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共眠
李犁
半夜里,我又听到了那瘆人的叫声。这是我第二次半夜里听到那瘆人的声音了。我的睡眠很浅,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到了晚上就总睡不着。我的日子是晨昏颠倒的。
只叫了两声,那瘆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我听出来了,叫声仍然是从对门的那套房间里发出来的,很尖利,又仿佛蒙了一层纸。
老宜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到我这里来了。老宜是教授,也是经济学家,还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他受美国加州的一个人权基金会的邀请,到那里做访问学者去了。老宜包了我两年,这是他离开我最长的一次。
这里位于城郊,是江城有名的高档社区,能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有权有势或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宜当然属于后一类。
对面住的是一个腰圆膀阔的男人,他每天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总是把过道的地板踏得宕宕宕的响。这是我从密码门的电子猫眼里看到的。
第二天,一切归于平静。我起来的时候快上午十一点了。我伸一个懒腰,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才起床。老宜只要不出差,几乎每天都来,但从不在这里过夜。我每天起床的时候总是若有所失。
我洗嗽后来到阳台上。阳台很宽大,摆了一个摇篮和躺椅。对面的阳台上也站着一个女人,三十多岁,很压抑的样子。我看见她的眼眶有一圈乌青。
她向我摇了摇手。小妹,你早啊。她说。我看见她的嘴唇苍白得没有血色。
我本来不想理她的,昨夜那两声瘆人的叫声折腾了我一夜没有睡好。我点了点头,说,大姐好。
她笑了一笑,说,我能和你聊聊吗?她笑得很勉强,我到你那里还是你来我家?
我不好意思拒绝,说,那,你过来吧。
她问,你家里没有其他人吧?
我说,他不在,去美国访学了。
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我真是嘴贱,我为什么要跟她说实话?我跟她也还不熟。
女人穿着睡衣就过来了。她一看就没有什么文化层次,衣着举止都不大讲究。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我换上了一身学生装。
她在沙发上坐下,懒散地摆开瓷实而修长的双腿。我泡了一杯咖啡递给她。
她轻佻地看着我,说,你是学生?
我点了点头。我厌恶她那轻佻的样子。
她皱着眉头慢慢地啜饮了一口咖啡。显然她不适应咖啡的味道。她说,妹子,我既然来找你,也就不隐瞒你了。我昨天晚上跟那个混蛋打架了,我差点就拿菜刀劈了他。你看他五大三粗的,很男人的样子,可跟我在一起做那事就不行。他一定是偷偷地把公粮交给别的女人了,可我一直没抓着他的现行。妹子,我给你钱,你帮我盯着点,发现了就打我电话,我带人扒了他的皮!她说完就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
我把钱推开了。我讨厌她粗鄙的样子。我故作迟疑地说,这……这不好吧?
嫌钱少了不是?你把他盯上了,我带人抓了现行,再给你奖励。我说话算数的!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想干涉别人的私生活……
看你说的。我的好妹妹,帮个忙吧,就当做好事。我跟那个混蛋同居多年了,一直没有领证,也没有孩子,我怕他在外面借种……唉,我的命好苦啊……她趴在沙发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不怕你笑话,都跟你说了吧。我以前在一家歌厅里做公主,他带一帮人来唱歌,看上了我,把我灌醉了,占有了我。我后来就做了他的女人。我跟他一直没名没份的。他做的是讨债的生意,天天出去喊打喊杀的。我怕了,想离开他,他却不肯放过我,每次找到我就把我痛打一顿,然后又给我下跪,又是搧耳光又是磕头保证的,我的心就软了。处久了,就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我就再也不跑了。可是,他又不肯跟我结婚,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女人……
她这一说,我的心也软了。我答应了她,记下了她给我的电话。她把钱也留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当晚上过道里传来宕宕宕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就从电子猫眼里往外看。我没有看见他带别的女人回来,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的情况。
女人又来了,给我带来了几款高档化妆品,还有草莓、荔枝等新鲜又昂贵的水果。她坐到沙发上,说,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他每天回来很晚,但都是一个人回的,每次回来都把过道踏得宕宕宕的响。
这么说,他在外面没有女人,是我冤枉他了?像他这种在道上混的,哪个不是三个四个的?我还是有些不信。要不,我们考验他一下?
考验他?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再说,你何不装个摄像头,多简单的事。
装摄像头?你疯了吧?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剁了?不行不行。我想——她盯着我上上下下看,看得我浑身发毛。我说,你想干嘛?
我让你去勾引他。你这漂亮,一勾一个准!
不,我不干。我有老宜,他知道了会踢了我的。他要是踢了我,我就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了……
我只让你勾引他,又不是来真的,你怕什么?
万一他来了真的怎么办?
万一他来了真的你就打电话给我,我正好整治他!
不,我不敢……我看见他的样子蛮怕的。
你就照我说的来,我给你钱!
这不是钱的事……
好了,小妹,拜托了!事成了我再重谢你。
女人走了,把一沓钱放在茶几上。
我是一个爱虚荣的女孩,我不缺钱,我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他们总有很多来历不明不清不白的灰色收入。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想让我出人头地,最好能出国留洋,给他们找一个金龟婿。说实话,女人让我去勾引对面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我隐隐地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刺激,甚至有一些不能言说的兴奋。老宜不行,他的前列腺出了问题,常常激情荡漾又半途而废。我有些跃跃欲试了。
男人回来了,仍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借着搂道里感应灯的灯光,我看见他光着膀子,胸前纹了一条巨大的蓝青色的龙。
站在电子猫眼前的我心跳遽然加速了。他掏钥匙开门的时候,我的门也开了。我有些磕巴地说,大……大哥,我住在对面,能……能请你帮个忙吗?
