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三毛,我们总会想起流浪与远方,想起她笔下的撒哈拉,想起她与荷西的浪漫爱情。然而,在“传奇”的标签之外,三毛完全是一个普通女性的模样——。
在三毛写给父母、姐姐的信里,不乏在异国的窘迫与孤独,每封信都有几句关于没钱花的担忧:“目前我尚有三百十元美金”;也有脱发的困扰:“如果落成秃头我会发疯”;当然也坚韧并充满希望:“只望我穷穷的但快快乐乐”“我像出鞘的剑,光芒太露”;在自嘲中又充满着自信:“我那么丑,却无往不利”……
今年是三毛逝世 30 周年,我们从三毛书信集《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选取其中 4 封,从她写给家人的每一个真实的细节里,重新认识这个自由的灵魂。
只望我穷穷的但快快乐乐
姐姐:
回来马德里十二日,人是病得一塌糊涂,月事不停地来,胃痛,腹泻,接着口腔内化脓肿痛发烧,人几乎不想再活下去。J(三毛在德国求学时的男朋友)来过好多次长途电话,人如疯了一样在忧急。
姐姐,我已去信请爹爹、姆妈帮助我这下一年的生活,我要去德国,看见 J 这个样子我也不得不去了,昨日来电话,一叫他名字,他就说“人好了没有”,然后一句也讲不出来,我自己拼命哭,一个电话打了好久,没有说什么,两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他那个性本来就是个急性人,我一个人在此再长久分下去他第一个要崩溃了,而此次我回马德里,本想两人可以淡忘,但没有办法,我一跟他在电话里讲话,他就弱得不得了,这人完完全全变了,从前野心十足,现在只要能早早安定下来,怎么也甘心了。
今天他来快信,一封信邮票十七马克(约四块美金),写得很多,他自己亦要写信给爹爹、姆妈,但叫我写信给你,求你替我们跟爹爹姆妈处去讲讲,他十分十分喜欢黄均运,也信任你。虽然我这一年如果结婚仍得家里帮助我,但我们目前情形这样心理负荷太重,我不怕开口求爹爹、姆妈,因他们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现在这样下去自己也坚持不下去了。
姐姐,你去跟家里讲,我十月初去柏林,我在此一样花费,而我本想圣诞节去,但如缴“马大”学费又是一笔费用,不如现在就去德国,我可先住“学生村”,等一有“夫妇宿舍”空出来我们即结婚,所谓结婚不过是办办手续简简单单而已,但我知道,爹爹姆妈当我宝贝,我就此嫁了 J,他们心里不知会觉得有多可惜,但我们感情很好,他太爱我了,我将来万一后悔也认了,凡事都是命中注定,如果这一次的爱情再错过,我一生一世都要懊死。
请你去跟家里讲,J 可怜,电报、电话,如我再不去,他钱全花在这上面,当初交友时绝没想到他如此如此痴情。姐姐,我和他情形也不多讲了,请你帮我忙,姐夫回来一定大吃一惊,当时在 M 岛我告诉他我有本事去美国,忘掉它,他说不会,反而相反,只会更想去柏林,果然被他说中。
姐姐,你去跟爹爹、姆妈商量,我们省省用过这一年,明年十月他可念出来,我们两人做事赚钱寄回来,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目前我们分不下去了。我计算你最快最快也得十一日方收到这信,请马上跟家里挂电话,快快给我回信好吗?因我要去使馆办手续,我昨日有家信去,只说十分希望爹爹姆妈帮助我,但我没有坚持,我知道如果我去美,J 必伤心得不得了,我也没有一定要去另找对象的必要,你是家中老大,你去讲讲劝劝,也许他们会答应我,只说我想早点去德,我结婚什么也不用,我穿长裤都不要紧,但 J 也不会亏待我的,总说有钱了总给我足够打扮的衣着。
三毛的全家福,从左到右依次是:父亲陈嗣庆、三毛、大姐陈田心、大弟陈圣、小弟陈杰、母亲缪进兰
我也不多讲了,这一阵心情负荷太重太重,夜间梦哭,白天人没精神,这样下去是最不好的事,请你帮助我,这事错或不错都已成定局。我改变了很多,没有一点虚华富贵名利之心,只望我穷穷的但快快乐乐就是,明年 J 一赚钱,再苦也按月寄一点点回来给家中,姐姐,如果家里要我再考虑,我目前这一段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但你不要去吓他们,乐观一点去讲,告诉他们江家大妹的例子,我不是普通女孩,我不在乎美国的博士之流,我也不怕我苦,我自己找的,如果这二年内没孩子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J 这个人一向不十分乐观,分下去他根本书也念不下了,再弄弄他说不定自己又跑来马德里。
我要去德国,请跟家里讲,目前我尚有三百十元美金(姐夫另有一百给我不算在内),爹爹到十二月前不必寄来,请快给我回信,你看情形,无论他们答不答应都来信告我,只用简单写写就寄出来给我。这是我第一次真真求你,请你明白我,我们感情在一起时应算很好,如果我现在在外真正在意的也只有你和爹爹姆妈和两个弟弟,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再拖下去我受不了,我请你帮忙我。信任 J 对我的感情,虽然他有许多缺点,但我知他真真爱我,不多写了,请快回信。蕙蕙好了吗?芸芸是不是在等爸爸?
