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4月版),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河小说,小说宽阔,舒缓,静水深流;也是一部向传统和时代致敬的小说,被时代大潮丢弃的碎片,被一一捡拾,细心擦拭,使之发出光彩,照亮和收容失措的灵魂。
三代农民子女的命运变迁,让人切实触摸到当下现实的温度,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也激发读者对生命、生活、亲情的反思。小说呈现出广阔丰饶的民族性格和深刻的社会内涵。
“现代版《清明上河图》”
《谁在敲门》这部长达63万字的长篇小说,出场的人物上百个,且并非单薄片面的描写,每个人物都有血有肉,有棱有角。呼风唤雨的大姐夫,地母般的大姐,被儿子丢尽脸的大哥,一毛不拔的二哥,坑蒙拐骗的四喜,早熟的聪儿,卑微的父亲……这些人物就像藤上的葡萄,而父亲则是把他们串联起来的藤蔓。“父亲是离世界远了,他生日的全部意义,就是提供一个机会,让儿孙团聚,能聚的人越来越少,表面的理由万万千千,最深层的,是父亲正在远离。”小说从许家兄弟姐妹为父亲庆生切入,牵扯出每个人物背后的生命故事与情感幽微。
另衣各饭的许家兄妹,聚在一起时,“都不是小时候了,不是在贫穷中一起长大的日子了。对有些回忆,与其将它唤醒,不如让它熟睡,熟睡之后,就不会受到真实世界的摧残。这么多年过来,彼此都有了沉重的心事,也像有了心结。我们各自孤立,又相互孤立。我们关心了许许多多,却往往淡漠了最重要的。”作者对人与人之间、包括亲人与亲人之间的隔阂、孤立、各怀心事,刻画得入木三分。
小说以许家为核心,以为父亲庆生至父亲病重、离世为主线,描述回龙镇、燕儿坡、清溪河,如《清明上河图》般截取了时代的一个横切面,精准而细腻地勾勒了大时代下的微小的细节。一字一句,如一针一线,编织成一张囊括时代的大网,看似平淡如水,实则气势磅礴,以朴实无华给人以深刻的灵魂激荡。
在有限的空间建构广阔的世界
罗伟章具有非常鲜明的空间意识。《谁在敲门》以父亲为核心出现三个重要地点,一是大姐家,众子孙为父亲庆生;二是医院,父亲病重,众子孙聚集守护或探病;三是燕儿坡,众子孙为父亲举办葬礼。这三个地点由封闭走向开放,由点辐射到面,囊括了整个清溪河流域。如同舞台剧中的三个重要场景,所有的矛盾冲突都集中于此,不同的人事物在同一个空间上演。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空间也担负着不同的角色与责任。
“门”,即是一个重要的空间概念。“门”是两处空间发生联系的通道。当有人在敲门时,内部的空间即与外部的世界产生了联系。是一种怎样的联系?这是特别需要读者思考的地方。第一个场景,在大姐家,“门”的概念是相对清晰的,空间也是相对封闭的、私密的,焦点更多集中在“家人”身上,即亲情;第二个场景,在医院,“门”的概念趋向于模糊,医院是公共场所,在这里不断上演着生与死,也预示着任何人都逃不过生与死的离别;第三个场景在二哥家,“门”的概念是开放的,既是送父亲离开,也迎接前来吊唁的宾朋,开放的“门”,则让人与大千世界发生更深远更密切的联系。
人的社会属性,在有限的空间中由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体现出来。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每个人物所担任的角色与责任,与他们的所作所为密切相关,当两者之间出现较大的偏差时,人物本身就会出现张力。所以,在《谁在敲门》中,每一个人物的刻画都让人印象深刻,就如作者本人所说,小说里的人物不是塑造出来的,是他们自己长出来的。
著名批评家陈思和先生曾经评论:“罗伟章对于社会下层的日常生活非常熟悉,一支笔枝枝蔓蔓地蔓延着各种社会传说,人际关系,枝节上套枝节,总是把小说场景呈现得非常广阔。”罗伟章正是在有限的空间里通过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把整个大时代囊括进去,建构了广阔的世界。
《谁在敲门》与《饥饿百年》
十多年前,罗伟章创作了《饥饿百年》,如今创作了《谁在敲门》,我心中疑惑,《谁在敲门》的“父亲”形象是否是《饥饿百年》里“父亲”形象的延续?
对此,作者并不否认:“《饥饿百年》中的‘父亲’是终点,到《谁在敲门》,就成为起点了,而这个起点恰恰成为‘父亲’人生的终点。《饥饿百年》(的主题)是‘土地与人’,《谁在敲门》(的主题)是‘时代与人’。但是,‘父亲’在《饥饿百年》中的抗争,不能说卑微,他身份卑微,但抗争却是韧性的、巍峨的,我们从他的身上,深切地感受到小人物的巍峨;当他来到《谁在敲门》,岁月不属于他了,时代也不属于他了,他只能无可挽回地沉没。他的一生平凡而悲壮。”因此,在《谁在敲门》里,“父亲”的离世意味着一个时代落下了帷幕,子孙辈悉数登场,成为新时代的主角。
作者在《后记》中也曾提到,“《饥饿百年》是山的文明,《谁在敲门》是河的文明”。山与河是不可分割的,前者描写的是传统文明,后者是现代文明,两者之间是骨肉联系。在《饥饿百年》中,“父亲”及爷爷的一辈,乃至祖上一代代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土地而奋斗,小说更多的是反映了中国一百多年来的传统文明,土地对人的束缚是深刻的。到了《谁在敲门》,时代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对人的束缚已走向瓦解,依附在土地之上的乡村伦理道德也走向瓦解与重构。大时代的洗礼悄然改变着每一个人,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如何坚守与自持?每个人在时代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将指证他们不一样的命运。
正如评论家周晓风所说:“罗伟章不仅彻底打破了人们长期以来对乡村的想象性建构,还触摸到‘人’的问题本身,探问到精神生活的内部。”罗伟章在《谁在敲门》中延续了以往创作的探索,在“人”的问题上进行更深的探问。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曾写道:“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不管是《饥饿百年》还是《谁在敲门》,罗伟章以其独特的方式对这一句话进行深度诠释,他对于平凡人的平凡一生力透纸背的书写,让读者看见每个人物身上的卑微与崇高,也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卑微与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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