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有些冷。我颤抖了一下。我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衣,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胸口的时候,我感到那里一阵灼热。他说,干嘛?
我屋里有……有蟑螂,我,我怕。
你不会用杀虫气雾剂喷一下?
没,没有。
你等着。他嗤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不一会,他从屋里出来,递给我一瓶枪手牌杀虫气雾剂。我接过,说,谢谢。
你留着,不用还了。他说完就转过身,把门砰地带上了。
我刚躺下,手机就响了,是女人打来的。她说,你睡了吗?勾上他了没有?我说,大姐,这事我干不了,你还是找别人吧。我把钱退给你。她不高兴了,说,钱不准退。哪有你这样办事的?帮人要帮到底,懂不?这样吧,我明天请你来我家吃饭,你把他微信加上,然后再跟他腻乎,不信他不动心!假如他对你动心了,说明他不是真心爱我,我就找人教训他一顿,然后就跟他拜拜。我说,不,我不想这样,要是老宜知道了,我就完了……她说,不就是演戏嘛,戏完了就撒手。我还是有些担心,要是……他真的对我动了心,咋办?她说,你就对他说,这是我让你演的戏。我说,那好吧。
第二天应女人的邀请去对面的屋里吃饭的时候,我加了她男人的微信。老宜不在,我也有些寂寞,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聊久了,也熟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肯跟大姐结婚?他说,我知道,你是饼子让你来监视我的,我早就看出来了。饼子爱我,是真爱,我知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能跟他结婚,那样会害了她的。我以前是有很多女人,换来换去的,后来有了饼子,我就不想跟别的女人来往了。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魔力。这些年,我也挣了一些钱,主要是帮别人讨债,干私家侦探,还在拳击馆当拳手,——就是假打的那一种。后来结了仇家,他们放出话来,说要把我做了。我知道,在道上混,迟早是要还的。但我不想连累饼子,她还不到三十,还可以找个好男人,重新开始。我拿了她的身份证,在银行里给她存了一笔钱,有一天我不在了,也算对她的一点补偿……
我在听着呢,你怎么不说了?
你前些时在夜里是不是听到饼子在哭叫了?她赖在我这里不走,我打了她,我想让她离开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让她受到连累……
我打断了他,说,你既然爱她,你怎么不带她一起走,那样不就躲避了别人的暗算了吗?
这个仇家不是一般的人物,表面上是教授硕导、专家学者,背地里却与他的学生暧昧,养着情妇和小三,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多个。他与官场和黑道都有很深的关系。我们还侦探到,他与美国的一个人权基金会电子邮件来往频繁,那个基金会帮他在国外期刊发表论文,还帮他拿了一个没有什么国际影响力的世界奖,这些在国外期刊发表的论文和获得的国际奖项让他国内学术界有了影响。他已经拥有了美国的绿卡,在美国有别墅和个人账户。——你在听吗?
唔,唔……我支吾着,一下子愣住了。老宜会不会也是他说的这样的人呢?他不让我打探他的个人隐私和家庭情况,只知道他舍得为我花钱,出手大方,给我买一条十多万的吊坠的时候眼都没有眨一下。老宜都出去两个多月了,电话也没有来一个,短信都没有发一条来,难道他出了什么事了吗?还是把我忘记了?我不敢往下面想了。
我们正在调查他在国内的房产,以及……
我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的思想开岔了。房产?老宜说把我现在住的这套房的产权转移到我的名下,还把我的身份证拿去办了房产证,房产证就压在我的箱底。老宜对我是真心的,除了不肯跟我结婚以外。但是,他会不会在外面也有很多房产,养着很多小三呢?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说,你多保重啊。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我把电话挂了。
我觉得自己的身上腻乎乎的,好像带着某种病菌。我去冲了一个澡。
我冲完澡裹了睡衣出来,门铃就响了。我从电子猫眼里看见门外站着两个男人,都穿着很正式的黑色的职业装。我打开门,问他们找谁。其中一个说,我们找的就是你。我说,你们找我?我又不认识你们。另一个说,一会我们就认识了。我们能进去跟你谈谈吗?
我把他们让进客厅的沙发上。一个说,这套房子我们要收回了,这是宜教授委托律师跟我们签的房产转移合同,这是刚办下来的房产证,请你过目。
我说,你们有没有搞错,这套房子是我的,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从卧室的衣帽间的皮箱里翻出了老宜亲手交到我手里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房产证。
你这房产证不具有法律效力。
你说什么?你说它是假的吗?!
它不是假的,但它是复制品,它失去了法律效力。
我忽然感到整个房间开始旋转起来,我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我无力地说,你们能明天再来吗?我要收拾一下。
可以,但你必须把钥匙交给我们。如果你不肯交,我们只好把锁换了。
他们走了。
我的身体好像在下沉,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无边的黑暗……
作者:李犁,本名李卫国,湖北咸宁人。作品散见于全国90余家报刊,入选10余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暗尘》《沉年》《经年》《浮年》,中篇小说《白晃晃的阳光》《满院槐花》,小说集《创痛》《月色清凉》,散文集《在时光里静静打坐》,诗集《花信子》《怀念》,创作和改编电影剧本《大地作证》《不动声色》等7部,迄今发表作品累计230余万字,出版《李犁自选集》4卷。系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会长,《小说视界》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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