P. S. 我之前十月想去主要是学生村有房子,只付单人房七百五十台币,夫妇宿舍只付一千五百台币,如不早去没有办法住了,住外面又太贵。
妹妹
一九六八年九月六日
如果落成秃头,我会发疯
姐姐:
梦中见到芸芸、蕙蕙不知多少次了,奇怪的是两个小孩在梦里清清楚楚。许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你婆婆黄伯母开刀我由姆妈处知道,不知好了没有?外公外婆要赴台,看家中来信爹爹姆妈心事重重,外公脾气你知道的,实在不讲理,像小孩一样,前年他来一月,一天到晚拖着我,才一个月我就受不了,现在来不知是否要长住?小阿姨自然常常来我们处,毛毛念书怎么办?姆妈忙做吃的尚得应酬外公,因不陪他是不行的。我看爹爹来信很愁的样子,这事我都不能想,恨不得自己尚在台湾,陪外公也就罢了,虽然不情愿总可减点姆妈的重负,现在怎么办?
我学一月德文,成绩很显著,一个月前一点也不会讲的人,而今已可表达些浅近的句子了,学校保证我们三个月说德文,我相信没有问题,“歌德”实在是好学校,如果我能学成德文,相信这将是我文法发音根底都最好的语文,英文比较之下倒没有根底。
现在生活除了上课(由下午三点到七点,天天上)之外,回来吃好晚饭洗好碗,就是念书到夜十二点,早晨九点起床梳洗完毕再念到二点,下午走去上课,生活完全没有娱乐,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盼望。
J 每二三天来两三钟头,我煮些东西给他吃,吃完他又去了,大家功课逼死实在没有时间吃、玩、见面,这种紧张生活我居然也过下来了,每天数星期六,因为周六 J 会来接我跟他去同念书到晚上,星期日清早再来接我去宿舍同念到夜,这也许是我最大的快乐了,平日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学校同学各自忙各自的,赶来上课上完了一冲而散我也交不到什么朋友,自己也无时间。
J 总算对我好,虽然我们彼此反悔了没有结婚,但也是情势无法结婚,平日生活细琐事情他实在实在太细心周到了,无论我银行、居留、警察局、注册,甚至寄挂号信全是他在陪着弄,昨日因我健康保险要查全身身体,由眼睛、鼻子、牙、脊髓骨、腹、心脏、X光、血液小便全部查过(请告诉家里本人大概全部没病),J 步步相随,由早七点半陪到下午,这种事我一生也没人如此对待过。
生活在此虽然精神上物质上都稍稍有点苦,但这一年里为着 J 我也得使自己快乐起来,明年如果冬天他能结束学业我们再做打算。心情常常万分沉重,好几天 J 不来我便可以继续三四天不讲话(学校不算,上课答问题不是讲话),他一来我就是要哭,我一哭他又难过,觉得我在德没有好日子过,其实不是的,只是常常觉得太寂寞了,这是个冷淡的城市,彼此无时间来往,外国人来住实不太能习惯。
我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在西国时就拼命掉,我并不在意,在夏天Mallorca岛时掉得一把一把的,来德后更甚。直到前一星期左右我洗头突然发觉怎么头顶心的头皮都可看见了,人真真急死,我这二星期来人方急疯了,真的少得不得了,一把就可握住全部头发,这是突然发现的,以前没有注意到,现在我换了头路梳头发,把少的地方盖住,但如果再落下去怎么办?我如果落成秃头我会发疯。J 也落发,但他是男的不要紧,我甚至想明年回台来,如果是气候、食物不服不该落得如此,J 说如果再落下去我回台湾,看看会不会好,我下月要去看医生了,我真急死,这事一想就闷闷不乐。
在此吃得不好,但人胖了,因一天到晚牛油面包和麦片果酱是我主食,鱼肉吃罐头的较省也较省事,蔬菜很少吃,今日吃一棵白水煮菜花居然津津有味(拌肉松)。平日念书而已,很少别的娱乐,这也值得,如果一年后会讲德文又是一国语文。来德二月吃过二次新鲜肉,这是大家都如此生活的,但本人活得头晕眼花,而一月四百马克一个也少不了,如果天天吃些肉那么生活费不能平衡。明年我想找个一百马克的房子,可以省些钱(目前一百六十马克,即一千六百台币)。此地已下过一次大雪了,明天可能又会下,好在如下雪J再忙也会赶来开车送我去上课,这种事不愁的,他是个好男朋友。
