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本名李卫国,属马,湖北咸宁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80余家报刊,入选10余种选本,迄今发表作品累计200余万字,出版《李犁自选集》4卷。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会长,《小说视界》杂志主编。
小说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我决定去看他,从黑龙江到广西,穿过大半个中国。
其实,我很早就想去看他,在我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是从闺蜜口中得知,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年的那个混蛋,在外面有很多女人,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于是决定离开的。
我不应该叫他混蛋,我毕竟爱过他,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在外面做金融,当监管。后来,他发了,赚了很多钱,在外面灯红酒绿,花天酒地,回家后就对我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心寒了,就决定离开他。离开他的时候,他给了我十万。这个钱是我挣的应得的部分。我们没有孩子,是他不想要,说孩子拖累。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今这个时代,像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已经很少了,就像未婚的成年女子还是处女一样凤毛麟角。我决定放弃婚姻,放弃我现在的教师工作,也是出于我的一厢情愿的幼稚的理想主义。
他在广西的西部一个叫百色的城市,这个城市有一条河,叫右江,穿城而过,他在这个城市流浪,唱歌。
他叫羊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我是从网络视频上看到他的。他坐在轮椅上,边弹边唱。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琴盒,里面是空的。
他的周围有很多人,他闭着眼睛,不看他们。他的歌声真好听,像来自天堂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感到他的目光洞穿了整个世界。
我来到百色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的黄昏了。我没有找宾馆住下,就直接来到了右江的江边。这里是羊目经常出现的地方。
季节是深秋了,但百色的天气似乎一点凉气都没有,很多散步的行人还穿着单薄的衣衫。我也把身上的厚衣塞进了行李箱。
桂青的微信又来了,他问我到了没有。桂青是我的同事,暗恋我多年了,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我对不起他。他在得知我离婚后,来找过我,我对他说,我不适合他,我也不适合这个社会,我甚至连教师这个工作也不适合。我让他死了这份心。
他倔强地连续不断地发来微信,我一概不理。
我已经辞职了,我不准备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闺蜜也打来电话,问我住下了没有。我说没有。我说找到了羊目再说。我挂了电话。
我忽然想起,应该给父亲报个平安。父亲是最爱我的男人,为了我,他放弃了很多,唯独没有放弃我。他想跟我一起来,被我拒绝了。
父亲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善良正直,为人谦和,工作勤恳,最后在科员的位子上病退了。现在想来,还是觉得挺对不起父亲的,他对四个儿子管教严厉,唯独对我这个女儿宠爱有加。
我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我到百色了。父亲不会用微信,揣在兜了的还是那个我给他买的用了三年多的老人机。父亲也不会写短信,他的手有些抖,眼睛因为多年病痛的折磨视力模糊了。
我本来想给父亲打个电话的,但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和任何人都不想说。
我找到了羊目,在右江边。江边的路灯很亮,亮得有些刺眼。他比我想象的要苍老,声音也比视频上听到的更苍凉。
我把行李箱放在一边,盘腿坐在地上。
我流泪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流泪。是心痛他了吗?还是已经在心里爱上他了?不然,为什么我的胸口一阵阵地疼?
他面前的琴盒空空的,没有人往里面投钱。他自顾自地一遍遍地唱——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象梦一场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
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
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
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
……
我知道,这首歌叫《朋友别哭》。我还是哭了。我把头埋在双膝间。
路过的人很多,他们大多瞥一眼,就走过了。
我为什么会悲伤,难以自抑?我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也许二者都有吧。
我向他的琴盒里放了一张崭新的百元纸币。这是琴盒里的唯一的一张钞票。
他唱到了很晚。起风了,深夜的风凉嗖嗖的。我担心琴盒里的唯一的百元纸币被风吹走了,我说,羊目,不早了,回吧,没有人听……
他没有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他默默地收拾起琴盒,把琴盒里的钱放进口袋里,缓缓地说:朋友,谢谢你。
轮椅后面有一个黑色的网袋,他把琴盒放进网袋里。
我想帮他推,他执拗地说,谢谢你,再见。
我在路灯下伫立了很久。
之后两三天,我沿着江边走了无数个来回,都没有遇见他。
我把《朋友别哭》那首歌下载了,放在手机里,每天戴了耳塞听——
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
桂青发来微信,说他请了假,他也要来百色。我回道:你不要来,来了我也不会见你。
桂青还是来了,带来了很多我喜欢吃的东西。我避而不见,他把东西放在我住的宾馆的前台。
他住了几天,每天微信发一堆,我不回复,都删了。后来他就回去了,再也没有联系我。他真的对我死心了。
就这样过去了十多天,我还是没有见到羊目。再见不到他,我就准备离开这座美丽而又陌生的城市了。在这个城市,我没有任何亲人或朋友,如果没有羊目,它就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了。
我忽然想起了桂青。我不该这么对他绝情,他那么远地跑来,我连面都没有让他见,是不是太冷酷了?
我点开他的头像,发了一条微信过去:你还好吗?微信没有发过去,手机上显示:请添加对方为好友。
他把我拉黑了。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若有所失和茫然无措。他一定恨我了吧?他恨我是对的,我伤了他的心。
兄弟来电话了,说父亲病重住院了,让我赶紧回去。我订上了返程车票。
我退了宾馆的房间,拉了行李箱,往江边走。是晚上十点多的火车,时间还早,暮色刚刚掩盖上这个城市的天空。
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歌声,苍凉而旷远。我的脚步竟然打了一个趔趄。那歌声,怎么有些低沉、滞涩?
那不是羊目吗?十多天不见,他怎么变得如此瘦弱了?他的眼眶凹陷,脸色乌青,人像突然间就苍老了。我的心一阵撕裂般的痛。
我扔开行李箱,向他扑过去:羊目,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
他忧郁而苍白地看了我一眼。他的脚下摆着琴盒,琴盒内空空如也。
他停止了歌唱,他的眼里闪出一片晶亮的东西。
谢谢你,他说,没事,都过去了。
我说,今夜,我陪你一起唱——
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要相信自己的路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
我牵住了他的手。我们都哭了,泪水在我们的脸上纵横。我掏出车票,撕碎了,把碎片扬向空中。父亲,女儿不孝了,您就当没有这个不孝的女儿吧。
羊目,今夜我们在一起。
今夜,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羊目,我的爱人。让我们一起唱——
朋友别哭,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
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
人海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这份情,请你不要不在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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