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州”“礠州”“磁州”的地名演变
——从《宋史·地理志》的一则记载谈起
作者;雷 震
太原师范学院历史系
摘要:本文通过对梳理唐宋之际“慈州”“礠州”“磁州”地名的演变情况,纠正了诸如《太平寰宇记》《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等史籍中的错误记载和点校者误校之处,并指出《宋史·地理志》的记载本身无误,校勘者以正为误的原因,这些结论为今后学者在使用和研究相关材料,以及对修订点校本《宋史》有所助益。
作者简介:雷震(1989—),男,山西太原人,历史学博士,太原师范学院历史系讲师,主要从事宋代文献和政治制度史研究。
《宋史·地理志》中有一条关于“磁州”改名的记载,“磁州,上,滏阳郡,团练。旧名‘慈’,政和三年改作‘磁’。”[1]学界对此记载疑义颇多。如《宋史·地理志》校勘记认为“按《寰宇记》卷五六,唐天祐三年慈州改为惠州,十三年复为旧磁字。宋相沿未改,此处误。”[2]聂崇岐先生认为“磁州曾于唐哀宗天祐三年以与河东慈州同音,改作惠州,后唐复名磁州,此后直至宋代,相沿未改。《地理志》云‘旧名慈’,误矣。”[3]李昌宪先生以“《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载,乾德元年四月甲辰即有磁州事论证,认为政和三年未改名。”[4]
上述诸家观点可归纳为二:其一,认为《宋史·地理志》中“(磁州)旧名慈”有误;其二,认为在天祐十三年(916年)复名磁州后,整个宋代一直沿袭从未改变。为厘清宋代“磁州”地名变化的“前世今生”,则需从地名的设置沿革进行重新梳理。
第一,隋唐时期“慈州”到“礠州”的变化。欲明宋代“磁州”地理形势变化,尚需将时代稍稍上移至隋唐时期。所谓“慈州”,最初仅指今河北滏阳县。史载“隋开皇十年(590年)置慈州,大业初州废[5]。其后,唐武德元年(618年)再置,贞观元年(626年)废,到永泰元年(765年)再置[6]。而在此之前的贞观八年(633年),位于河东的南汾州(今山西吉县)因为郡近慈乌戍,遂改为“慈州”[7]。此后河东的“慈州”,除短期废除外,从未改作其他州名,直到金天德三年(1151年)才改为耿州[8]。
如果在贞观八年后再复置河北“慈州”,则会导致两地出现同名、同音的地名,这种情况会对国家治理与人民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因此,永泰元年六月,昭义节度使薛嵩复置“慈州”时,被写作了“礠州”[9]。
“慈”“礠”二州得以区分,但史书书写的简省、时人记载的错讹,又造成了新的问题,以下将按时空顺序与书写规律予以辨析。
第二,五代北宋时期的“礠州”到“磁州”的演变。史载“天祐三年(906年),以‘礠’‘慈’声一,更名‘惠州’。[10]”又于天祐十三年(916年)复为旧“磁”字[11]。复名,即恢复旧名之意,若依据《太平寰宇记》所载,复名为“磁州”,入宋后再无更名,则《宋史·地理志》中的政和三年(1113年)改名之说便为误记。然而在现存宋代史料中,最原始的《宋会要辑稿》却仍于政和改名之事着墨甚重:
政和三年四月二十三日详定《九域志》蔡攸等奏“今参考拟定下项……慈州,按《唐书·志》、《广韵》、《本草》并作‘磁’,今州名从省作‘慈’,无所稽考,今欲乞改作‘磁’。”[12]
史料中称“磁”常被从省作“慈”,于理不通。《新唐书·地理志》称为“礠州”[13],而将“礠州”之“石”字旁省略为“慈州”文意可通。由此,上述史料中的“磁州”当为“礠州”之误,系抄手手误所致。此外,《宋会要辑稿》中还出现过将河北路的“磁州”史实误付于河东路的“慈州”之下的例子[14],更可证明前引史料是抄手之误。另外,景德二年(1005年),宰相王曙为雷有终撰写的《大宋故雷公之墓志铭》,亦有其任“礠州军事判官”的记载[15],也间接说明在政和改名前,宋人称河北滏阳县为“礠州”而非“磁州”。
在此次改名之后,河北路的滏阳县一直被称为“磁州”,而“慈州”则专指河东路的吉县,“礠州”之称则属于“磁州”旧名之一,基本不再使用。综合前文,笔者对隋唐至两宋时期滏阳县的地名演变做一简单梳理:
表1:滏阳县州名沿用表
第三,南宋史书中的“慈州”与“礠州”。通过上文分析、梳理,已大致解决了隋、唐至北宋政和三年前“慈州”“礠州”“磁州”的地名混淆问题,然而南宋时期的史书中在记载河北滏阳县的史实时,竟又出现了“慈州”和“礠州”,殊堪费解,因此需要进一步分析梳理。
南宋后期成书的《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以下简称元刻本《续宋通鉴》)中有一段对“两河州郡”陷落情况的评论,“自二帝北狩,两河州郡,外无应援,内绝粮储,并为虏所取,惟中山、庆源、保、莫、祈、洛、冀、慈相保,久而陷之”[16]。该段史料文意通顺,不难理解,但笔者在查阅不同成书年代的史料诸如《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17]《中兴两朝编年纲目》[18]《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四库本《要录》)[19]以及参考该书的其他几种版本[20]后,发现所记地名差异较大,其中就有前文所述“慈州”“礠州”“磁州”混淆的问题。经核检诸书,笔者发现,四种《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所记均为“慈”,《中兴两朝编年纲目》记为“礠”,其余《会编》等书中所载上述史料均为“磁”。由前文论证可知,《中兴两朝编年纲目》使用了旧名,或与时人习惯有关,点校本已出校记说明[21]。
《中兴遗史》载“平阳府吏张昱……权领州事,金人屡犯其境,皆不攻……慈无城,不可守……金人陷慈州,抚定而去”[22]。据此可知,“慈州”失陷于建炎元年(1127年)七月;“磁州武安县城守甚固,金不能攻”直到建炎三年(1129年)六月,领州事苏珪“率众请降”[23],才被攻陷,由此可知,“磁州”比“慈州”符合史料中的条件,属于“久而陷”的州郡。