姐姐,如果你有看过报纸书刊请收集起来用船寄寄来给我好不,但这不重要,我只是随口说的。我在此看不懂报,国际间发生什么大事全是J讲给我听,他又很少讲,只顾他自己看,结果我的世界如同被封住了一样。
姐夫尚好吗?请你特别问候他,J 也问候他。两个小姐有没有照片?我来德至今尚未有闲有钱拍照,明春拍些寄回来给你们。
我圣诞节将去 J 家过节,一月三日他妹妹结婚我会留下来。J 的妈妈、弟弟都已来信叫我去,这一家人对我实在够好,台湾蘑菇他妈妈在 Böblingen 买罐头再寄来柏林给我(想我是台湾来的自爱吃土产),平日常有长途电话来给J。不多写了,你不必回信,有空才写。
妹妹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三十日
如果上帝给我健康,我可以闯出一个天下来
爹爹、姆妈:
今天早晨七点醒,十点半出来,报馆经过SEPU公司力争,第二日又登了我的照片,我今天去“Iya”报看看朋友们,再去邮局寄稿子,寄完出来又碰到一群年轻游客问路,我又带他们走了一大段,再去徐家。徐家出来已是四点半,我五点半有酒会,课在太远,赶去上来不及了,回来没有休息,换衣再出去已是下午五点半,六点到酒会(SEPU公司东方艺品展),总经理亲自带我参观,我迫于他们对我太重视太亲切。(我是谁呢?他们有教养,所以如此礼待我。)我定了一件印度来的衣服,一千七百块西币,我要模特儿身上那件,要等下星期才有,但我可以打八折。太漂亮了,不是印度土人服,是晚礼服。
今天SEPU送我一套化妆品,约有十样,我忘在Salinar的车子里,伞掉在不知哪里。我今天去SEPU(一共去过两次办公室)大家都叫我Eco、Eco,我酒会里碰到的熟人比Salinar还多,他说:“老天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多奇怪的人啊,我去了一趟台湾半个月,你在这里一定天天在SEPU逛。”其实真的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认识的。今天跟一个英国朋友谈了很久,他努力在鼓吹我,说我在马德里太埋没了,现在应该去英国,找大的通讯社做记者,他说我没看过一个比你再有外交能力而又能深谈的人,你为什么不去英国闯,不要发神经病再念书了,就用你这种破英文写文章,一定有人会用你。我是没有动心,但是欧洲我是可以有发展的。
这一箱破衣服来也派了无数次用场,包裹到时我会更漂亮些,现在还没有大衣。今天带了一个中国女孩小林(她过去也在这儿念书,也跳舞,现在又来了),Salinar对她大感兴趣,所以我们酒会后又去吃晚饭,饭后四个人去跳舞(我,小林,S,还有S公司的总经理Ramon,也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跳舞时我也累得跳不动了,二点回来,怕吵了同房的女孩子,匆忙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流鼻涕,又口渴,吵得她无法睡,所以我干脆到客厅来写信,两个人住很不方便,我又是夜猫子,白天要累,夜间失眠。
欧洲生活过惯了,去美国做平淡的家庭主妇会疯掉,天啊!我要休息,休息,但约会(不是男朋友,是再也推不掉的事情,如请我吃饭,如上几个礼拜就约好的男孩,到现在排不出时间来,还有学校同学,稿子要做的采访要照片),要说也说不清,比台北还忙,电话我搬来才两天,响个不停,其他女孩烦死了,我真抱歉。但是夜夜失眠,眼眶都灰了,皱纹来了,我老得很快,太累了,但没有法子放下工作,念书,我也不愿放下,圣诞节应该可以好好休息几天,我除了身体吃不消之外,没有别的,人参没有空喝,我根本一天到晚不在家。
要说的东西一大堆,冰箱是空的,没有时间买。今天坐地下车,又挤又闷,下车走二十分到徐家,Mari给我吃面条拌番茄酱,我真怒,坐了半死的车,走了半死的路,吃了一顿这样的饭。
我想一个人不能太忙,认识的人再多,有了病痛还是自己一个人生病,不会有人有时间来管我,我希望明天能睡一大觉,但看情形又会被电话吵起来。天呵,麦玲来信说我出国是逃避,她说你在西班牙可以这样过日子,如果在美国可就不行了,我在想,我在此的忙是一辈子也没如此忙过的,我很少跟麦玲讲忙的生活。一月一篇稿,再每星期上那么多堂课,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我总想回来大睡特睡,没有别的奢望了。因为回家可以休息,但是家在千山万水之外呵!最近手纹生命线淡得要死,人是在虚了!所做的事也全是虚的,并不实在。天亮了,我现在去睡一下。我明年回国休息两个月再去美国还是直接去?我很想回来休息。我像出鞘的剑,光芒太露,但并不管用,如果上帝给我健康,我可以闯出一个天下来,但人不能十全。我是一样也不全。
