说明人类的精神始终需要支撑,也说明人类的内心始终需要填充。找些支撑物,觅些填充品,哪怕虚无荒诞,也比空虚着好。他想到,人的许多生活追求,即如今天这费神劳力的爬山,其实同求神拜佛,并风无多大实质区别,付出了未必有回报,未必要回报,只要自个儿感到充实,就好。

 

找一块背风的岩石,席地而坐,气喘匀了。太阳高高悬在头顶上,看看手表,时间已过响午,突然肠胃就提出了抗议,饥俄的感觉回到每个人身上。“吃些东西吧。”“对,吃些东西。”鸡蛋,花卷,苹果,都是随身从山下带上来的,劳累了年轻一些的W女士,W女士一边自己吃,一边殷勤地往别人手里塞。“我不是替你着想,是替本人打算。”大家被W女士的俏皮逗乐了,但又不敢笑,怕噎着。

 

食物对于人的意义立刻显示出来,一行人充了电似的,长起了精气神,话头也多起来。客人说,这是自己平生用双腿爬得最高的山,怎么样,还行吧?一脸的得意。W女士说是,老师真不简单。他却不服气,说自己前不久刚爬过华山,你要登过华山,这里就像走平地。J先生善于总结,说山高没有人的脚高,我们都是好汉。

 

闲扯片刻,体力得到了恢复,“下山?”“下山!”

 

下山道儿怎么走?不走回头路,旅游嘛,走摩天岭右侧的小道,这里有“原始森林”,跟西双版纳差不多。几句话更提起了兴致,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客人很快意识到刚对今天的登山总结早了些。山道是仅容一双脚落步的山道,山道上许多路段还有小石子,窄,陡,滑,险,许多时候需要手脚并用。这真是更艰难的跋涉。

 

呼哧。呼哧。胸脯像风箱。脚步不停,大喘不停。

 

看不到什么原始森林,有大片的次生林,更有满山的灌木、藤蔓,历年的枯枝烂叶积得好厚,上去,像软绒的地毯。山上到处是中药材,连、何首乌,品种多得数也数不清。这山道,过去也只是采药人走的道。这两年每到春天,村里派人用砍刀砍一遍,供游人辩识行走。

 

J先生张罗着给客人弄一根木棍,试着撅灌木的枝,枝很柔韧,折不断。又试着撅树上的枝,也很柔初,很难如愿。终于觅到根干支,但容人不接,说用不着。走在前边的W女转身接应客人自己脚下不小心,一跤摔倒,沿坡勢溜下去好远,亏得这段路两旁都是树木,溜也只是顺路向下溜。客人到底还是接过木棍,拄着走果然方便稳当多了。一直小心翼翼低着头走路的他说,他早有这经验根,多一个支点,保险系数当然大些。又说人生也如此,许多情况下需要多一个支点。

 

看到两个青年妇人在采集什么。这是下山途中第一次遇到人。就问在采什么,说是连翘果。顺着她们的手看过去,那柔柔的连条上,果然有黄豆大小的果子,绿黄色的,随着她们的手指灵巧的动作,就一颗一颗进入她们的编织袋。又问她们一天能采多少,回答说十多斤。又问能卖多少钱,回答说十几块。妇人们我们现在几点钟,我们回答已是下午两点半,他们中的一个就向对方说快该回家了、不要搭黑。和地们交谈,又使一行人感到自已的苦不算什么了。太行山确实遍山是宝,如中药材,但山民采宝在荒山野岭,在悬崖绝壁,需要付出的有时不仅是汗水。他们的生活艰苦而又单调,但他们不受太多的欲望折磨,于是他何心平气和,于是他们健康长寿。

 

小道渐渐平坦,呼吸渐渐平和。

 

大家却嚷起腮酸腿疼了,似乎刚才忘却了腿脚的存在,此时唤回了知觉。步伐也就慢了下来,直想坐下休息。一向神经衰弱,躺在席梦思床上常常失眠的客人,甚至幻想仰卧在道边厚厚的树时上,一定会美地睡上个好,做一个翻梦。他地笑了笑,说你今天没有白来。

 

腿脚最健的J先生依然行走在最前面,朗声向客人召唤:不是想看长寿泉吗?长寿泉就在前面。

 

是的,长寿泉就在前面。那是大自然的奇观,是造物主的赐予,是太行山的灵秀所在。登摩天岭,做了一回英雄。掬饮长寿泉,要给你许多灵气呢!

一行人的脚步更加迅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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