因此,笔者认为四种《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记载有误,究其原因当与“磁”、“慈”二字本身相近音同有关,且隋唐以来“磁州”地名屡变,传抄刊刻时混淆致误,点校本《续宋通鉴》当出校勘记予以说明[24]。此外,近期点校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因“磁州”有过“旧名慈”的记载,就将上文所引“金人陷慈州”原本正确的“慈州”误改为“磁州”[25];后出的《中兴遗史辑校》[26]亦沿袭未改。近期新刊的一篇墓志考证文章,也将李谦溥“移慈州,兼晋、隰缘边都巡检”的史实误注为河北磁县[27]。
通过上述考订,首先可以确定《宋史·地理志》记载本身不误,只是由于成书仓促,文本删减省略颇多,造成了混淆。若在校勘出注时,将其中历次改名的史实补入,将文本改为:旧名“慈”,后改作“礠”、“惠”,天祐十三年复名“礠”,政和三年改作“磁”。则可使得文意通顺。以往学者否定政和改名,主要是未能有效利用较为原始的《宋会要辑稿》和修订质量较高的《新唐书》正确记载,所引用的《太平寰宇记》,虽有宋本却并非完秩,其中记载磁州的卷五十六并非宋本[28],且该书记载错误较多[29];而另一重要材料——《续资治通鉴长编》,虽为南宋初期成书,然书中以今名记载旧名者颇多,如“鼎州”之误[30]即是,不可以两书记载来否定原始材料中有关政和三年改名的史实。
其次,可以看出,史料中“慈州”“礠州”“磁州”混淆使用的问题由来已久,自隋唐到北宋长期存在,并且延续到南宋后期的史籍中,而点校者未能厘清州名先后设置和多次改名的线索,将一些原本正确的记载以正为误。如此混乱的记载,甚至影响到今天编修大型历代政区沿革的书籍,如《中国行政区划通史》[31],以致有的学者面对“《隋志》作慈州,《元和志》作礠州,《寰宇记》作磁州”的不同记载,由于不明其地名演变情况,也只能用“实属一州,写法不同也”[32]来解释。
最后,笔者希望通过梳理唐宋之际“慈州”“礠州”“磁州”地名的演变情况,纠正诸如《太平寰宇记》《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等史籍中的错误记载和点校者误校之处,为今后学者在使用和研究相关材料,以及对修订点校本《宋史》有所助益。
注 释
[1]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86《地理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129页。
[2] 《宋史》卷86《地理志二》校勘记〔一〇〕,第2140页。
[3] 聂崇岐:《宋史地理志考异》,载于氏著《宋史丛考》,(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509页。
[4] 李昌宪:《〈宋史·地理志〉讹误举例》,载于氏著《五代两宋时期政治制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13年,第333页。
[5] (唐)魏徵等撰:《隋书》卷30《地理中》,(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949页。
[6]《新唐书》卷39《地理三》,(北京)中华书局,第1014页。
[7]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39《地理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75页。
[8] (元)脱脱等撰:《金史》卷26《地理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35页。
[9] 《新唐书》卷39《地理三》,第1014页。此外,《薛嵩碑》亦有记载其“薨于礠州”(见(清)胡聘之撰:《山右石刻丛编》卷7《薛嵩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 1988年,第39页。)
[10] (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39《地理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14页。
[11] (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之56《河北道五》,(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160页。
[12] (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舒大刚等校点:《宋会要辑稿·方域》5之26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9366-9367页。
[13] 《新唐书》卷39《地理三》,第1014页。
[14] 《宋会要辑稿·方域》6之6 ,第9382页。点校者言“此盖《大典》抄自他处,又误以磁州为慈州,遂添于此。”
[15] 中国文物研究所、陕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编:《新中国出土墓志 陕西(壹)》,(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43页。