十一月三日今天清早睡,梦到姆妈来接我回去,爹爹坐在汽车里等,还有麻麻(大伯母)在一起等我回台湾。
小妹妹们病好了吗?我很想念。姐姐我有信给她,收到了吗?是回她寄来芸芸画小人的,她来信未提,好似没有收到的样子。
我真不想念书,西班牙文讲讲够用了,没有精神。在看《胡适文存》里面的一篇《新女性的人生观》,讲得很好,我十分赞同,简直在讲我嘛!
妹妹上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日
P. S. 现在已是下午一点。我决定不出去,管你什么约好的,我全推病不到(本来今天要去一个西班牙朋友家煮晚饭),倾盆大雨,我又将房东留下来的一把伞掉了,还得去买一把赔她,自己也买一把。梦见你们心中忐忑不安,我很少梦到家人,醒来总是不安。
此地同住的一个女孩太爱清洁了,家中一尘不染,我住得真难过,她天天洗地,洗厨房,打扫客厅,我也只好努力保持清洁,我比较喜欢跟脏乱的人同住,自在些。我是很乱的,也不清洁,衣柜到现在还是堆着不去理它。现在泡人参吃。
我那么丑却无往不利
爹爹,姆妈:
收到你们来信真是十分高兴。为此付了十块钱给拿信的女孩。我已三天没有上学,在家赶《实业世界》的稿子和翻译经济新闻,另外要些照片,我写得很不好,专访不用自己的笔调写十分生硬。编辑此月没有来过信。来西也只收过两封信,十分不负责任。
现在我跟此地西班牙“历史考古博物馆”的馆长在约会,他的馆在我住的附近,是马德里最高级的一条街,占地十分广,是过去皇宫之一,我们二个月前认识,但是只打了数次电话,我以为他是老头子了,前个星期见面才知是二十七岁就做馆长的就是电话里的人(我去办公室找他的)。
他现在不忙了总来带我出去,我苦于没有衣服,我不是傻瓜天天叫衣服,却又不去买,而是此地实在太贵了,一条长裙三千块,一条裤子一千五百,我实买不下手。
此人温文儒雅,有教养,有学问,精明能干,是个念书人,长得也好,一看便是大家出身,说很好的德文,我又进入了不是生意人所能达到的另一个知识的境界,星期五(后天)他要将我介绍给朋友们认识,他的朋友都是什么专家学者之类,我很高兴,但我同住的都不知道这星期我常常出去的人是谁。
我是诚意地在跟他做朋友。 我看出他是非常喜欢我,在办公室他是有礼的,严肃的,上上下下都叫他“馆长先生”(阶级还是很深),但我教完英文了,他却站在门外冷风里等我接我。 我十分喜欢跟他谈话。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念书人,但他很幽默,十分英国味。 真是好运气,认识了这样一个朋友。 这叫做“花开花谢无间断,春来不相干,唯有此花开不厌,一年常占四时春”。
碰见此人,居然觉得棋逢敌手。 我的一生没有遗憾,多彩的半生,坎坷美丽而哀伤的半生,我可以死了,但不会死!
谢谢你们给我这样的日子,使我没有生活的愁烦,如果不是我的父母、家人、朋友造就了我,我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我那么丑,却无往不利。希望有一天安定下来了,也有一个好丈夫来爱护我。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德国清明节,我不能去,但会寄一点点钱去给Gerbert母亲,买花去送他坟上。 Gerbert 教了我很多功课,我不再难过了,回忆是美丽的,但人要往前面看。 幸福的东西可遇不可求,我希望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 明年如能回来看看你们,也使我心里宽慰一点。 谢谢你们来信!
妹妹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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