[16] (宋)刘时举撰:《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卷1,建炎二年四月,《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元陈氏余庆堂刻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14页。
[17] (宋)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111,建炎元年七月十六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15页。
[18] (宋)佚名撰:《中兴两朝编年纲目》卷第1,建炎二年四月,“虏复陷洺州”条《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宋刻元修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31页。
[19] (宋)李心传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5,建炎二年四月丁卯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5册,第245页。
[20] 如(宋)刘时举撰:《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以下简称四库本《续宋通鉴》)卷1,建炎二年四月,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8册,第886页。
(宋)刘时举撰:《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以下简称丛书本《续宋通鉴》)卷1,建炎二年四月,《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页。
(宋)刘时举撰,王瑞来点校:《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以下简称点校本《续宋通鉴》),卷1,建炎二年四月,(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7页。
[21] (宋)佚名撰,燕永成点校:《中兴两朝编年纲目》卷第1,建炎二年四月,“虏复陷洺州”条,(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37页。
[22] 四库本《要录》卷7,建炎元年七月戊戌条,第325册,第143-144页。
[23] 四库本《要录》卷24,建炎三年六月乙亥条,第325册,第388页。
[24] 点校本《续宋通鉴》卷1,建炎二年四月,第17页。
[25] (宋)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7,建炎元年七月戊戌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2页,及该卷校勘记〔五〕,第219页。笔者按,从上下文意来推断,张昱是平阳府吏人,平阳府与慈州相邻,又均隶属于河东路管辖,张昱往本路的慈州任职可能性较大。
[26] (宋)赵甡之撰,许起山辑校:《中兴遗史辑校》建炎元年七月,(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80-81页和该月校勘记〔一〕,第84页。
[27] 陈朝云:《北宋李昌世及夫人尹氏墓志铭研究》,《史学史研究》2019年第03期,第22页。
[28] (宋)乐史撰:《宋本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
[29] 如将唐武德、贞观、永泰时期和后唐天祐十三年的河北滏阳县,全部记作“磁州”(《太平寰宇记》卷之56《河北道五》,第1159-1160页),点校者又将原本正确的“隋开皇十年废郡,于县置慈州”一句误改为“磁州”(《太平寰宇记》卷之56《河北道五·校勘记〔四五〕》,第1171页)
[30] 参见黄晓巍:《宋代鼎州记载之疑误考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7年第01期,第32-36页。
[31] 郭声波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27-229页。李晓杰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五代十国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
87-88、139、168、197页。李昌宪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宋西夏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9、141、163、185、206页。
[32] 施和金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隋代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18页。
原文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1年第2期
链接;http://www.handanwenhua.net/chuangzuozhongxin/2021-12-24/550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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